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女歌(Ⅲ)

俞冬淮


五  重逢·永诀


现在是氐氏四百四十九年季春,距离冰雪灭世已经过去了七十个年头。垂天之塞也由当初植被繁茂,水源充沛的暖地被大自然改造成了这样一个冰雪无尽的世界。

早已停止了下雪。山岭上茂盛的植被被冰雪冻结成了不朽的标本。树冠间冬眠的蜘蛛在雪底下惊惶地睁着眼,伸展开来的毛茸茸的爪子在冰面下毫发毕现。

芦江被冰封,冰面让长久的寒风打磨出了琉璃的光泽。在稀疏的冰的缝隙间,生长着许许多多的火红色花蕾,殷红如血,仿佛无穷尽,烈烈燃烧成一片——那是他沃上唯一可以生长繁殖的东西。

在头顶终年昏沉的云层的投映下,依稀还可以看到岛屿泥土原本的颜色。

所有的植被被冰封,也只有在日落时冰雪才会稍稍消融——但人们却仍旧不能采食它们,因为那些东西一经人手触碰,便会立即化为齑粉,再不复原,所以释族人已经适应了这种只能看而不能食的生活了。冰面厚重的如同土地,打不到尽头,人们也就只能在冰面上看着底下自由自在游动的鱼儿却不得捕食。

而支撑所有释族人活下来的食物就只有嚼食那种四季生长在冰隙间的红色硕大花朵了,虽然苦涩,却远比饿死要好得多。这种花,被后世的人称为“洛夙”,即“魔之余念”。


崮廷山成了绵延千里的冰峰,在和煦光芒的照耀下反射无数出冷白刺目的寒光,逼得人不敢直视。其实如果觑着眼仔细观察的话,还是不难发现在山腰崖边的那一尊石像,灰白灰白的,在冰雪的光里兀自扎进人的视线。

那其实也称不上是石雕,只是被风沙风化了的一尊冰像罢了。可是她却是如此的引人注目。栩栩如生的面孔,活灵活现的身姿,简直称得上是一尊旷世奇珍了。

那是一个身穿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裙裳的韶龄女子,有着一张清婉秀丽的苍白面孔。她脸上露出的一丝担忧,一丝期盼,连同那一双极其传神的眸子都极为细致地勾勒出了她当时的心理活动。甚至连她衣裙上的褶皱,被风吹起的幅度,都被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出来。而最夺目的一处却在于她半伸出去的右手,纤细的手指遥点在半空中,点在被荒雪掩起来的山林上。她脸上的表情是悲伤的,惊慌的,疲倦的,却又充盈着一种莫名而强烈的期盼。巧夺天工,令人惊叹。

不过有很多很多的人都知道,那不是冰像,而是一个真正的人。


那是一个从祖辈上流传下来的传说了。她叫江青衣,是七十几年前村里的一个渔女,她父母早亡,留下了一个岁数与她相差不大的弟弟。他们姐弟俩就靠在芦江里打渔为生,那时他沃还没有被冰封,他们的日子也都还不错。而且当时她还与南战五军中的一名少将相恋了。可那个时候西蓬帝国正在与人族交战,后来,他的弟弟和爱郎都奔赴前线,屡立战功。在一切越来越好的时候,因为其余几族暗中帮助人族,战局开始失控。于是她每天傍晚都去村里最高的崖石上看他们有没有还乡。终于,在雪封释族的最后一个傍晚,她上了山崖,然后就再也没能下来。

她被冻结成了冰像。

而在第二天,人们就发现了同样冻死在河岸山林里的信使,信使身上带着的东西几乎也全掉了。经过人们长时间的寻找找到了几封信,而且其中有一封信恰好是给她的。那封信里说,她的弟弟和爱郎都是释族的英雄——已经为国捐躯,战死沙场了。

这不过是一个传说,从来没有人上去检验过。当时的村人说她的魂魄就在那山崖附近,还在等她要等的人,不许他们将她埋葬。长而久之,那里就成了一个禁地。即使现在也没有人上去过,一是胆子小害怕,不敢上去;二是那里确实很陡,再加上这几十年来的冰,就越发寸步难行了。


阿琅看着对面崖石上的石像,想起父母给自己讲过的故事,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懂那些。他叫来村里的几个小伙伴,顺着女子右手食指指向的方位展开了地毯式搜索。他们都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这个大姐姐宁愿死也不愿跑开。

松枝上覆盖着的冰雪开始沙沙下落。不过阿琅知道,等明儿个一早起来后它们又会重新被冻起来。

他们跃进那一片荒原,用竹枝在雪里细细探扫。天渐渐灰了下来。终于,他招了招手,放弃了。让自己的两个好朋友阿兰和阿海先上去,然后他自己又跃上大路,所有的小伙伴们也一个接一个的爬上去。没有什么收获嘛,他撇撇嘴,本来想再多找一会儿的,但他一想起父母曾经讲这里冻死过一个人后全身就不禁打了一个哆嗦。他们开始回去了。

黄昏突破白云的阻拦,将它很少顾及到这片大地的光芒洒了下去。冰雪的世界顿时将这一残余的光芒折射的一片通明,晃眼的夕色,世界的边缘也因此染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昏黄光晕。白云愈发泛黄,天空如同被浸泡在了水里,经过时间漫长的腐蚀后焕发出一种类似灯枯前的灰金色。

“哼!”不知是谁,因为白忙活了一场而不甘心地将一块石子砸进了刚刚的雪林里。“啪嚓——”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清脆的破裂声在雪地里蓦然冷冷响起。所有人不自禁转回头看了过去。

一道金色的光芒点亮了整个雪地。像是破壳萌芽的种子,一粒金色的萤火从刚刚声音响起的地方钻出。一霎那,无数金黄色的光晕碎片从中飞散出来,充盈了整片天空。像是金色的萤火虫,眨眼间就飞满了世界的所有角落。云层被映成金色,冰原被映成金色,所有人的瞳孔也被映成更深的金色。

光芒浸满了世界,然后蓬勃的生长开来。突然,一道最为锋利明亮的光如利剑般划开那场浩大的光芒,划过天空。一颗偌大的金色光球从那场光中幻化了出来,在它的照耀下,连冰缝上殷红的花也黯然失色。

那是一只【商魇】。

金色的光球徐徐旋转,光晕的碎片也渐渐升向苍穹。原本失色的暮霭被再度点亮。光球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在接近天空的一刹那轰然爆裂开来。

一时间,金光如流水般漫过了天空,盖过了芦江,滑过了山冈,轻轻流泻成一道明媚的风。

破裂光球中央的光芒如极光般离合旋转,陡然间,光芒一盛,从中幻化出了两个通体彻亮的年轻男子。其中一个一身白衣,一头黑发用金簪高高扎着,腰间悬挂着一把极精美的青碧色长笛,他俊美的面庞上是连金光都染不透的病态苍白,他抬头看着山上,然后朝山冈上的人影微微笑了一下。而另一个男子看上去身形要更高大一些,他穿着黑金色的甲胄,整个人显得英武不凡,发束被精致的金箍箍了起来,右手中握着一个白色的香囊。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是一阵带着金色流沙的风,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他们踏着光芒凌空而起,金光如花朵在他们身侧绽放,耀眼。他们通彻轻盈的身体像是迷途的亡灵,他们俊朗温暖的面容像是落凡的神祗。

很快他们便渡过江河,来到了石像身旁。一瞬间,那个白衣少年的笑容顿住了,他怔怔地望着石像,怯弱般地伸出发光的右手,轻轻去拉石像的衣角,如同一名想得到长姊关心的小孩——然而,他的手毫无遮拦地穿过了石像的身体。呆了一瞬,他突然咧开嘴,如同风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的哭腔,他说,“是我啊…姐姐…我回来了……阿柝回来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悲伤的脸上滚落,砸在石像身上,转瞬蒸发,“…是阿柝回来了啊…姐姐……姐姐…”

那个黑铠男子脸上也是止不住的悲伤,带着一丝怆然的笑。他看着手中绣满梨花的香囊,仿佛看到那日在山崖上欲言又止的青衣,心里突然涌起无数的辛酸。他用手温柔地抚摸着石像的脸颊,虚无的手腕上还残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他静静开口,却更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艰涩不已,“是啊…青衣,你看,我们回来了,我和阿柝都回来了…”

在他们说完话的一瞬,仿佛某种积攒已久的力量被耗尽了。金光开始沉沉地下压,那些光晕如同高空洒下的花瓣般四下纷飞,飘扬着撒落,融进开始苍茫起来的暮色。


白衣少年的哽咽萦绕在阿琅的耳畔,如飞絮流花。他金色清澈的眸子写满了疑惑,却终究没打破他们艰难的重逢。他转头环望了一眼周围的伙伴们,发现他们个个都看出了神,双眼迷离。他摇摇头,脑袋里一片混沌。原来,那个传说竟是真的……

那些苦咽,那些艰涩,像是经历了人世的百年沧桑后,再次见到当初的青春光芒时心中那种物是人非辛酸悲凉的感叹。

白衣少年像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迅速的,他的手臂开始如烟雾般涣散开来,金色充盈着融进空气。那道照亮天地的光也瞬地黯淡下去,白衣少年和黑铠男子开始弥散变得稀薄,金色的光芒在他们身前氤氲成一片婆娑。终于,他们消失了。

天际黯然无光。白衣少年消失前的哽咽和黑铠男子脸上的微笑,却让整个天际里,始终都回旋萦绕着那场浩大的金色流萤般的瀑布光芒。花瓣般飘落,烟雾般逸散。消失了。


太阳完全沉下了地平线。世界一片灰蒙青黑,什么都模糊不清起来。

“呜…呜呜…”山岗上的石像突然微微颤抖起来,两颗大滴的泪珠从她石化的眼眶里滚出,落在地上。悲凄的哭泣声充斥回荡在整个天地间,传进人的耳朵,撕心裂肺,令人耳不忍闻。

忽地,石像身上放射出了青色琉璃般的光芒,隐隐发亮,一个穿着青碧色裙裳散发微光的女子从她身上站了起来。那是一个很清丽的女子,如同冬日的最后一抹白雪,令人怜惜。她看着天空,脸上渐渐浮现出释然的微笑,然后迅速地消散,化为了莹青色的雾气。与此同时,无数裂痕覆盖上了石像的全身,泥沙从她身上崩落,很快,整个石像完全坍塌了下去。

忽然间,狂风卷开了云层,灰色的云朵转瞬即逝,皎洁的月光倾泻直下,将冰封的世界照的一片辉煌,整个崮廷山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冒出黑色的烟雾。石像崩溃在地,烟雾消散后,整个山岭顿时变得空无一物,那些森林,那些冰雪,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裸露在空气中的黑色砂石,沉淀在混合着女子哽咽声的夜色里,被寒风反复笞打。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河岸的孩童呆滞地望着此刻翻天覆地的崮廷山,动弹不得。狂风刮起黑色沙石,呼啸着离去,掩了漫天的明媚月色。


后录 :

“氐氏四百六十二年仲秋,翼、巫、鲛、人四大族以释染魔之血为名联攻释。释四十余万族人群集于蓁田叩求上苍,神无应。氐氏四百六十四年,释大败,族人皆被屠戮,填于冰川之下。适时,他沃千里冰原尽人尸,释由此灭。后世称其为‘沉寒隅原’。

后三年,人族大乱,靳、晏企占霸权,共称‘朔’。明、原、墨、女、令、子、石、姜八族尽受其迫,千万人贩为奴。此,八族遂联共抗之。况时能人异士辈出,谒星,列圣,塞斯特德为其首。大捷。朔自危,是帝深河以昔释王族血破魔洛殊封印,娜惜、寔思、朝衡三神为之动容,出手镇之。朔乃败,逐其至桐澹万峰以北。合战七十九年。八族至此合为一国,自名‘倾天’。立谒星教为其国教。划二十五郡三州。遂安。

两度封魔,诸神为之力竭,终寂灭于奡央南青梦郡、蕞极郡之交,竟如创世女泷神魂归之所同,后乃为‘陌露蒿野’。时其追溯近百年连战,奡央人、释近千万之众,而今释灭,人余不过一、二千万。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遍地尸骨,眼不忍视其惨,竟为之泣。涕泪为花,浅枝玉英,为‘如陵殇’,又名‘月光花’,与初女泷神化身‘摩诃迦华’,魔洛殊之泪‘牟梓尼棣’共称 ‘叁辰’,皆生于陌露蒿野归川、忘川之侧。是时,奡央娜惜神年代终结,第五神之年代——太朔神年代来临。”

                                   ————节选自《天地书·娜惜神年》


魔言:

我听见,有人在哭、笑、离、怨、爱、恨、伤,

我看见,我的子民备受欺凌的模样,

不用怕,我的孩子,

肉体的消亡没什么,因为轮回不灭,魂魄永在;

被舍弃了眷顾也没什么,因为暗黑无尽,我必归来,

现在,

我以洛殊的名义,赐予你——

青魅的力量!


神躲不开你的追溯,

光避不了你的手拢,

你用你拥有的力量,

去探寻当初未告破的谜底,

我的伤之青魅。


————我接受你的恩赐。

————从今以后,我就叫青魅。

啊,终于成为强大的人了,终于有了慑人的力量。可是,这样又如何呢?曾守护我的人没了,我要守护的人也没了,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闭上眼睛的刹那,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冬天在院子里看雪的时候。那时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啊,心中还可以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的期待,那些可以令她永远坚持下去的期待。

簌…簌簌…簌簌…簌簌簌

会有漫无边际的雪花从天心洒落下来,轻盈地扬落,飞舞,旋转,白絮般纷纷扬扬地落满世界,纯白,寂静,廖旷,冰冷。头顶的那棵梨树像是一瞬开满了白色的花,竹林顶端积着厚厚的一层雪。而那遥远的天际,视线尽头的铅灰色苍穹,像是永远都笼罩在那层冷白的光里。

而她,却在院子里轻轻睡着了,裘衣上落满冰凉的雪。

墙外那个空旷而寂静的世界里啊,是一望无际的苍凉。寒风呼啸着卷过,天地一片静谧,雪花飘啊飘,飘啊飘,飘满一整个世界。


姐姐,阿柝回来了,是阿柝回来了。

青衣,你看,我们回来了,我和阿柝都回来了。


世界在雪里睡着了。

                                                  【全文完】

注:

【商魇】为某个灵魂暂时凝结成的形体。相当于魂魄,不过凝聚时间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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