最后一张照片拍下的是老城和无为。
照片中的无为身着警服,站在老城城南的大门前。胸前别着一枚警徽,神态略显疲惫。双眼有些微红的他微微侧身,视线落在身后的老城上。他们二者就像要阔别的老友,一个无法开口,一个不能停留。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无为紧握着背包的双手,青筋隆出,指甲盖有些发白。城中应该还有他值得眷恋的人或事,但那些都不太重要了。
那天探望了子倩后,简叔负责送铭轩回家,我们三人则是回到了茶铺。我依旧是自顾自地打扫柜台,听着他们二人的谈话。
“吴玉那边怎么样?”陈佳问道,他的神情有些不可形容,彷徨中带着些许失落,或者说低沉更加恰当。
“换做是你,你会怎样?”无为说着声调微微抬高,好像有些愤怒,但他愤怒谁呢?是躺在病床上疯掉的子倩,还是办案手段不太招人喜欢的刘平,亦或是不信任吴玉的杨叔?以他的性子,除非是触及到吴玉的事,否则都不怎么上心。
“她最近的精神很不好,睡不着。”从无为的口中我和陈佳二人听出了担心。
“天天喝酒,抽烟,这样子你叫我怎么看得下去?”无为说着眉头就皱紧到了一起,神情十分纠结。他不知道此时是否该纵容吴玉就这样下去,他的心里也非常没底。过了一会儿,他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可不能帮上你什么忙。”我见他一直望着我,也不好不回答,只好敷衍了一句。
“可她喜欢你。”无为的声调又提高了,瞳孔圆睁睁地瞪着我,原本耷拉在柜台前的双手此时却握成了拳头,额头上青筋冒出,此时的他的的确确是愤怒了。
“那只是个幌子,怕你接近她的幌子,你大可以不用这么卑微,她现在需要你。”我头一次说话时心中有了害怕,紧张的情绪,就像是说了谎怕被大人发现的小孩心中所想的一般。
“你好像一条狗!”无为大声喝道,一旁的陈佳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整理下情绪。
“嗯。”我没有想过去反驳他什么,不知道是因为我觉得心有愧疚,还是觉得朋友间的友情难免磕磕碰碰。
“都少说两句吧。”陈佳轻声说道,模样有些疲惫,想来是近些天的事情搞得他也不得安宁,此时又见我二人拌嘴,我估摸着他的心情也糟糕透了。
“依着我看,东子的话没说错。”陈佳看向无为,“既然是你喜欢她,就该你去,叫他去算怎么回事?”
“可是...”我听陈佳说完,目光看向无为。此时的他涨红了脸,嘴里吞吞吐吐地表达着什么,但那的确不能算是一句完整的话,至多是一些词语的拼凑,我也就没大注意听。
我原以为的爱情上的卑微在此时看来还是显得浅薄了些,或许是我尚未经历它,所以想的都非常美好以及理所当然。例如无为对吴玉好,所以吴玉理所当然应该喜欢无为,再例如无为喜欢吴玉,所以理所当然应该由无为去安慰她,而不是我这个‘外人’。这一切我原本所想的,此时都被无为的一番话所打破掉了。看来世人说的都没错,爱情使顺从变成易事。张爱玲的话也不仅仅是比喻,他真的可以低到尘埃里。此时的我,略微有些向往爱情。
正当我走神时,简叔回到了茶铺。他见我三人都闷闷不乐,沉默不语,随即走上前来。
“怎么了?”简叔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两侧嘴角微微向上拉扯,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听他说是向子倩学的,在我看来却一点儿都不像。
“没。”陈佳预料到我和无为二人都不会说话,所以干脆自己答应道。
“铭轩那小鬼呢?”他又接着问道,将话题引开。
“送回去了,他爸妈最近几天要带他出去旅游。”简叔说着声音小了起来,我想他应该是想起了与田老一同去清湖的日子。
“也好,散散心。”陈佳说道。
简叔在和我们寒暄几句后便拿起了一旁的扫帚开始整理茶铺,这反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僵在原地。
“下次如果要去探望子倩,就别带上铭轩了。”陈佳看着我们二人,语气中有些责怪。
“嗯。”虽说不是我们将他带来的,但当时他要来时我们也没去阻止,过早让铭轩接触到这些社会上的阴暗面也并非好事,我们二人点头答应了下来。
“话说回来你早餐铺的工作呢?辞了?”陈佳冲无为挑挑眉。
“别提了,被劝退了。”无为的表情有些精彩,应该是回忆起了自己在早餐铺打工时的模样。
“嗯?”陈佳还不太了解无为,有些不懂他的意思。
“是不是你手艺还不好?所以不让你做。”陈佳随口猜到。
“那倒不是。”我见无为上下嘴唇一翻,就知道他又要随口编个理由。
“应该是起不来,对吧?”我问道。
“呃...对。”无为挠了挠头,茶铺中原本沉重的空气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都有什么打算?”我将话锋一转,先是看向陈佳。
“就那样呗,还不确定去不去其他地方看看。”陈佳声音低沉下来,“老城,回来得太早了。”
听他这么说,我和无为都有些失落,难得我们三人齐聚在一起没多久,听他这么说,看来是决定还要出去多走走,看看。在经过了子倩的事情后,我和无为的担心愈发加深,人生的意外太多了,谁知道这次的分别后还能不能相见呢?
“嘿,放心!”陈佳拍了拍我们二人的肩膀,露出微笑,和之前去清湖回来时的笑容不一样,这次多了些无奈。
“看不出来,你们两个还挺良心的,哈哈哈。”原本有些失落的我们听到他这句话,便又笑了起来。是啊,这么一个话痨的人,走到哪儿都有朋友帮助,还需要我们担心吗?
此时的我们并没有注意到正在一旁打扫角落的简叔,他的眼中先是欣喜,随后就变得黯淡无光。若是田老还在的话,一定会看出些什么端倪,可惜我们并不是田老,也没有那么多的人生阅历。
“无为呢?”我转过身,目光落在无为身上。
“嗯...”无为先是犹豫了一会儿,随后看向我们二人,脸上没了刚才的嬉笑神情,有些严肃。
“我想去当警察。”他低下头,怕我们嘲笑他。
事实上我和陈佳的瞳孔都闪动了一下,我不知道无为是因为子倩这件事想要当警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第一次在他的身上感到了力量和决心,不再是以前的那种丧气。我也知道他在怕什么,他怕自己无法坚持下去,做事都是半途而废的他迄今为止坚持得最久的事大概就是喜欢吴玉了吧。而这次,我相信他。
“挺好的,加油。”陈佳应该不像我想的这般多,直接开口支持道。
“加油。”我也连忙附和道,怕等下无为心中又有不快。
“嗯...”我还是头一次见无为在吴玉不在场的情况下这般紧张。
“你呢?狗子。”陈佳转身就将话题抛给我。
“我吗?”我突然有些恍惚,也没有在意陈佳对我的称呼。
从记事起就有人问我长大后想要干嘛,我统统都没有理睬,当时唯一与我有过语言交流的大概就是简叔了吧。
“你以后想要干嘛?”当时简叔这样问我,我清楚地记得他的神情,就和去清湖前的田老一样,坐的也是柜台旁。
“等死。”我神情冷漠,淡然地从口中吐出这两个本该与我毫无关联的字。
并非我不想说,而是我本来的想法就是如此。人从出生到死亡,活的不过是一段过程,但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在我心里,你要做什么,有什么追求,并不重要。最后都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罢了。
听到我的这句话后,简叔并不像其他大人一般觉得我莫名其妙,毫无小孩该有的生机。反而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表情有些僵硬。从他的眼里,我读出了同情。
“为什么呢?”简叔问道。
或许是因为他的话语与其他人不同,博得了我的认可,我不像之前那样沉默不语,开始与他对话。
“活着没意思。”我脸上没有显露任何的表情,那时的我不同现在这样,根本不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自己的喜怒哀乐。
简叔的神情由同情变得无奈,我只看到他微微叹气,抱住了我。
那时的我才五岁,我并不知道所谓的人际交际,也不知道我说这话对简叔心中有着多大的触动。我只感觉周围的人们都戴着面具在过日子,喜怒哀乐,悲欢甜涩都可以随意转换,千人千面说的也不过如此吧。
就像太宰治前辈所说的一样:
只要与人见面,一说出“近来可好?”“天气变冷了!”之类的问候,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痛苦地觉得自己像个世上仅有的骗子,好想就此死去。最后,对方也对我戒慎恐惧地不痛不痒地寒暄、说些净是谎言的感想。一听到这些,不但会因为对方吝于关心而感到悲伤,自己也越来越讨厌这个世界。世人,难道就是彼此这样呆板地招呼、虚伪地关怀,到双方都精疲力竭为止,就此度过一生吗?
我也觉得人们的问候极为虚伪,长大?长大后就离死亡又近了些,在我看来整个人生都毫无意义,既然人生都毫无意义,何谈干什么呢?
一想到这儿,我便觉得如穿梭般的时间又慢了下来。
“我想当个心理医生。”我回过神,回答了陈佳的问题。
我悄悄把目光移向简叔那边,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我知道,他从刚才便在等待我的答案,他害怕我又说出小时候的那句话。
“心理医生?”看样子无为和陈佳都有些惊讶。
“怎么了?”
“没。”他们二人连忙摆摆手。
我知道他们想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觉得我自己的心理都有问题,怎么可能去当心理医生来开导别人呢?
“我想和陈佳一样多接触接触其他人。”我笑道。
“那你和我一起去各地走一走不就完了。”陈佳怂恿我和他一同离开。
“那我怎么养活自己?”我问道。
“唱歌啊!”陈佳刚说完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你教我?”
“那...还是算了吧。”陈佳悻悻地说道,连忙将话题转移开。
不知不觉,我活成了世人模样。这又跟太宰治前辈所说的一样了:“所谓世人,不就是你吗?”。我明白个中道理,但在见过人间烟火后,却不得不同化成世人模样。我只有将悲伤展露在外,人们才会关心;只有将难过写在脸上,人们才会追问发生了什么。倘若我说我一无是处,人们便会觉得我一无是处。其实他们对你态度就是你自己所展示给他们看的模样,一切的不解和排斥,全是你自己所造成的。
不同于太宰治前辈,我没有释然自己,原谅自己的缺。相反,我觉得自己无错,讨厌人们的那种小丑嘴脸,这大概就是其他人所说的厌世了吧。
你看,人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统统只将自己所知道的写在纸上,从不表露在外,因为他们怕招来其他人(也就是世人)的反感,从而被抛弃在一旁。
之所以想去做一名心理医生,便是想看看人们是如何一步步戴上名为‘虚伪’的面具的,为何可以满脸笑容而又紧握着双拳,为何可以在大悲大苦之时又在脸上强拉扯出微笑,这令我十分好奇。
在小半会儿失神后,思绪又拉得极其远了,不禁笑了笑。这时见无为早已离开,陈佳也进了房间,我便又自顾自地擦拭起了桌子。
此时已接近傍晚,简叔依旧在打扫茶铺,平日里心思细腻的我并没有发现简叔握扫把时颤抖的双手。他很激动,激动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终于不再向死而生。
但他不确定我说的是否是真话,就像我不清楚简叔心中所想的一般。
人与人之间,总归是不能完全看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