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记事(二)

丽花的父亲是铁路养护工。

她小时随父从南安的一个小村子来到了三元市,父亲拿着微薄的收入,养着全家。初到三元没有住处,全家人住在火车站里,晚上棉被一铺,卧倒,天亮了棉被一卷,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丽花的父亲偶然发现,化机厂门口的涵洞边上有个桥孔,可挡风遮雨,于是他狂喜的驻扎下来,最初的几夜,丽花总被桥洞顶上驶过的火车的轰鸣声和汽笛声惊醒,她的母亲用手轻轻拍着她直到她睡着,几星期后全家人已习惯了在火车的轰鸣声中酣睡,经过父母的不断修建,住宅已从单个桥洞扩展成有五个房间,有菜地的平房。每天上午丽花背上书包就上学去,小学离家近,偶尔课间也跑回家里找母亲讨要点心。那些日子对一个孩子而言简单而快乐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不觉丽花已长到了十六岁。

有一天丽花正在院子里跳绳,门口站了一个穿着满是油污的工装的男人,叉着双腿站在丽花面前,他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油条和烧饼,耍呀,耍起来呀,丽花别过头卷起绳子跑回了屋里,临进屋时回头看了一眼,隐约看见那男人鼓突的双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后来的几天里那男人每天都在这个时间来看丽花跳绳,每次丽花都慌乱的跑进屋里,有次逮到机会那男人非常大方的拿了张贰元的纸币塞到丽花手里,顺势捏了她的手一下。丽花注意到那个男人脖子上有片黑色的胎记,而且他的工装裤的裤洞没有扣子,露出里面线裤肮脏的线头。丽花捂着嘴噗哧一笑,脸就莫名地染成绯红色。丽花绝然没想到那个丑陋的男人在一个月后成了她的丈夫。

追本溯源一直以来她以为疼她爱她的父亲却是造成丽花所有不幸的祸首,父亲把她当做一件东西随手丢到了城南那儿的陌生街市上。父亲几次带着他前往那个叫林仁平的男人家,两人常常背着丽花悄悄议论着什么。左邻右舍对两个男人间的交易已有察觉,而十六岁的丽花却懵懂不知。直到有一天母亲给她买了一身新衣送她到了林仁平家,告诉她,她嫁给了这个大她许多的男人。没有任何仪式,没有想象中的白马王子。那男人把她横抱进了里屋的床上,她望着远去的母亲的背影呼救,隐约看到母亲停下来回过头,眼角边有颗泪。

你爸把你许配给我了,林仁平像猛虎叼羊似的把丽花叼到了床上,他恶声恶气的警告丽花,不许鬼喊鬼叫,你爹收了我二百的彩礼钱,我在厂里干了八年的血汗钱,你懂了吗?你是我家里的女人了。

第二天一早丽花失魂落魄的从屋里走了出来。那男人大声叫道,快点给我做个早饭,我赶去上班去了。丽花没有动,接踵而至的是一条皮带,妈的,你个小表子。第一天就给我摆架子还是怎么着!我打不死你!丽花快步抢到门口,想跑回家去,被一把抓住了头发往屋里拖,关上门,各种乒乒乓乓一阵响声,夹杂着尖利的哭声和求饶声。丽花从此开始了满是苦难的婚姻。

城南街挨着沙溪河,每天清晨,晨雾弥漫,提篮买菜的妇女们在雾气中和商贩讨价还价,密密麻麻的灰瓦屋顶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卖豆浆的人敲着小铜铃从街东往街西而去,那是十三年前的晨雾和街景了,是丽花对城南街生活最初的记忆。

十三年前的春天和深秋之际,城南街的新妇丽花两次离家出逃,两次都以失败告终。一次是父亲亲手把她送了回来,父亲说,谁家夫妻还没个吵架打架的,这跑回娘家像什么话,再说那200的彩礼钱都已经给你两个弟弟交学费啥的都用掉了。

另一次是在跑过城关大桥时被林仁平追上。人们看见林仁平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城关大桥桥头,他手里拖拽新妇丽花瘦小的挣扎着的身体。林仁平就那样揪着丽花的长发把她拖下大桥,往家里匆匆走去,他的脸色铁青,眼睛有里仇恨的光焰,逃,逃,再敢逃我挑断你的腿筋。林边走边仁平重复看他的恐吓,隔壁白铁店的老板娘朝林仁平喊,打不得,仁平你听我的劝,打死她也收不了她的心,白铁店的老板娘冲出店铺跟在林仁平的身后,她诚恳地传授了一条经验,仁平你趁早和她生个娃吧,等到娃生下来你看她还逃不逃,那时候你让她走她也不走了。

丽花的性子素来温和,可是也忍不住啐了那饶舌的老板娘一口,后来事实不幸被老板娘言中了,第二年丽花在红漆的草灰盆里生下了忠海,她看着襁褓里的健壮婴儿,看着床下手足无措的男人,唇边露出凄艳一笑,你该去找隔壁那老妖婆报喜去。

孩子他外婆来了几天就回去了,尽管距离并不远,但因为丽花的父亲常年在外养路,家中有两个男娃要照顾,所以并没有很多空闲,只是在后来时不时的拿几个蛋送一把菜过来,偶尔会遇见女婿动粗,但丽花她妈并没有太多办法,只能在一旁喊,别打别打。事后会劝慰女儿认命,忍忍。以致最后丽花对娘家也绝望了。仁平的怒火往往是无缘由的,只是觉得火了,就动手打丽花,起初丽花还大哭和求饶,到后来却只是倔强的抿着嘴唇,低声的抽泣。大概仁平也觉得无聊了,往往打了几下就停了,然后摸出烟来猛吸几口,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化机厂车间粉尘大,各种肺病是常见的。

丽花在城南街的十三年只是弹指一挥间,十三年后丽花挎着尼龙包去煤黑厂上班,她头发上的白花去的时候是白色的,回来时就变成了黑色,因此她天天换着这白花,这白花需要带满一个月的。她已很少与父母来往了,原有的闽南口音已彻底不见。有人叫她忠海妈妈,有人叫她仁平家的,唯独本名丽花却少人叫了。

我是被仁平打怕了,丽花对着杨平妈妈哭诉,说到男人丽花那细长的眼睛里全是暗淡,那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不知道他多吓人,我做饭慢了,他打,我洗衣服慢了,他打,他心情不好了,也动手,还有那下流的脏事,我不肯他也打。丽花解开衣服,脖子以下好多淤青伤痕,那畜生就没把我当人,就当一使唤的畜生,我是让他给打怕了,每次下雨打雷的时候我都在想,怎么老天怎么就不可怜我,下道雷把那畜生给劈死。你常常咒他不得好死?杨平妈怀着强烈的八卦心看着面前这怨恨交加女邻居,她说你真的舍得他死?

是,我常常咒他!他死了我就没有那么多苦痛了。但到了仁平死后,丽花才发现尽管她已被打怕了,打恨了,可他却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当然是发生两人关系的和平时期,那时她们就如同姐妹般,留同样的发型,穿同样的衣服,她们的谈话会通常在沙溪河边的河埠石阶上,各自洗着衣服,话题如同肥皂的泡沫,源源不觉。杨平妈对她与李立军之间的夫妻生活也毫不讳言,与丽花不同的是,杨平妈对她的男人一切都很满意。她私下开过个很不正经的玩笑,她向丽花悄悄耳语说,要是换了立军,你肯定就喜欢做那事了,丽花听了臊红了脸,扑打着杨平妈,心中却止不住咚咚的跳快了几拍。

几年后两个姐妹却因为一只鸡蛋撕破了脸,各自都极后悔当年的掏心话。丽花尤其不能原谅的是,杨平妈的谣言,说仁平是被丽花给咒死的,丽花是个克夫的命,车祸啥的都是源于,丽花下咒和克夫。

鸡蛋风波,丽花赌咒说她确切的看到了杨平妈从她家的鸡窝里掏蛋。两家的是邻居,因此两家的鸡窝也修在了一块,有次丽花无意中看见了,杨平妈在她家的鸡窝里掏蛋,第一次忍了,第二次她找了杨平妈说,你的手是不是摸错了鸡窝门,当时杨平妈的脸上就挂不住了,说丽花你看错了吧?到了第三次,两女人直接扭打在鸡窝边,两人脸上满是蛋黄蛋清,身上沾满了鸡屎。丽花抓着杨平妈的胳膊,声音高亢而愤怒的说着,给你脸你不要脸,我已经看见好几次你拿我家的鸡蛋了!你家鸡蛋,你家鸡生的了蛋,我家鸡就生不了?那个地方可以证明这蛋是你家的!起初还是比较理智的辩论逐渐发展到互相之间的人身攻击,再后来就开始扭打起来,李立军走了出来想扯开她们两,杨平妈一脚飞来,死边上去,女人的事男人插什么手?李立军无奈的张开手赶小鸡似的驱赶围观者,昨天还好的穿一条裤子似的,今天就动手了,别看了,大家散了吧。边上围观的人却愈发多了,时不时因两人精彩纷呈的骂词鼓掌喝彩,这一场鏖战让一潭死水般的城南街泛起了点点涟漪,有关杨平妈口中所述的丽花咒死和克死老公的说法得到了众多妇女的采信,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丽花所到之处总有人有意无意的避开。

邻里的风波往往在不偏不倚的舆论裁决中结束,没有绝对的胜负,公正,像化机涵洞上的密密麻麻的管道,像阳巷口的电线杆上牵满的电线,像晴天里家家户户拉起的晒衣绳,交叉如蛛网,在风中高低不定的摇摆,在雨中渐渐溃烂至崩坏。

城南街的又回复了死水般的平静,这场风波的细节却沉入最深的底部,像一坛黄酒慢慢发酵,多年后杨平妈还在后悔鸡窝和林家垒在了一起,白受了一场冤枉,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不断的提醒着城南街的街坊,她冤枉我偷鸡蛋是小事,可是她咒死、克死了丈夫……。在隔壁的堆满各种家私的过道里,丽花用瘦弱的身子挡住了忠海,他牵着丈夫留下的28寸永久车,准备出发。不准到杨平家去,杨平他妈是个烂人,他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李家全家都是狗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不许你去他家。忠海不耐烦的用一只手把他妈给划拉到旁边。妈,你有病吗?杨平妈和杨平是不同的人,我走了。说完跨上车走了。到了远处林忠海还隐约听到丽花悲苦的哭诉声,你个不孝子,你爹不在了,我天天累得要死,你整天玩,你死在外面不要回来了。不要回来了~~~。忠海摇了摇头,低声骂了句,疯婆子。在四合的暮色中,忠海又和杨平汇合了。

(有关克夫的一个段子,克夫的话,怎么破?一女子去问算命滴。算命的回答穿耐克,啥事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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