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相---战国范雎(二)
三、蛰居待机
安顿好张禄,王稽立即向秦王复命,备说此次使魏的情形,最后说:“陛下,臣下此番为我大秦寻得一名士,才华横溢,他曾亲口对微臣说大王的秦国危机四伏,险象丛生,只有他能为大王纾困解难,但是这些话没办法写在信纸上。微臣已经把张禄带到咸阳,大王什么时候接见他?”
秦王抬起头,笑笑:“哼哼,这些人徒逞口舌之能,真才实学少矣。把他安顿在馆舍养着吧。”范雎这一等就是一年多。
秦昭王即位至此三十六年,白起攻克楚国的鄢、郢,毁其夷陵(宗庙),迫使楚国迁都,楚怀王被幽禁秦国;六国联军东破齐国;三晋之国屡屡割地请和。这是穰侯、泾阳君攻占的结果,是武安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结果,哪里有这些辩士的影子?因此,秦昭王对辩士不大感冒,甚至有些厌恶。
秦国当时最有权势的几个人:穰侯魏冉、华阳君芈戎、泾阳君嬴芾、高阳君嬴悝,号称“四贵”,此四人依仗宣太后,为将为相,威震秦国,家财万贯超过王室。
此时穰侯正谋划派客卿灶带兵攻打齐国的纲、寿两地(今山东泰安、聊城),借此扩大自己在定陶的封邑。
范雎听说这事,认为机会来了,于是上书秦王:臣听说圣主立政,有功者必赏,有才的任官,功劳大的俸禄就多,功多者爵位就高。臣又听说庸主之国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与诸侯;明主则不,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这是虞舜也不能改变的规律。
楚国有和氏璞玉,即使埋于土中,被良匠误认作石头,也终于成为名闻天下的宝贵器物。然则为圣主所抛弃的人,就不能使国家强大吗?臣人微言轻,瘦弱的身体不敢以试王法,但推荐臣的人却不是睁眼瞎啊。更为关键的话语臣不敢写在书信里,愿大王能赐我一面之机,如果我的话没有用,请让我伏于刀斧。
秦王看了张禄的信,非常高兴,向王稽道歉,令他用专车快马去接张禄。
范雎终于等到了拜见秦王的机会。
专车载着范雎到达咸阳城外的一处离宫,大门为高屋檐大厦,四根朱红立柱,两旁低檐长房,在树木掩映下幽静威严。王稽领进了大门,范雎假装不知道应该走两旁的窄长巷子(永巷),直奔宫殿大门而去。当值宦官喝道“不能走正门,从永巷进入。”范雎继续往里走,宦官高喊“大王来了,快回避!”说着拦住范雎,推搡着。范雎故意大声说“秦国有昭王吗?我只知道有太后、穰侯罢了。”范雎故意用这样的方式激怒秦王,引起他对太后、穰侯的不满。
秦王听见争论声知道是张禄来了,连忙上前恭迎,把张禄请进内殿,言辞恳切地表示歉意:“寡人早就应该聆听教诲了,恰巧义渠的事特别急,早晚还要亲自请示太后。现在,义渠的事忙完了,终于有时间请您当面赐教。我深感自己愚蠢糊涂,请让我用宾主之礼接待您。”于是,秦昭王正式接待张禄,范雎也谦恭地回礼。
这一天见到秦王接见范雎的,没有一个不一脸严肃、神情庄重。想必秦昭王从未如此高规格的接待过臣下吧。
秦昭王斥退左右,偌大的宫殿寂静无声。秦王长跪着恭敬地请教:“先生请予赐教!”范雎回答“是是”。过了一会,秦王再一次长跪着请求“先生请予以赐教吧”。范雎还是回答“是是”。如是者再三,秦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仍耐着性子问“先生果真不愿意向寡人赐教吗?”
范雎直身长跪,谦恭回答:“不是微臣斗胆,臣听说吕尚遇见周文王,虽交疏而言深,故成就周天子八百年基业;臣交疏于王,所陈之事又是纠正君王的偏失,离间他人的骨肉。臣愿效愚忠却揣摩不透大王的心思,这就是大王三问而臣不回答的原因啊。”秦昭王才轻松些,连说“但说无妨,但说无妨。”
范雎长跪回复:“臣知道今日言事,恐怕会明天伏诛,但臣不畏死,臣所害怕的是天下人看见臣尽忠却身死,以至于天下士人闭口裹足不肯向秦了。足下居于深宫,上畏太后之严,下被奸臣迷惑,大则宗庙灭亡,小则王身孤危,这是臣最担心的,至于个人的死亡穷辱,早已置之度外了。”
秦王瞿然说:“先生这说什么话!先生至此,是上天让寡人打扰先生保存先王的宗庙社稷,是天幸先王而不弃其孤,请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群臣,不要有所顾虑。”
范雎起身再拜,秦王再拜。
范雎说:“大王的秦国,周边有峻险的山河,拥有百万雄狮,战车千乘,此为王者之地;秦民勇于为大王而战,大王的霸业可成啊。然而群臣多不称职,不敢出兵于山东十五年,这是穰侯为秦谋有私心,大王的计策有失误之处啊。”秦王直起身,期待地说“悉闻失策之处。”
近侍们虽然被斥退,但范雎担心他们在附近偷听,他还不敢明说秦国四贵,就先言他事观察秦王的态度,于是近前回禀:“穰侯大人越过韩魏去攻打齐国的纲寿,就是失策。过去齐湣王兴兵攻打楚国,即使破军杀将,辟地千里,反被诸侯趁虚大破之,结果是肥了韩魏。大王如果采用远交近攻之策略,如赵国吞并方圆五百里的中山国一样,也会功成而利附。大王想想看,韩魏处在天下的中枢,若天下有变,谁是最大的威胁?如与楚赵齐结好,则韩魏可乘机攻取了。”昭王问“我早就想亲近多变的魏国,可是他就像鲶鱼一样滑,如何能够呢?”
范雎对答说“大王用卑辞重金来引诱他;不行的话就割地来贿赂他;再不行就兴兵攻打他。”秦昭王恨高兴“寡人受教了。”于是拜张禄为客卿,专门谋划兵事,派五大夫绾伐魏,攻下了怀和邢丘。
上文说过,从秦昭王三十一年起不断攻魏,占领不少地方。不得不说范雎很能切中秦王痛点,打动王心。
四、封侯取相报恩怨
秦昭王三十八年,客卿张禄又进言秦王:“大王请看韩秦的地形。韩对于秦犹如树木生蠹虫,人有心腹之病,天下一旦有变,对秦威胁最大的就是韩国了,大王不如收服韩国。”秦王哈哈一笑,“寡人早就想,奈何韩国不听话。”张禄回复“大王派一支军队向南攻取荥阳,截断通往成皋、巩的道路;另一支北断太行之道,截断上党与韩都的联系。大王一兴兵韩国成为三段,他哪里还敢不听话呢!”
秦昭王说“好!”打算向韩国派遣使者。
几年来秦王多次采用范雎的计策,君臣日益亲近。范雎看时机成熟,就请秦王到密室详谈。范雎长跪进言:“臣下还在魏国时,听说齐国有田文,不闻有齐王;秦国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秦王。现在,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高陵君击断无讳,进退不请。秦有此四贵,哪里还有秦王呢?什么是王?王能擅其国,能利害,能制生杀之威。大王您能够吗?齐之崔杼、淖齿,射王股,抽王筋,庄公、愍王其状极惨;李兑管赵,主父(赵武灵王)活活饿死。三代就亡失其国的大臣必定嫉贤妒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而君主却不醒悟。今秦之太后、穰侯等即淖齿、李兑之类。从年俸禄百石至众多高官以及大王左右全部是穰侯的人,大王彻底被架空,我真为大王担心恐怕万世之后,承继秦国者不是大王的子孙啊!”
一席话听得秦王汗流浃背,骤然起身,“哒”“哒”地来回踱着,猛然间发出“好!”,低沉有力。昭王立即废除了太后的参政权,把穰侯等驱逐到咸阳城外,又拜张禄为相,收回穰侯的相印,让其回到自己的封地陶,由朝廷派车牛帮其搬家。那场面叫一个壮观:一千辆满载家私的牛车浩浩荡荡、络绎不绝,出函谷关时守卫官员发现各种珍奇宝物比王宫中还多。
驱除四贵后,秦王权明显加强,把应地赐给张禄,封为应侯。这一年是秦昭王四十一年,公元前260年。
魏国人都以为范雎早就不在人世了,更不知道范雎改名张禄担任秦相。听说秦国将要东伐韩魏,魏国朝堂一派惊慌,派遣须贾出使秦国。范雎听说须贾到了秦咸阳,十几年前屈辱的遭遇如在眼前。一天,范雎穿上衽袍,下着胫衣,头裹褐巾(百姓装扮),有意无意地走到魏使馆舍,恰巧看见须贾。须贾端详了范雎半天,大吃一惊,话中有无尽的讶意:“你是,你是范雎吗?范叔一向安好?”范雎说“还行吧。”须贾止住惊奇,笑笑:“范雎还在秦国游说吗?”回答说“没有。过去我得罪了魏相大人逃命至此,哪里还敢妄想出人头地!”
“范叔作何营生呢?”“受雇于人,听命当差罢了。”
想到当年的范雎也是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须贾顿生哀怜,热切地留范雎吃饭,看见范雎衣着单薄,取一件粗丝袍子给范雎披上。“遇上我是你的运气,有什么需要的就说一声。”俨然这是一对多年未见的挚爱好友。
须贾就问:“秦相张禄先生,你知道吗?听说秦王特别宠幸他,我能否完成使命取决于他。你有没有熟悉的人能说上话呢?”范雎回答:“我的主人和他最相熟,就是我也能够见到张禄先生,请让我把您引荐给秦相吧。”须贾听了有些诧异,仍说“只是我的车马在修理中,没有驷马大车我是不会出门的。”范雎赶忙说“借我家主人的驷马大车给你。”
范雎取来驷马大车,亲自为须贾驾车,驶进相府,有人认出张禄急忙回避,须贾有些奇怪。至相舍,范雎说“我去通报相国,请先生稍候。”范雎进去好久也没出来,待在车上的须贾不见范雎,禁不住问守门的差役,“范叔怎么还不出来?”差役回复“我们府中没有范叔。”“刚才用车载我进来的不是范叔吗?”差役恭敬地回复:“那时我大秦的相国张禄先生。”
平地一声惊雷把须贾震懵在车上,意识到自己被戏弄,须贾赶忙滚爬下车,解下上衣,膝行上前,央求守门差役代自己向范雎请罪。
范雎升帐,前后左右众多侍从,召须贾上堂。
须贾膝行而入至帐前,伏地叩头,一声声叫喊“贾有眼无珠罪该万死,下汤锅、抛荒漠,死生由君裁决!”范雎厉声喝道:“你有几条罪状?”须贾诺诺回道“我罪多如发丝!”
“你罪有三:我的祖坟在魏国,你却无视我的赤胆忠心陷害我,罪一也;魏齐辱我在厕中,你没有劝阻,罪二也;醉酒而溺我,何其忍心,罪三也。当然,你罪不至死,赠我以绨袍,留坐饮食,尚有故人之意,我放你一条生路。”
报告秦王后,决定不接受魏国使者。
须贾惶恐不安地向范雎辞行,范雎告诉他“我已经遍请诸侯使者,你也留下来。”于是相府大摆筵席,饮食丰盛,食具精美。各国使者在堂上纷纷落座,范雎令须贾堂下坐,端上一只粗糙的大黑碗,盛着碎干草拌干豆,两名黥徒一左一右夹住须贾,抓住两支胳膊使劲按下,让他像马一样吃饲料。各国使者呆看着,范雎才向须贾说:“告诉魏王,把魏齐人头送来!不然,我要屠平大梁。”
须贾把这话告诉魏齐,魏齐魂飞魄散,惶惶遁逃,躲藏在赵国平原君家中。
此时,张禄恢复本名范雎,结束了五六年之久的隐姓埋名生活,那个范雎又鲜亮而蓬勃地活跃在人生舞台。
范雎任秦相后,门庭车水马龙,与王稽好久未见了。王稽拜见相国,说:“生命苦短,如白驹过隙。然而世事难料,假如我们中的谁猝然离世,那也未可知啊,只能徒留遗憾!”范雎听了,郁郁不乐。
范雎拜见秦王说“没有王稽之忠,臣不能入秦;不是大王之贤,臣不能如此显贵。臣官至相,王稽还是个谒者,恐怕不是他引荐我的本意吧。”于是,秦昭王拜王稽为河东太守,准许他三年不需要考核,接着昭王又命郑安平为将军。
史书记载,发达后的范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仇必报。
一定要为范雎报仇的秦王,打听到魏齐躲藏在平原君家中,就写了一封情真意浓的书信,假称要与之交好“闻君之高义薄云天,如能与您成为无话不谈的淡泊挚友,是嬴稷之幸。请万勿推辞,寡人要和您畅饮十日!”平原君不敢拒绝,又觉得与秦王畅饮如梦似幻,于是入秦拜见昭王。
昭王与平原君大饮一三五,小饮二四六。昭王对平原君赵胜说:“范雎之于我,犹如周文王的吕尚、齐桓公的管仲,听说我范叔的仇家魏齐在你家里,希望你派人把他的头颅送来。不然,你出不了函谷关啊。”
平原君呷了一口醇酒,意态似平静:“尊敬的陛下,俗语说富贵不忘故交,魏齐是赵胜的老朋友,别说他不在臣处,就是在我也不能交出他。”
昭王又给赵王写信:“我范叔的仇家魏齐在平原君家中,愿陛下尽快将其人头送来。不然,我要踏平邯郸,你弟弟赵胜也要老死在秦国喽!”
赵王发兵围住平原君家,情急之下,魏齐只好逃出,找到赵相虞卿,二人一同逃到大梁,打算让信陵君帮忙往楚国去。
信陵君魏无忌害怕秦国找麻烦,不肯见二人,问“虞卿是什么人啊?”上客侯瀛回复:“这虞卿,一见赵王被赐白璧,再见拜上卿,三见拜为赵相。魏齐急困之际,能解相印、弃万户侯位,您说虞卿是什么样的人!真是知人难啊知人难!”听了这话,信陵君惭愧万分,驱车到郊外迎接他们。
投奔无门的魏齐叩不开信陵君的心门,宁死不愿受辱的魏相国等不及无忌的车舆来接,自刎而死。赵王叫人赶快把魏齐头颅送到秦国,接回了自己的弟弟赵胜。
五、就坡下驴
昭王四十七年(前261年),秦攻韩上党,上党太守冯亭不愿意降秦,把上党献给赵国,赵国派大将廉颇驻守长平。第二年,秦派左庶长王龁攻克上党。四月,进攻长平。六月,秦军攻破两个据点。七月,赵将廉颇依托有利地形,固守营垒。两军相持。秦相范雎派人携重金行反间计,散布流言“廉颇很容易对付,秦国害怕的是赵奢之子赵括”。于是赵王不顾蔺相如和赵括母亲的谏阻,让赵括代替廉颇。秦暗地里派白起代替王龁指挥,将赵军重重困住。赵括突围时被射杀,赵军溃散。白起把四十余万赵军俘虏全部坑杀,赵国元气大伤。
十月,秦军攻占赵国的皮牢、太原,韩赵恐慌,派苏代(苏秦弟弟)持重金游说应侯范雎,“武安君功劳之大,虽周公、吕尚不能比也。赵国灭亡,武安君为三公,应侯您怎么办?赵韩愿意割地请和。”范雎劝说秦王“长平一战,秦卒疲惫不堪,如韩赵愿意割地请和,秦军得以休养,不失为上策。”于是令武安君退兵。正欲乘胜进军的白起非常恼怒,二人有了嫌隙。
秦将王陵攻赵之邯郸,损兵折将。又派王龁取代王陵攻赵,秦军又不利。秦王、应侯再三令白起赴前线指挥,白起称病,还说些风凉话。秦王赐白起剑,令其自尽。
除掉了白起,秦派郑安平领兵攻赵。郑安平军被赵军围住,情况十分危急,结果郑安平带着二万秦军投降了赵国。根据秦法,被推荐者犯法,推荐人同罪。秦王担心伤了应侯的面子,下令禁止谈论郑安平的事并赏赐应侯更多食物。
二年后,河东太守王稽与山东诸侯暗中勾结被诛杀。
应侯日益惴惴不安。
一次,朝会上秦昭王长吁短叹,应侯赶快上前问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敢问陛下所忧何来?”秦昭王说:“我听说楚国的铁剑锋利无比,其王深谋远虑。而今,武安君已死,郑安平等背叛了大秦,这是内无良将外多强敌,我因此忧叹。”秦昭王本意是借此激发范雎的,可是范雎却吓坏了,面对叹息毫无应对之策。
这种情况下,蔡泽入秦。
蔡泽也是个辩士,曾经长时间在诸侯国游历,一直没遇到识货的君主,入秦后就放言“只要我能与秦王见面就能取走秦国相印”。范雎和他交谈,心生惭愧;蔡泽又以商鞅、白起、吴起、大夫文种为例,说“成功之下,不可久处”,不然祸不远矣。范雎立即把他推荐给秦昭王,说他“足以托付秦之帝业。”秦王与蔡泽交谈,大喜过望,拜为客卿。
范雎称病归还相印,辞去相国一职。
蔡泽被拜为相国,收东周王室。
范雎回到自己的封地,不久病死。
范雎实现了人生的华丽逆袭,担任秦相十几年,深受秦王宠幸。司马迁评价他和蔡泽“长袖善舞,钱多善贾”,承认他们极有才学,又遇到了赏识之主,从此人生开挂。而见好就收才得以保全的结局,对后人似乎也有启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