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在那里等着我

           

阳春三四月,倒春寒最是无情。

本来春风和煦,忽然降温十度给人颜色。惊蛰已过,路边植物的绿色逐渐蔓延,雨水中的嫩芽分外新鲜。樱花树下喧闹数日的人群,终于伴随着萎谢的花瓣消散。

日历,转眼就翻到清明这一页。

远在广东的弟弟前几日发来高铁车票的信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家族中只有儿子是有资格去扫墓拜祭,女儿是可有可无的。

去年专门回家一趟,老妈惊讶地问,你回来干吗?

在她印象里,我一向忙碌,无暇琐事。

有假就回来看看。

我把小皮箱丢进客厅旁边的小房间里。她似乎也觉得自己问得有问题,不再说什么,转身走进厨房。

客厅里深褐色的地板裎亮。这都是她自己的功劳。前两年她嫌水泥地面这么多年了不好看,亲自在店里一块一块挑好瓷砖样式,颜色,又跑去邻居家参考他们的商品房。完工后发图片在微信里,我们都哎呀惊叹不已,实物看起来气质更甚。

墙边手工制作的真皮沙发依然保养得很好,角橱堆放着罐装的奶粉。电视柜旁,原先还放着一台老式木质缝纫机,随着她视力的退化,不能再使用,便被搬去了二楼。二楼有两个房间,以前读书时住的,现在已经堆了旧物,分别租给乡下进城读书的学生和家长。

客厅门外,长方形的院子里,有四个大花盆;最左边只种了几颗蒜苗,第二个大概是月季,叶子多得像灌木;另外两个种了绣球,绿叶丰茂。老妈不知何时站在客厅门口,笑着说:“绣球花长得不错,夏天开花的时候最好看了,可惜你们那时都不在家里。”

绣球花的花盆里,父亲生前种了最爱的山茶花。他去世那天,院子里被人踩的一片狼藉,山茶花也不能幸免,终于死去了。

“想吃什么菜?”她在我身后问:“家里豆腐山药的什么都有,早上我买了排骨在煲汤。”

“都可以,看你平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我可是吃得很简单。”她有一副没吃好别怪我的语气,继续道:“中午下点面条,有时就炒个菜晚上继续吃。做多了,一个人也吃不完。”我靠在客厅门口,一边看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一边听她唠叨。像打开了阀门,她一件件说得停不下来:媳妇跟婆婆吵得凶啦,谁儿子得了癌症,谁得了几套拆迁…

来来去去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听起来,跟我没什么关系,却又真切地在这个世界里发生过。

我重新打量起陌生而又熟悉的屋子。我在这里长到十六岁,每个角落似乎都有一个按钮,只要触碰下去,就能马上播放当时嬉闹的情景。我在外面的世界游荡了十多年,马上就要超过在这个房子里呆过的年纪了。

这才看见沙发后面有个纸箱,拖出来看,是香烛黄纸冥币,塑料花。香烛只有指头粗;冥币的印刷模糊,心里不是滋味。便问道:做清明就是这些东西了?

她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又无畏地答:你自己回来了,可以上街再买。

我便和她出门了,吃完饭后。

小商贩们的摊位沿着街边一字排开,各色物品都在竹架或者纸箱里,方便挑选。加买了些冥币,选了新的红烛,直径有鸡蛋粗,她觉得不错;建议再买一对以给爷爷祭扫;花瓶里,百合花的叶子半开半合,看着让人欣喜。还是问了问她是否合适。她道,这几年倒是作兴买鲜花。老板见我们颇有意向,便喊价,一枝十块,她还价五块,作势要走;老板做出割肉的口气:三枝二十五,爱要不要。四枝二十五吧?我搭话。四枝三十。于是成交。

她还想继续砍价,老板已经眼疾手快取走我递上的一百大钞。

我们又去其他地方转了转,她仰头看着店门口挂着的元宝,我也抬头看,只见金色的银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煞是好看。便也买了好几串,原来是锡箔纸叠的,拎在手里,什么重量都没有。

她抱着鲜花走在前面,我提着袋子。百合花的花枝很长,花苞在她的肩头跳跃。行经的路人看过来,多半脸上流露出赞赏之色,不时还有人凑前询价。

“可见你买的好。”她兴致勃勃地,也忍不住得意起来。又忍不住说:“你老爸肯定高兴。”口中的那个人似乎就在家中,等待我们回去。

我当然觉得买得英明,也不多话,一味跟在她后头。

光看她背影,不觉得老。黑发齐耳,似乎还是二十年前大概四十岁的光景;其实已经满头白发,不肯让我们看见,说她自己也不忍瞧。喜欢用染发膏,洗得头发乌亮乌亮的。一年用到三四盒,特别是碰上节假日,或者要来大城市探望我们,或者我们齐齐回家之前。

说是日本牌子的最好用。

日本牌子的染发膏操作简单,完全自助:包装盒里有塑料围巾,手套;把两瓶药水混合,挤出泡沫,用梳子沾上,一点点梳进头发,等头发里全是泡沫了,清洗完毕,头发就全变成乌黑亮丽了。

因为这个原因,每次我们有机会去香港,必带回日本产的染发膏。直到她有一天说:好了不必了,够用了。

那时我经常穿梭在香港,上海,广州。然后是美国,马来西亚。

一点也不着家。她每年都抱怨。

你要是男孩就好了。她感叹。

她不知道我曾经抑郁难眠。不知道我曾数度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到处奔波。某个夜晚,我从睡梦中惊醒,一个问题仿佛沉浸在河底太久太久,忽然浮出水面,我问自己:我是在寻找什么吧?我到底在寻找什么?

父亲,是你吧?

从幼时起,就那么坚定地相信你在外面世界的某个角落,所以翻山越岭,跨越重洋,心里抱着的那点期望,不过是关于你啊。

她仍絮絮叨叨,边走路边说着话。

她说某一年清明扫墓最为辛苦。县城郊外的祖坟山,短途巴士只能到达山下;然后就只有山路蜿蜒,树林阴翳。倘有开车的亲戚一同前往,自然很好;若是时间安排不同,就只能自己步行,且还要拿着白酒黄纸诸如此类的物品,不太容易。那次拜祭完毕碰到下雨,开车的亲戚却早已离开,只剩老妈和弟弟,一长一幼,束手无策,举目无亲。只能硬着头皮在泥泞的山路跋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走了两三个小时,到达大路的时候,两人都已精疲力尽。母亲说她回来大哭了一阵。

不用走山路了。她欣慰地说,大路都修好了。

那天,我负责开车,后备箱里,所有物品放置停当。她坐在后排很笃定,脸上又恢复了许多年前那种自觉阔气而得意的表情。

到达墓地,供品摆好,白酒洒地,震耳的鞭炮响起,硫磺味道弥漫。墓碑正中刻着父亲的名字,坟茔上拔除了杂草,插上了鲜花,四周是点燃的线香,香烟袅袅。

爸爸,回来吃酒哟……

鞭炮声里,都是旧心事。碑上刻着我们的名字,包括小弟。

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孩。怯生生地跟在我们身后,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在亲戚家门口跟我一起拍门叫喊:舅公,还钱啊!

稚嫩的嗓音,和一地鲜红的鞭炮碎屑,让人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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