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机会放肆二十四小时,你身上会发生怎样奇妙的故事?
游戏人生这件事,我自以为是专家,我所认识的人里面,大概没有谁比我更擅长。
安分守己,中规中矩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三十岁之前结婚,生孩子,忍受着柴米油盐,这样的生活跟我没关系。
我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也没有理想。
我不能成为让父母骄傲的孩子,他们也无法拿我去跟邻居们炫耀。提起我,他们更多的是闭口不言。他们早已对我彻底失望。
我朋友很多。
但大都在夜店和酒桌上。
晚上我们称兄道弟,醒酒了,可能谁也不认识谁。
我没有女朋友,或者说,我没有固定的女朋友。
我身边的女人很多。
有的并没有拿到“女朋友”的资格,也只是上过床而已,我统称为“一炮之缘”。
我有时候记不住她们的名字,甚至会叫混。
在床上,女孩在我身上耸动的时候,如果我闭上眼睛,我会一阵恍惚,分不清正在和我欢愉的这个女孩究竟是谁。
但凡超过一个月,我就会把从我床上离开的女人完全忘记,再一次见面,可能我根本就认不出她来。
她们给我的称谓有很多,但基本的意思是一样的:
混蛋,渣男,禽兽,王八蛋。
我都已经习惯了。
我也不觉得我残忍,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还觉得是我给了她们故事和幻想呢。
不然她们的人生会像我一样,乏善可陈,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算作是互相需要,互相成就。
除了女人,我更喜欢在这个城市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寻找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有着不同的形态,不同的气味,但是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刺激。
我很难准确地定义“刺激”到底是什么,但我能感受到它们。
我对“刺激”疯狂地热爱,我觉得我就是靠“刺激”活着。一旦生活归于平静和普通,我就寝食难安,不能呼吸,像是犯了毒瘾一样,身体里有一股力量怂恿我,跑出去疯,去浪,去癫狂,直到找到能让我兴奋的下一个刺激。
我想这也是“PLAY LIFE”把最新体验名额给了我的原因之一。
大概是对刺激的渴望,让我与众不同吧。
PLAY LIFE是个神秘的机构,据说背后有大财团的支持,拥有好几个网站,以制作“巅峰人生体验”的节目闻名。
每个人都渴望被他们选中,这意味着,你可以在短时间内,体验你可能永远也到达不了的人生巅峰。体验完成之后,你还能得到一大笔奖金。
诱惑可想而知。
PLAY LIFE声称自己选择体验幸运儿是根据大数据,我不知道我在社交网络里留下了什么痕迹,能让他们注意到我,给我了这张宝贵的入场券。
但去他妈的,如果“世界是平的,倒霉几次,就能幸运几次”这个定理成立的话,这可能是我应该得到的幸运。
PLAY LIFE的办公室,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还有点土气,这和他们所传递出“未来感”的形象,多少有些不符。
“李先生,我们这次体验,全称叫做“放肆二十四小时”。体验中,在不给他人造成身体和精神损害的前提下,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们会在暗处观察,拍摄,但绝不干预。体验中,所产生的一切费用,都有PLAY LIFE承担。”
太他妈酷了。
我有点迫不及待,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负责人递给我一个文件,“这是免责协议,请李先生仔细阅读,如果在体验过程中,因为自身原因造成您的身体和精神损害,我们概不负责。”
我耸耸肩,不用你们负责。
“李先生,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请在这里签字。”
我签了字,负责人收起文件,告诉我:“现在是晚上七点,李先生,您还有五个小时准备,午夜十二点,我们的‘放肆二十四小时’体验会正式开始。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摇摇头,我恨不得立马就开始,这五个小时有点难熬。
百无聊赖,我只好回到我的住处。
这只是我睡觉的地方。
我从来不收拾,屋子几乎成了一个垃圾站。
我反而觉得这样有了一些人味儿。
这栋房子是我父母送给我的,几乎花光了他们夫妻两个一辈子的积蓄。
原本是要做我的婚房,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也有机会过上那种平常普通的幸福日子。
但就像人们常说的,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发生在我身上的“意外”,并不体面,即便是不要脸如我,我也是羞于跟别人提起的。
本来要成为我老婆的女人,叫胡悦。
我喜欢她,我甚至觉得我喜欢她胜过喜欢自己。
谈恋爱到第三年,我跟她求婚了。
她毫无悬念地答应。
我们开始准备婚礼。
父母欢天喜地,比他们自己结婚都要兴奋,他们拿出一生的积蓄,付了全款,买下这栋80平米的房子。
不大,但足够成为一对小夫妻的幸福小窝。
日子是双方父母选的,大吉。
拍完了婚纱照,寄完了请帖,布置好了婚房,订好了结婚的酒店,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胡悦要去闺蜜家里,帮闺蜜试试伴娘装。
我自己留在家里玩游戏,我已经好几天没上线了,队友肯定骂死我了。
但没想到,米璐砸开了我的房门。
米璐是我很早之前认识的女孩,虽然没有正式成为男女朋友,但一直暧昧,上过几次床。
后来我和胡悦谈恋爱了,就和米璐坦白,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和她的关系。
大概是我如此急切地想要甩掉她,让她受到了伤害。
她不答应分开,一直缠着我。
我不厌其烦,只能逃避,想着我高调结婚之后,她自然就没办法了。
女人就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她们总是不死心。
我不知道米璐是怎么找到婚房的。
无非还是那一套,哭,闹,寻死觅活。
我看多了,懒得理她。
她跌倒在地上哭,我也不去扶她。
她突然就不哭了,盯着婚房的布置,墙上的喜字,看了半天,突然开口,行,都到这个份上了,我祝你幸福。
我松了一口气。
米璐盯着我,但我有一个要求。
我一愣,不知道她要干嘛。
她突然就扑过来,开始亲我,撕我的衣服。
我猝不及防,她疯狂但又冷静,声音热情又冰冷,分手炮你得给我。
我推她,别胡来,就是给你也不能在这里啊。
她又扑上来,必须在这里。
我不知道当时我是哪根弦搭错了,竟然顺从了她。
她在我身上痴缠的时候,我内心深处竟然也有一丝舍不得,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我换到了主动的位置。
胡悦开门进来的时候,我光着身子,如一个骑士。
胡悦手里拎着的夜宵,跌落在地上,是我爱吃的关东煮,味道弥漫开来,我能闻到里面有咖喱鱼蛋,牛肉丸,还有甜不辣和鱼豆腐。
我停止了动作,愣在关东煮的气息里,但是米璐的动作没有停,甚至更夸张地叫了起来。
婚没结成。
胡悦也没有跟外人说起我们突然就不结婚的真实原因。
她维护了我最后的体面。
我和父母的关系本来就算不上太好,尤其是和我爸,几乎说两句就会吵起来。
加上我婚又没结成,让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尊严尽丧。
突然中断的婚礼,把维系我和父母之间的最后一丝纽带也拉断了。
从那以后,我像是失去了束缚,竟然也觉得无比自由,我得以更肆无忌惮地挥霍我注定失败的人生。
我自暴自弃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重新找回活着的勇气。
我没有怪米璐,甚至在我最难熬的日子里,她还在我的婚房里,在我的床上,给我安慰的同时,也给我讽刺。
既然是要讽刺我,那就讽刺到底吧,我配合着,自虐着。
从那以后,我开始了游戏人生。
身边永远有不同的女人,我用尽各种方法讨她们欢心,在哄上床之后,再用尽各种方法逼她们离开。
此刻,我坐在我曾经的婚房,如今的垃圾场里,努力驱赶着这些回忆,都已经过去了,管它呢。四个多小时以后,我可是要体验“放肆二十四小时”的人。也许,这也是上天给我的奖赏吧。
时间过得很慢,我没有事情做,随手翻房子里好久没打开过的柜子。
胡悦走后,我几乎没有正眼看过这栋房子。
它是一个更大的讽刺。
谁也不愿意和一个讽刺混得太熟。
柜子里,有我爸的一个双反相机,德国的一个牌子,很多年了,老气横秋的味道。
我爸当年花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买下这部相机,每天拿着相机到处转悠,恨不得把一切都拍下来。
甚至还专门请假回到农村老家,拍长满了粮食的土地,拍遛弯儿的邻居,拍屋梁上建巢的燕子,拍断了尾巴的老牛,拍村头被遗弃的石磨盘。
也因为痴迷于拍照,而断送了在机关里升职的机会。
因为我要结婚了,我爸说,结婚以后,你就有自己的人生了。
我爸把他视若珍宝的双反相机送给我,甚至兴师动众地把婚房里的储物间,改成了洗照片的暗房。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摄影师。
对于光影,我倒是有一些天赋,但我偏偏不喜欢,觉得拍照太无聊,洗交卷又麻烦,想起来就拍两张,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忙自己的事情。
我爸渐渐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双反相机就被我锁进了柜子里。
还有一个翻盖手机,早已经开不了机了,手机上挂着一个手机链,来电话的时候会亮灯那种。
翻盖手机流行那会儿,我买了这个手机,当做生日礼物送给胡悦,她很喜欢,爱不释手,下载了好多她爱听的歌放在里面,没事就听个没完,听的时候,脸上总带着微笑。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就把柜子关上。
莫名其妙地走进了厨房,此前,我几乎是从来不进厨房的。
翻翻看看,厨房的碗柜里,有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打开,是我妈手绘的菜谱,如同武侠秘籍,图文并茂,连附近菜市场的分布图都有,哪里能买到新鲜的海鲜,哪里能买到便宜的蔬菜,都标记得一清二楚。
这本菜谱是我妈送给胡悦的。
理由是,里面的菜都是我爱吃的。
胡悦曾经发誓要做个好媳妇,作为好媳妇的第一要务就是,要系统地摸清楚我的口味,央求我妈把所有我爱吃的菜,都教会她。
谁都要承认,在爱面前,女人实在太有创造力了。
我妈花了一个多月,手绘了这本菜谱,交给胡悦。
胡悦如获至宝,买齐了锅碗瓢盆,搞得好大阵仗,每天研究,试验,我不得不每天都吃她失败的黑暗料理,一个礼拜有三天跑肚拉稀。
她乐此不疲,以爱的名义让我全部吃掉。
我想爱也能提高人类肠胃的耐受力。
在她学会所有的菜之前,我们分开了,一切都戛然而止,从那以后,我很少进厨房。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亲手毁了自己的生活,但我已经不会再自暴自弃了。
我学会了对过去痛苦的免疫疗法——
不想,不看。
它们想折磨我,我就屏蔽它们。
终于熬到了午夜十二点。
我的“放肆二十四小时”,正式开始。
我几乎没怎么计划,但既然是放肆,那就应该有个放肆的样子。
我脑子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就是“速度”。
我租了一辆超跑,开到了白天鹅中心,那里住着几个我相好的女孩。
虽然我并不是她们唯一的客户,但她们有本事让你宾至如归,觉得你就是她们所有人的唯一。
她们称呼你欧巴,老公,哥哥,一切你喜欢的亲昵称呼。
我从不评判女孩对自己人生的选择,因为有时候,人生就是让你别无选择。
跑车以飞驰的速度,奔袭在夜色中的马路上。
三个女孩高声大叫,兴奋莫名。
她们心和身体的G点都很低,很容易就被触碰到。一旦触碰到,她们就会展露出一种接近癫狂的魅力,这种魅力只属于年轻女孩。
一个女孩挥舞着手里的丝质围巾,好像要在夜空里,拉起一条彩虹。
一个女孩随着跑车里劲爆的舞曲,索性站起来,扭动着腰肢。
一个女孩和并排车里的两个男人高声对骂。
我哈哈大笑,这他妈才是生活啊。
我很兴奋,忍不住把油门又往下踩了踩。
远处,一辆车的远光灯刺眼,突然间,我一阵短促而剧烈的头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于兴奋,我耳朵里好像有了稀奇古怪的耳鸣声。
一会儿是短促连续的电子音,一会儿又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呼吸声,一会儿又响起水滴滴落的声音。
我拼命摇头,努力驱赶着那些古怪的耳鸣声,我要享受这个夜晚,这个疯狂之夜,是属于我的,在这个夜里,我就是唯一的王者。让那些鄙视我的人,都滚蛋吧。
我和女孩们在路上奔袭,跑车停下来,我们就当街小便,在空白的墙壁上涂鸦,写脏话,咒骂短暂的人生和糟糕的城市规划。
我们去了夜店,开了一个大炮,玩过火的游戏,在躁动的音乐里跳舞,霓虹灯的光影里,人人都好看,你可以摸身边任何一个女孩的屁股。
我拿着话筒,搂着女孩的细腰,声嘶力竭地唱烂俗的歌曲,另外两个女孩给我伴舞,一边跳,一边把脱下来的衣服朝我扔过来。
我越唱越大声,嗓子都哑了,竭尽全力驱赶耳朵里的耳鸣。
女孩们嘴对嘴给我灌酒,我们都喝到烂醉。
酒意上涌,我埋首在三个女孩的波涛汹涌里,我想要淹死自己。
牛仔裤越来越紧,我气急败坏地要脱掉它,女孩体贴地过来帮忙,我突然就摸出了那个翻盖手机,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它带在身上的,更奇怪是,手机链莫名其妙地亮了一下。
我觉得那道光很刺眼,耳鸣声更严重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女孩们继续狂欢,撕扯对方的内衣,没有理会我。
夜风里,我扶着路灯,狂吐,几乎把肠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光。
夜风一吹,我猛地有些清醒了。
我拿出那个翻盖手机,摩挲着,打开,黑色屏幕里一片死寂,如同那段逝去的感情。
手机链又亮了一下,像是一段能唤起什么的电波,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连串古怪的、但又急不可耐的念头。
我抬手,看看腕表,凌晨四点了,天就快亮了。
我跳上我的跑车,却发动不起来,一看油表,没油了。
尽管我头疼欲裂,但我脑子里的念头,催促着我,我一刻也不能耽搁。
我叫了一辆车,赶到中关村。
我砸开手机维修的卷帘门,小哥睡眼惺忪,一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我把翻盖手机递给他,几乎是下命令,帮我充好电,修好。
他愣了愣,接过手机来,嘲笑我,这玩意儿都绝迹了,修不了。
我哆哆嗦嗦地掏出钱包,把里面几乎所有的现金都丢给了他,一定要修好,求求你。
他呆了,接过钱,愣了愣,答应我,行吧,你下午来拿。
我回了一趟婚房,风风火火地打了个背包,把我要带的东西,一股脑都装进去。
我赶到机场,用信用卡买了最早的航班。
飞机起飞。
我心潮彭拜,想要睡一会儿,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睡意,我心跳得厉害,耳鸣越来越严重。
我回到了农村老家,神奇地是,耳鸣虽然没有消失,但心跳却瞬间安静下来,我觉得很平静。
我和我爸都在这里长大。
这个村子交通还算可以,没多少人家,有山,也有水。
邻居们都彼此认识,谁家有了新媳妇,全村人都跟着高兴。
我一直到上大学,才离开老家,来到城市。
那时候,我渴望着离开那里,小地方,安静但也无聊,一切都像是静止的,我觉得这个地方困住了我,困住了我不羁的灵魂,我发誓要离开这里。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这次回来,发现村子仍旧像个守旧的老人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房子还是那些房子,老旧,但坚固。连气味都一样,泥土的味道,谁家做饭的味道,土地里粮食长得欢腾的味道,一股脑扑过来,和童年一模一样。要是闭上眼睛,会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长大。
一切都没有变,只有路两边的梧桐树又粗了几圈,那大概是时间流逝的唯一证据。
我端起我爸的双反相机,学着我爸夸张但确实有效的拍照姿势,对着这个养大我爸和我的村子,开始拍照。
我拍了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街道,拍了街道两旁墙壁上“计划生育”“鼓励二胎”两种新旧交替的标语,拍了街头下棋的老头,交头接耳的邻居,担水浇地的大爷。
我拍了家里的祖宅,拍了那口一直供养着整个村子的老井,拍了长相依稀认得,却分不清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我拍了长满了粮食的土地,拍了屋梁上建巢的燕子,拍了断了尾巴的老牛,拍了村头被遗弃的石磨盘。
拍了一切我爸曾经拍过的事物。
拍照的时候,我感觉,我就是我老爸,我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鼻子闻,用他的身体感受。
我好像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他。
我爸常说,拍照的时候,你会觉得,你多了一双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以前嗤之以鼻,觉得这是胡言乱语。
但现在,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些我爸迷恋的风景。
我很想告诉我爸,爸,我真的看到了。我开始有点理解你了。
我不敢逗留太久,我买了最近的航班飞回去。
落地已经下午三点了。
我冲到中关村,他们说,手机修好了,但有密码。
我抢过来,盯着像素低到眼睛已经不适应的屏幕,试了无数种组合,却没有打开。我急得团团转,拼命回忆我和胡悦的一切。
终于,一串数字出现在我脑海里:1125,胡悦的生日。
我朝圣一般输入了这四个数字,它们像是一串通关密码,虽然我不知道它们会带我通向哪里,但手机解锁了。
糟糕到无法形容的画质里,是我和胡悦的点滴。
我们在两家公司的联谊里相遇,我使出浑身解数,用力过猛地讲笑话,拼命逗所有人笑,其实却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
我们在一家老夫妻开的羊肉面馆里吃苏州羊肉面,要白切羊肉的,加很多醋。
我们一边吃面,一边看外面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品评路过女孩的装束,幻想着他们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我们在租住的出租屋里,拥抱,亲吻,点燃彼此身体里压抑已久的熊熊烈焰。她咬破了我的肩膀,扯掉了我衬衣的扣子,我撕碎了她的丝袜,来不及脱下她缠满了鞋带儿的靴子。我们以一种近乎滑稽的姿势,互相打探彼此的身心。
我们在大雨天的被窝里赤裸相对,纠缠,交换体温和人生意见。我们分享着彼此的前半生,幻想着未来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我们生下孩子的名字,卧室窗帘的颜色,结婚纪念日要如何与众不同,我要给她买好看的项链,她要穿最狂野的情趣内衣。
我们在大雨中的国家地质公园里闲逛,冲进雨雾混合的迷梦里,我们隔着雨水和雾气高声叫着彼此的名字。我们在山脚下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急不可耐,匆匆忙忙地亲吻,我们心跳贴着心跳,她任由我横冲直撞地进出她的身体和灵魂。
我们有无数张合影,每一张合影,都是一个美好瞬间的定格。
离开国家地质公园,我买了这条手机链给她,我说,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它就能亮,它亮了,就代表着我的心也跟着亮了一下,那么你的心也会亮一下,我们就能交相辉映。
直到那个“意外”,撕裂了一切,把这些被合影定格的美好瞬间都变成了恶意的提醒。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整夜整夜地不睡,浑身发抖地流眼泪,早上枕头都是湿的。她半夜起来,把婚房墙上的喜字都撕掉,砸碎了厨房里所有带着鸳鸯的碗。她无休止地要求和我做爱,咬破我的嘴唇,我的肩膀,拦住我的手,哭喊着,就在里面吧,给我一个孩子,这样你就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了。
她会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给我做精致的早饭,看着我吃完,像个贤妻一样,提醒我下班回来要买什么菜。
她会突然间情绪失控,上一秒还有说有笑,下一秒就歇斯底里地哭倒在地,残忍地抽自己的耳光。
一切都是我害的。
是我把她变成这样的。
我才是罪魁祸首。
但为什么要让她才是那个最痛苦的人?
那个晚上,她照着我妈的菜谱,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有些发挥得很好,有些依然失败。
她开了一瓶酒。
我们平静地坐在餐桌前,她给我夹菜,看着我吃。
我拼命地咀嚼,好像要把一切不如意都吃掉,然后闹一阵肚子,我把坏事都冲进马桶里,就什么都好起来了。
她不肯吃,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一边喝,一边无声地流眼泪。
我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觉得我要疯了,我猛地站起来,连外套都没有穿,就冲出去。
我知道这是分手饭了。
我不敢回家,我没有脸挽留,也不敢面对。
我找了一家酒吧,拼命地喝酒,想要灌醉自己。
酒精可以是男人的春药,也可以是麻药。
等我天亮回家的时候,家里整洁万分,她带走了自己的一切痕迹。
空气里都是柠檬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连味道她都不肯留给我。
翻盖手机留在桌子上,上面是那条手机链。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让那条手机链亮起来了,我再也不能让我的心和她的心一起交相辉映了。
我合上手机,我没有哭,我没有脸哭。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我心里似乎要做一个什么决定,但是又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
我脚下一崴,摔倒在地上 ,我妈手绘的菜谱滑落出来,风吹开了几页,即便是最简单的圆珠笔画出来的粗糙图形,我依然能闻到饭菜的香味。那些家常菜,都经过我妈改良的,改良到最适合我的口味。
这本菜谱本来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秘密仪式,某种关于传承的仪式。通过我的口味,就能对我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
胡悦走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饭,我想有些东西,可能永久失传了。
我脑子里的念头突然间清晰了。
按图索骥,我去了菜谱上标注的菜市场。
跑了四个地方,才买齐了食材。
我大包小包地拎回家,放进厨房里。
随即一头扎进我爸给我设计好,我却从来没有正经用过的暗房。
我不知道那些冲洗的药剂有没有过期,也不知道照片有没有过曝。
在一片红光里,我胆战心惊地冲洗着我在农村老家拍的照片。
我很幸运。
照片都不错,光线都很好,它们甚至超越了我的正常水平。
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照片都晾起来。
家里,乱成一锅粥,我突然再也看不下去,好像我第一次发现家里乱成这样似的。
我开始收拾。
身体像上了发条,完全不知道累。
我无师自通地明白,原来收拾屋子,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儿。
几乎每一次收拾,都能发现一些被你遗忘的物件儿,有的是你半夜里不小心丢到床底下的,有的是朋友来做客时遗留的,有的甚至你已经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个接着一个的秘密。
这些秘密让收拾屋子这件小事,有了一种哲学况味。怪不得哲学家总想着拿一颗纽扣窥探人生的整个真相。
我把脏衣服都洗干净,晾在阳台上。
洗衣液的香味在阳光的鼓舞下飘散到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把洗好的照片,放进了相框,摆在了合适的位置。
家里恢复了它本应该有的赏心悦目。
看看表,已经六点多了。
我拿起翻盖手机,翻箱倒柜找到合适的卡槽,鼓足了勇气,用旧手机上糟糕的拼音输入法,给我爸,我妈,胡悦,各自发了一条短信:
我做了一顿饭,来家里一起吃个饭吧。
发完,我不敢就这样等待,我必须要忙碌起来。
我冲进厨房,围上围裙,按照我妈详细的菜谱,择菜,切肉,准备调料,开始做饭。
恍惚之间,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帝王。
土豆是我的宰相,西红柿是太监总管,芹菜是我的御林军,五花肉是我的弄臣,娃娃菜是我的文武百官。
我在厨房里,了悟人生似的,发现了原本只有我妈,只有胡悦,才能发现的美。
她们是厨房里的女王。
我想像个忠臣良将一样,和蔬菜们一起,跪倒在她们面前,高喊着,Long may she reign.
我把饭菜摆上桌,开了一瓶酒。
我把旧手机连上音响,播放着胡悦当初收集了好久的歌儿,年代感扑面而来。
我紧张极了,不停地看墙上的钟表,来来回回调整着座椅和饭菜的位置,吹毛求疵地检视着家里的摆设,我想让我爸一眼就能看到我拍的那些照片。
我把窗户打开,让厨房里的油烟散出去。
我把餐桌擦得锃亮。
我强迫症一样,把酒杯连成一条线。
一切终于妥当了,我也再也没有可以消磨时间的法子了。
我看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
我爸,我妈,胡悦,都没有来。
我有些害怕,我看了看手机,他们都没有回复拒绝的消息。
没有拒绝,那就是答应了。
我要有点耐心,这么多年,我缺少的就是耐心。
我只需要安静地等待。
等待,让我得以有时间整理自己。
我想了很多,我想怎么跟我老爸道歉,我要告诉我爸,我懂你了,我想做个摄影师了。我会善待你的双反相机。我一定拍的像你一样好。
我想跟我妈解释我这么多年来的荒诞不经,并且保证以后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还要让我妈知道,妈,你这本菜谱就是绝世的秘籍,厨房里就是你的江湖,你的国家,你仅仅是在厨房里,就能轻易完成一段传奇的史诗。
我想告诉胡悦,对不起啊,我当时太傻了,我伤害了你,我失去了你,这已经是我最惨痛的代价了,我可能要用整个后半生才能好起来。我后悔没能和你继续接下来的人生,我后悔没有跟你吃完那顿分手饭,我后悔没能像个孩子一样抱着你的腿,嚎啕大哭地不让你走,求你留下来。我后悔遇见你,我要是不遇见你,你就不会被我如此残忍地伤害到体无完肤。
但我认了,我接受我接下来的人生,我不挥霍了,不游戏了,我会好好活着,像热爱你一样热爱我的生活。我也祝你幸福,祝你有一双儿女,祝你爱着的人也同样爱着你。
大概是太累了,加上一夜没睡,我突然好困。
在翻盖手机的音乐声中,我趴在餐桌上,沉沉睡去。
我以前也很容易入睡,但要么就是因为酩酊大醉,要么就是累到了生理极限,我甚至觉得睡觉对我来说,就是浪费时间,没有什么幸福感可言。我尽可能地晚睡,基本上没有做过什么好梦,我生活中也从来没有过上午。
但这一次,我睡得很香,我想,这就是床垫广告里说的,婴儿般的睡眠了吧。
我做了好多美梦。
我梦见那天,我让米璐明白,我此生唯一的真爱就是胡悦,我送她离开,她冲我挥手,我和胡悦如期举行了婚礼。
晚上,胡悦和我妈,在厨房里做饭,我妈讲解着每一道菜的火候。
我和我爸就谁是街头摄影的王者,争得面红耳赤。
我和胡悦送爸妈回家,然后回到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幸福小窝。
直到,我被已经循环到播放列表第一首的音乐叫醒。
我迷迷糊糊,抬头看表,已经是午夜11:55了。
我有些慌了,看看手机,没有回复。
我爸,我妈,还有胡悦,都没有来。
他们是不是还是在怨我,还是不能原谅我。
我爸妈不想再一次对我失望。
胡悦不想再触动她的伤口。
我能理解,我都能理解,这是我应得的,称之为报应也好,活该也好,我接受,我都接受。
人总要为自己犯过的错误付出相应的代价。
但我还是很难过,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处理这一桌子的菜,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如此整洁的房子,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才能鼓起勇气来,迎接接下来的生活。
我想,等过了十二点,这个操蛋的“放肆二十四小时”结束,我就应该回到以前游戏人生又麻木不仁的生活里去,我任由我自己挥霍,腐朽,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活下去。
我哭了,我很久没有哭得这么声嘶力竭。
但奇怪的是,除了耳鸣声,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无声地流眼泪,我整个人像是被按了静音键。
我哭着站起来,打算把饭菜都倒掉,接受我接下来的宿命。
门,突然响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呆住,竖起耳朵仔细听,耳鸣声却又响起来,我有些痛苦,但屏住呼吸努力地听着,我担心这是我的幻觉。
门,又响了。
我听见我妈叫我的小名,我听见胡悦悦耳的笑声,我听见我爸因抽烟而总是带着的咳嗽声。
我手忙脚乱地放下饭菜,冲出去开门,因为太激动,差点被凳子绊倒。
我踉跄着抢到了门口,右手放在门把手上,因为紧张而浑身颤抖,耳鸣声更强烈,我用左手扶住了右手,慢慢地打开了门。
一团耀眼的光芒,如拥抱一般把我围了起来,吞没了我,折磨了我一整天的耳鸣声,一下子就消失了。
世界很安静,一切都好像无声静默起来。
我看着眼前,光芒里,我爸,我妈,还有胡悦,都笑着看我。
我也笑了。我觉得我无比幸福。
墙上的时钟,秒针刚好划过了12:00.
咔嚓。
医院的临终病房里。
一个年迈的老头,身上插满了管子,点滴正在滴落,周围都是跳跃着、响动着的仪器。
病床上,摊开着一本相册,照片上,都是农村老家的平凡风景。一本手绘的菜谱翻开着,安放在床头。一个带着手机链的翻盖手机,被老人紧紧握在手里。
床边,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在读着一本名叫“PLAY LIFE”的小说,老太太的声音温润如玉:他们就这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合上书,仪器上短促响动的电子音也消失了,心电图上,那条波折起伏的曲线,终于变成了一条坦途。
除了阴天和雨天,从来都不迟到的阳光从病房的窗户里斜射过来,明亮,温暖。
老太太握紧了老头干瘦的手。
老头的眼角,一滴眼泪滑落。
护士们走进临终病房,熟练地处理着一切。
老太太缓缓走出来。
一个护士迎上,递给老太太一份文件,您好,这是死亡证明,请亲属签一下字。
老太太接过文件,顿了顿,说,他没有儿女,也没有亲属,这个字,我来签吧。
护士一愣,您是死者什么人?
老太太缓了缓,说,我是他……老朋友。
死亡证明上,老太太颤颤巍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