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未如此平淡过。
食指和中指间夹起的烟,同我伸出窗外的手一起被细雨打湿了,可是听不到什么声音,也没什么情绪。我把烟往上一抬,头也伸了出去,轻轻地吸了一口。橘子味的女士香烟一直都是我的最爱,这个雨夜,又掺杂了一些湿漉漉的水气,从涂满口红的嘴唇开始渗进了口腔,慢慢氤氲开来。
他也下了床,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看着窗外。
“在想什么?”
我耸了一下身子,把自己的胳膊尽可能地往胸前裹了裹。
这个小旅馆的窗外除了大红色亮灯的广告牌,还有一条两车道的马路,在这个深夜异常的空荡,除了丝丝的细雨没什么愿意光顾的,然而那些积起来的水又会让马路看上去变得很宽,跨不了,也迈不过。
哪怕没有那些雨,我也不喜欢马路。
“没什么。”我又往外伸了伸胳膊,“雨要下大了,我该走了。”
夜一深,天也渐渐凉了。
我推开了他的胳膊,把烟含在嘴唇上,穿上了我的牛仔夹克,又往下襟了襟白色体恤,但是实在是太短了,还是没能遮住肚脐,索性把红色的小皮包甩到了身前,那条带子正好压住了我的乳沟,垂下来的皮包也正好挡住了裸露的肚皮。
“还有下次吗?你叫什么?我挺喜欢你的。”
“随缘吧。”
他从钱包里掏出了几百块钱,我没看清,也没拿,打开了门。
“你不要钱?”
“我不图这个。”
“那你图啥?”
我没回他,下了楼。
我不认识他,也不想认识他。
我图的什么?
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城市里,还有很多在酒吧喝醉了的我们,都像是些倔强的人,非要溜出来找个安静的地方下下那浑身嘈杂的酒气,又要近乎疯狂地狂吼和娇喘着打破原本的宁静,我从来都是不出声,那种压抑住的兴奋才能让我更专心地向内寻找快乐。
有的也许就是装醉吧。
而且,那些千篇一律的男人们总是自以为是的抓着我不放,揉搓着我的双乳像是薅住了什么生命的稻草,强筋地迸发着,从来都不是悄无声息的。
性吧。
或者说,性背后的意乱,而没有情迷吧。
这是我来这座县城的第六个月,半年了,却还是丝毫没有融入进去,走在哪里都会感觉自己被注视着又被抛弃着,男人也像是我为了融入进去而做的最后尝试,虽然哪次都是失败。我蜷缩在男人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们,所露出的对生活的渴望也总会随着我的下床而变得寡淡。
可能是我的问题。
就像此刻站在雨里的我,又要面临着我不喜欢的事。
过马路。
高跟鞋下是马路牙子越来越高的水,我过不去,尽管还没有几厘米高,但我就是过不去,佝偻着身子溜着墙边换了条路。
2
饭店服务员的差事很好做,而且我只做白天,因为晚上要去酒吧,当然,我不卖,金钱交易对我来说,是一种亵渎,况且我也是去消费的,不是捞钱的。
除了伍文健,那个县城某局的领导。
四五十岁,膀粗,脖子圆,眼珠子很大,往外突着像两颗诡秘的珍珠,又像是几十克拉的钻戒。开着一辆黑色奥迪轿车,来的时候总会买一束花,走的时候留一笔钱。
他喘着粗气压在我的身上,起初会让我觉得被整个世界的男人垂涎,鼓起来的啤酒肚像块胀了气的海绵,贴合着我腹部横切面的刀口,机械式的运动让他大汗淋漓,那种手脚和下体不知所措又极度膨胀的欲望又让我觉得可笑。
没几分钟就完事了。
小旅馆的灯还是闪着红色的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打在了他坐起来的后背上。他往后把屁股一挪,靠在床头上,又戴好了他的金丝边眼镜,捋着我散落在肩膀的头发。
“小兰,等我离了婚,娶你吧。”
我也翘起了身子,靠在了床头上,他又伸过手来抚摸着我的胸,我歪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还是刚才没玩没了又戛然而止的欲望。
“那你去离婚,来娶我。”我推开他的手,点起一根烟,抱起自己的胳膊,“我等着。”
他嘿嘿笑了起来,拿出一千块钱,还特地数给我看,然后放在了床尾。
“天要下雨了,我得走了,下次陪你,下次。”
说完穿上了西装,甩门出去了。
我站起来走到了窗前,几团乌云确实挂在刚刚落黑的天上,缓慢翻滚又卷曲着。那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就停在马路的对面,后窗是打开的。
还有一个小女孩的双马尾辫。
伍文健跑了过去,女孩探出了头,三岁左右,笑着喊。
“爸爸!”
接着奶声奶气地说了几句,我只听到一个家字。
看着他圆胖的身体迅速地跨过了马路,又摸了摸女孩的头,我哭了。
眼泪像闪烁的霓虹开始从我的心底往外冒。
止不住。
如果我的女儿还活着,一定比那个小女孩可爱多了。
她不喜欢双马尾,我总是给她梳一个挑得很高又落得很厚的单尾,她也总会侧着身子,照着镜子笑个不停。
“我和妈妈一样漂亮了!”
然后冲过来往我身上跳,我会抱起她转上好几圈再放下来,摸着她的头。
“璐璐,上学要乖哦。”
“妈妈,我想上学。”
“下个月,妈妈送你去。”
她又踮着脚跑到床上拿起自己的红色小书包背在身上,冲着我咧着嘴,开心又期待着。
只是那天还没来,我就找不到车钥匙了,急得团团转。
“老公,车钥匙没了。”
“你就不能细点心,昨天不是还开了。”
“我知道啊,你别说我,帮我找找。”
李强弯下腰和璐璐一起,把家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算了,明天我先带璐璐上学。”
那天我起的很早,璐璐也是,我们收拾好了东西就出门了,附近没有什么小吃摊,我领着璐璐去了一家经常光顾的超市,买了几个面包和牛奶,刚出来我好想记起来车钥匙之前放在了柜台上。
“璐璐,你等妈妈一下。”
她点点头坐在了超市门口的台阶上。
我又走了进去,老板娘人很好,但她说她不记得了,也帮我一起找着,看看是不是落在店里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没找到,璐璐大叫了一声,我突然一慌奔了出去。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抱起了璐璐就跑,她在那个男人的肩头颠簸着,离我越来越远。
“妈妈!”
她的马尾辫不停地晃动着,往那个男人脸上甩。我扔下皮包,在马路上跑起来,除了往后的风声和零星的车鸣,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确定我喊了。
有人抢走了我的孩子。
快来救救我们。
我一定喊了。
我的高跟鞋在马路上跑断了,好像崴了脚,也好像没有,反正我没停。
璐璐还是离我越来越远。
但我能听到她哭的声音,穿破了车流,也穿破了黎明,在我脑子里像是喷涌的海啸,不断挤压着我,我也终于听到了我哭的声音,和我撕心裂肺的呐喊。
“救命啊!”
“我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男人听到了,还是人多了起来,他把璐璐放到了马路对面就蹿掉了。璐璐回头看着我,哭着的嘴把牙齿都露了出来,眼泪挤成了一片海。
“璐璐!”
我又喊了一句,她听到了,伸着手跑了过来,穿过了马路。
“璐璐!!”
一辆皮卡像是从天而降,直接把这个世界砸穿了,把她推了出去,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扭曲着身子连哭声也没有了,我没动,没敢动。
那个马路上,像是出现了一个大坑,谁踩都会掉进去,也变得很宽,谁迈,也都过不去。
李强打了我。
我没动,如果璐璐能回来,我也开始打自己。
每一下巴掌声都是璐璐的笑脸,和背着小书包的单马尾,也是每一声的妈妈,不管怎么打,她还是在那里笑,一停就没了。
直到李强累了,把我推到了地上,冲我大喊。
“你去死吧!”
就是这样,璐璐还是没能回来。
我恨自己,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死。
离婚后,我就像变了个人,烟雾和酒精在空气中弥漫的感觉很自在,但还是不够,自大的男人开始在我身上寻找慰藉,他们抱着我和我抱着他们的感觉差不多,除了温度也总感觉缺点什么。
唯一没变的,是我不敢过马路。
那里总是好像还有一个大坑,深不见底,宽不见边。
哪怕我换到了这个小县城。
3
我从来不提,也没什么好说的,饭店的其他服务员也总是问我为啥快三十了还不结婚呢,我也总是笑笑,那些好事的大妈们又会给我介绍起对象,比起酒吧里那些浑身酒气的男人,是好了很多。
但是他们的问题太多,我不想回答。
而且都是奔着过日子去的,那套技能,我已经不会了。
王富贵没问,他一见面就给了我一小包茶叶蛋,大概有七八个,裹在红色袋子里,敞着口放在桌子上。他掏出了一个,用手掌擦了擦,笑着剥开来放到了我手边的碗里。
“我自己的。”他说,“那个路口,鸡蛋摊。”
他伸手指着小饭馆的窗外,谁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那是我表姨。”
“星鸿饭店?”
“对,就是和你一块干活的。”他又掏出了个鸡蛋剥着,接着说,“我不来,不给她面子。”
接着呵呵笑起来。
“不过,你真漂亮。”
我也呵呵笑起来,把碗边的烟悄悄收进了口袋里,仔细看着碗里那颗鸡蛋,拿勺子左右拨弄着。
“尝尝吧,今天早上的,吃的时候喝两口水,鸡蛋很新鲜,别噎着。”
说完又丢下手里的鸡蛋给我倒了杯白水。
“你这么漂亮,怎么还没结婚呢?”
“我结过婚。”
他倒水的手一晃,溢出了一些,洒在桌子上,他赶紧用袖口躬着身子探过头,擦了擦。
“难怪,不过现在的年轻人都差不多,也很正常不是。”他说,“我是没那个福气,一次也没结过。”
我被他逗笑了,捣开了那颗鸡蛋,挖了一小勺,放进了嘴里。
“好吃吧?”
我点点头。
他笑了起来。
鸡蛋黄在我嘴里像是个棉花糖,舌头一含,就化掉了,竟也吃出了甜味。那件粗布格子衬衫把他的小平头衬得很干净,也牢牢地托住了他的笑脸。
关于感情,他没再问什么。
我们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例如他几点出摊,又是怎么从逃避城guan到固定下摊位,从茶叶蛋到鸡蛋灌饼再到一个小饭店的梦想。
而我,只是听着眼前这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男人絮叨着他的人生,除了充满希望的眼神,我竟没有从里面看到他对我的渴望,或者是本能的欲望。
尽管仅此而已。
但这次相亲,很轻松。
伍文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变得急躁起来,每次约我出来总会质问我。
为什么要去跟别人相亲,不是说了要娶你。
不想要钱了,是吗?
我一个还不够,是吗?
我不知道一个领导为什么会脾气这么暴躁,这不是我的错,也不该是我的错。他只扔了五百给我,然后气冲冲地说。
“贱女人就是贱。”他收好钱包,“其他的让别人给你去!”
我理都没理他,他好像一个充满气的肉包,自顾自的往外冒着馅,肚子瘪了又饥饿起来,抓起我,推倒在床上继续啃食又发泄着。
生怕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舍不得又愤恨的占有着我。
我不配合,也不反抗。
还是那个窗外的霓虹灯打在他的胸口上,把那堆肉窘了起来,让我感觉是一头野兽在撕裂着我,还发出凯旋的怒吼。
究竟是谁赢了,谁又输了。
他把汗滴毫不吝啬的涂满了我的全身,又把我搂在怀里。
“小兰,我下个月就和她离婚。”他说,“你不用工作,我养着,我有钱。”
我瘫在床上,天花板的吊灯都好像随着晃动的床板摇动起来,我没说话。
“别去相亲了,等着我。”他又掏出了一千块钱,“刚才我不对,你拿着。”
“好吗?”
“不好。”
我小声嘟囔出来,他听到了,甩出了一个巴掌,打在了我的脸颊上。
“你个臭婊子,离过婚还在这装。”他指着我的小腹,“你以为我不知道?生过孩子,老子要你就不错了!”
我不允许他提那两个字,我站起身来,把钱甩到他的脸上。
“滚!”
“你等着!”
4
那辆黑色的奥迪轿车扬长而去,把马路上轧出了看不见的坑,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地又湿润了,我点起一根烟,伸出旅馆的窗口。
风一来,烟就散了,风一来,我却还在。
大妈们没有成功,却说起了闲话,好像那些来相亲的男人是她们自己的儿子,没得到我便开始数落起我来。
这个女人有问题。
那天我看她上了一辆黑车。
怪不得晚上从来不上班。
这种人可不能给她介绍了。
恐怕是有什么病。
...
但是没人说起我结过婚的事,我倒是挺感激王富贵的,也许他并不当回事吧,只是晚上好像一下子就忙了起来。
星鸿饭店的老板是个将近六十的老头,姓张,丧偶,头发早就秃没了,几捋横毛贴在额头顶上,还微微泛着白。每次说话都文质彬彬,做事也很有条理,但是从那些传言开始就变了。
饭店里太忙了,晚上大家都留一留,尤其是年轻的。
晚上客人都走了,他也不走,好像那些账目怎么算都不对,一遍遍按着计算器。
“小兰,楼上包间二号桌的酒,你再去数数。”
我只好又跑了上去,酒瓶已经整理好放在了墙边,我记得我数了两遍的,应该不会错。
一,二,三,四,五...
门关了。
我回头,张老板从后面直接抱住了我的腰,把我推到了桌子上。我的脚踢到了那些站好队的啤酒瓶,一下子就全倒了,没有一个能站起来陪我。
我只听着他略带着浓痰的怪笑,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腰像是抓住了一只没有翅膀的麻雀,一只手使劲拽着我的裤子。
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些劲,他把我摁在了地上,撕开了那身服务员的衬衫,质量是真的差,没有能够撑住一秒,我的内衣就露了出来,他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干咳了几声。
“小兰,你去卖怎么不早说。”他脱下了自己的裤子,“肥水不要流外人田啊。”
他其实不掐住我,我也不会去反抗,因为我好像也早就失去了那个能力,和生活的能力一样。
我像个没有灵魂的豆腐,被他用力拿猥琐的欲望猛戳。整个场面也像是一只饥饿的老狼叼住了一只小羊,死死地怎么也不肯松,哪怕那一排老牙早就开始松动,也根本咬不紧了。
他压在我的身上,好像是整个世界用着暮年垂危的生命强迫着我,把那种每一口呼吸都会断气的可能性铺在了我的身体里。
他一下瘫在了我的身上。
准备用那口老黄牙亲我,我躲开了。
“缺个老板娘。”
我没理他,用力抽出了身子,走到隔壁员工间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嘿嘿,明天我再给你拿件新的。”
他手里攥着那件撕得不成样的衬衫,像是一个老猎物偷得的战利品,炫耀着那种自大和贪婪。
5
他还真的给我拿了一件新的衬衫,放在了柜台上,柜台旁边还多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我挤起了眉毛,看着她。
她哆哆嗦嗦,紧紧地靠在玻璃橱窗上。披散着头发很乱,大眼睛,小嘴唇,脸皮上还有些灰,穿着蓝色的牛仔裤肥肥大大地甩在后脚跟,一件粉色的小夹克还系错了扣子。
“早上过来的,可能丢了。”
张老板说话又恢复了文质彬彬,可能是天亮了,也可能是人多。大妈们也凑了过来,看了看她,嘟囔着什么又去忙活了。
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害怕。
我拿着柜台上的衬衫上了楼,等我下来的时候她还在,坐在饭店门内的凳子上,发着愣。
我每次擦着桌子抬头,她总是在看我,和她眼神的交汇让我心里像打翻了什么旧瓶子,洒了一地说不清的东西。
我走过去,蹲了下来。
“你妈妈呢?”
她摇头,眼睛里一直有一层薄薄的泪,泛在下眼睑,那颗眼珠子像是一艘小船,我竟然怕它就这么被淹了。
我伸出手解开了她的夹克扣子,又重新规整着系着。
“别怕,你在这等着,她们会来的。”
小女孩点点头。
“你叫什么?”
“玲玲。”
我摸摸她的头,把她领到了大厅的里面,抱在了凳子上。
直到中午,没人来找她。
我忙活完二楼的包间,她还在那里,踩在凳子上,扒着椅子边看着窗外,头发真的很乱,我走过去把自己的头筋摘下来。
“玲玲,肚子饿了吗?”
我给她扎了一个又高又厚的单马尾,她回头笑了。
“阿姨,我不饿。”
我还是给她拿了一份米饭,她自己拿勺子挖起来,把嘴巴上都沾满了米粒,又用袖子一抹,傻兮兮地笑起来。
张老板报过警了,警察没一会就到了,问了几句又登记了一下。玲玲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玩着玩着就迷路了,家里的人都有,但是一问就急,问不出名字。
“方便找的话,我们不建议带走。”警察合上了本子,“估计走丢了,就在这一片吧。我们回去发个通告,不用担心。”
“那孩子?”我问着他们。
“你们不方便,我们就带走。”
玲玲看着两个魁梧又穿着制服的男人,一直往我身后藏。
“那先跟着我吧,这我电话。”
他们记下了号码就准备走了,张老板把我拽到了一边。
“小兰,你是傻啊,淌这个浑水干嘛。”他又说,“晚上这个妮子没人领,不坏我们的事。”
说完,就把玲玲往外推。
她害怕地退着步,磕在了桌子沿上,嘭地一声,好像把我也给磕疼了。
我指着刚走出门外的警察。
“信不信我告你强jian!”
警察又迈回了步子。
“怎么还吵起来了?”
“没事没事,她脾气不好,脾气不好。”
说着把我横着的胳膊拉了下来。玲玲也好像吓到了,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贴在我的腿边。
我浑身一紧,把她抱了起来,走出了饭店。
6
周围挨家挨户我都问过了,都不认识这个小女孩,她像是凭空就冒出来的,没有家,也好像没有妈妈。
她坐在一家米线店的门台上,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很安静地看着马路对面一家卖猪蹄的老板娘不停地忙活着。
车来车往的马路上也挤满了行人,来了又走了。我看着她没有表情的样子,好像看到了我自己,被这个城市抛弃和遗忘的样子。
还有我不愿意去想的,璐璐的样子。
“阿姨,我想吃一块猪蹄。”她扭了扭头,“行吗?”
我牵着她的手走到马路边,我的脚又哆嗦起来,那只握着她手的手像是麻木了,绝对不允许有一点空隙,一点离开的念头也不行。
那条马路一点也不宽,却被该死的汽车全部填满了,还有那些鲁莽的车头和嘈杂的鸣笛,彻底堵住了我的心。
我过不去。
“玲玲,我们吃米线吧。”
我抱回了她,她还是扭着头,但没说话。
一直到晚上,没人能认识她,电话也没有响起来。
员工宿舍的人太多,她没法睡,我把她带到小旅馆,可笑的是除了酒吧和这里,我也没什么熟悉的地方了。
她踩着软绵绵的床,一直蹦,一直蹦。
我怕她掉下来,又不想看她。
于是伸平了胳膊挡着床边,她一下就抱了过来,冲我笑起来。
“阿姨,你真好,像我妈妈。”
我推开了她。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又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那种抱着她的感觉让我难受,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硬是推开了我,害怕,恐惧,温暖,还是爱。
电话响了。
伍文健吼了起来,说晚上要我。
我没说话。
“我知道你在哪?”
我慌了,走到了窗前看到了他那辆黑色的奥迪轿车,车上没人。
“你塔马让别人草,今天老子要定你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敲起门来,声音越来越大,玲玲害怕地蜷在床角,哆嗦起来。我上去抱住了她,她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
那扇插销门被他踹开了,气呼呼地冲了进来。
我捂住了玲玲的眼睛,正对着他。
“你塔—”
他还没骂完,看到了我手里的孩子,愣住了。接着好像更愤怒了,上来要抢走她。
“你果然贱!就算带了孩子,老子也要弄你!”
他把孩子甩在了床上,把我推到了地上,又要企图压住我,我竟然发出了声,并用力反抗着,捶打着他的肩膀。
玲玲哭着跑过来推着他的头。
“啊!”
我奋力地嘶吼着,像是把天花板都叫破了,嗓子里的愤怒和压抑全部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喷了他一脸。世界比我想象的要轻得多,他好像是害怕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我一把搂住了玲玲,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然后,狠狠地,狠狠地。
扇了伍文健,一巴掌。
“你,给我滚出去!”
7
他真的害怕了,他跑了,没再说一句话,退着出了门,还差点被横在地上的门槛绊倒。
我却哭了。
我不知道,到底谁赢了,谁又输了。
玲玲也哭了。
我努力安慰着她,像是安慰着我自己。
大概是累了,她很快就睡着了。
我睡不着,倚在床头上,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女孩,又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打在她的小脸上,也真的好看,她像一个小公主,像是璐璐。
她做噩梦了。
哼唧着,抖动着身子,手脚都在扑腾。
我俯下身子,靠在了她的身边,搂住了她说。
“别怕,妈妈在。”
她安静了下来,像一只可爱的小兔子,把头贴在了我的胸前,我眼里又像是涌起了什么液体,这次,我感觉那是久违了的。
幸福吧。
清晨,警察局来了电话,玲玲的家人找到了,在饭店门口等着。
我给玲玲梳好了头,穿好了小夹克。
“玲玲,你妈妈来找你了。”
她兴奋起来,抱着我直叫。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微妙地像是天上的云,好看却又不属于我。
她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个老人都来了。我在饭店门口把玲玲交给了他们,她的妈妈蹲下来哭了,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他的爸爸又鞠躬感谢着我,我点点头,默默地看着玲玲跟他们过了马路。
我挥着手,玲玲刚走过去又扭回了头,突然挣开妈妈的手冲我跑了过来,她迈上了那条饭店门口的马路。
“玲玲!”
我喊了出来,却又皱起了眉头,那条马路太宽,实在是太宽了,那个坑就那么横在那里,玲玲,你看不见吗?你为什么要跑,你会掉进去的,你看不见那个坑吗?
我冲了出去,迈上了那条马路,在道路中间抱住了玲玲,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轿车又鸣起了笛。
我却笑了。
璐璐,妈妈对不起。
璐璐,妈妈爱你。
玲玲的家人也冲了过来,又接过了孩子,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看好孩子啊。”我冲他们喊,“玲玲是个好孩子。”
“阿姨!”
玲玲被妈妈抱起来甩着单马尾走掉了。
我擦了擦眼泪回到了饭店,跟张老板辞了职,他又文质彬彬起来,然后还是没忍住,小声说。
“小兰,缺个老板娘啊。”
我咧起了嘴,笑了一声,冲他拜了拜手,走出了饭店。
在这个清晨的城市里大口地呼吸着,身子也竟变得轻盈起来,虽然不知道去哪,但是肚子也有些饿了。
我穿过了一条马路,来到了一个早餐摊。
蒸腾地热气把我笼在里面,暖洋洋的,我摆弄起桌子上的碗筷。
“马小兰?”
我抬抬头,还是那个格子衬衫的小平头。
“王富贵?”
“哈,你还记得我,吃点什么?”他说,“今天的鸡蛋,很新鲜,尝尝。”
他拿了两个鸡蛋剥进了我的碗里。
我没捣,直接拿起来咬了一口。
“这可不行,会噎着,快喝两口水。”
他给我倒了一杯白水。
“好吃吗?”
我哭了,点点头,嘴里的鸡蛋像是棉花糖,舌头一含就化掉了,特别甜。我张开了嘴,没化开的棉花糖还在往外冒着甜味。
“好吃。”
他笑了。
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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