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丘
我家的后院里埋着一具尸体,是被我官人打死的。这成了我俩的心病,时不时要去坟头那棵树下拜拜,祈祷着这棵树千年万年不倒。
奈何世事无常,我怎么也没料到,最后,推倒那棵树的居然是我,是我亲手把官人送进了监牢。
我叫刘不悔,是父亲的第三个女儿,他恐怕自己这辈子再生不出儿子,遂帮我取了此种非女性化的名字,我还记得父亲摇头晃脑地吟诵道:“永葆初心,言之不悔”。我那时尚幼,觉得这名字好啊,比姐姐们的“燕啊,英啊,花啊”,不知高级了多少,还沾沾自喜过。后来我才知道这名字简直狗屁不通,但我也不怪父亲,毕竟他就是个老监生,一辈子连个秀才都没考上。
为了圆自己的进士梦,父亲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他早早就谋定了要把我嫁给秀才。国朝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却偏偏要教我识字,还要吟诗作对,奈何我志不在此,又太像父亲,做的诗也是狗屁不通。但是,在一群大字不识的堂姐妹们里,我已是鹤立鸡群。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
十四岁那年,邻县的王生考中了秀才,父亲高兴地直搓手,他笑着告诉我,王生的父亲与祖父有婚姻之约,如今是到了兑现的时候了。
王生来相亲的那一天,我躲在屏风后面看了,他唇红齿白,柔柔弱弱,颇有些魏晋风度。我却不喜欢这样的,我喜欢唐朝气象“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才是我心中的好男儿。
可惜,王生对我很满意,毕竟时下识字的女人没几个,何况我还写了一首好字。
于是我父亲终于圆了梦,仿佛女婿是秀才,他就也是秀才了一样。
婚后,我和王生还算恩爱,颇有些“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的意味。
王生,不,现在要叫官人了。
官人喜欢与我吟诗作对,但我深知自己肚里的墨水没几两,只能尽量回避,把我逼得急了,我就劝诫官人,吟诗作对终非正途,还是要把那制式文章拾起来。
官人大约是嫌我烦了,又被狐朋狗友撺掇,每每自去饮宴,原本这也没什么,文人爱酒也是常有之事,却不想官人有个毛病。
官人易醉,醉了就变了个人,脾气易爆,爆了就要打人。
那日官人醉醺醺地回来,一会儿嫌茶汤烫了,一会儿嫌毛巾冷了,我想着女德,忍了又忍,却看他吹胡子瞪眼,连手都举起来。
他还想怎的?我一瞪眼,一拍桌,“官人,是想打奴家吗?”
我知道自己内里就不是贤良淑德的,小时候与姐妹们打架就没输过,现如今如何会输给这文弱书生?
官人大约也是被我的气势震慑了,揶揄了半晌,喏喏地说道:“我是想,连日来娘子辛苦了,想着给娘子揉揉肩,哪里是要打娘子啊?娘子说笑了,说笑了。”
“也是,那你过来,给我捶打捶打。”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官人是个纸老虎,看我怎么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第二日,等官人酒醒了,我又借着昨晚的由头,哭天抢地,逼着官人赌咒发誓,再不饮酒,再不发酒疯。
官人确实老实了几日,没几日却又故态复萌,我们就这样吵吵嚷嚷地过着,循环往复。
我也生气,但看官人认罪态度好,也从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不喝酒时,也是温柔小意,钗鬟首饰从不小气,也只得认了,更何况我们的女儿也出生了。
没想到我这一纵容就酿出了大祸。
那日,官人又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却在门口遇到个卖姜的董大,董大为了争一二个钱,正与家仆理论,却没想官人喝醉了,自以为董大是专门来找事的,狠打了他几拳,却没想董大是个有痰火病的,立时没了气,惊得官人没了主张,幸好护院阿虎是个清醒人,立马来后院报我,才没惊动左邻右舍,幸甚。
我连忙使人把董大搬去前厅,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汤,总算是醒了,我又立马替官人道了歉,又是备酒饭,又是送白绢,总算把这瘟神高高兴兴送走了。
好不容易松口气,在后院与官人大发雌威时,阿虎又急奔过来道:“渡口的老六来了,说是必须屏退左右,只见娘子,有要事相商。”
“只叫他书房里等,你把不相干的人都赶去睡了,你在书房外等。”
此时已夜深,若不是今日发生这种事,应早同官人酣眠了,老六这会儿求见,必是要事,我不敢等闲待之。
官人犹自心惊,还未缓神,我只得驾着他前往,却没想真是个天大的祸事。
那董大走时,瞧着是个没事人,却不想死在了老六船上,只叫老六去报官。
老六却来了这,我心知肚明,他是勒索,却也没奈何,只得凑了百十两银子与他,草草了结此事。
如今却有一事难住了我,那尸体还搂着他的姜篓子和白绢躺在后院里,我一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我一看旁边抖成筛糠一样的官人,无奈叹了声气,看向一旁的阿虎。
“娘子不需多说,此事交与我,必办得妥妥当当。”
阿虎一人干了一夜,把董大埋在了后院,在上面种了棵树。我对外号称是求了风水师相过院子,才子时种这棵树的,众人也不疑心。
我看阿虎这人极有才干,又懂眼色,处处还心向我,就提拔他做了官人的贴身护卫。
经由此事,官人总算消停了一段时间,每日里或陪女儿喁喁私语,或自己在书房读书,与我倒也琴瑟和鸣。
只是狗改不了吃那啥,太平日子过久了,就忘了伤疤疼,官人又被旧友勾搭着宴饮行乐了,还好现在我有阿虎这双眼睛,官人做了啥,统统在我掌握。
于是,白日他是风流佳公子,晚上就是跪搓衣板的可怜虫。但就算如此,那一颗文人的心也要跳动,酒肉穿肠过,诗文心中留,岂不见阮籍也是如此?
我想掀开官人的眼皮,让他看看现如今是大宋的煌煌日月,那容得下魏晋的牛鬼蛇神?
可惜,官人自以为是取得真经的那一位,对我这种功利行径,皆视为粪土。
我也没计奈何,只得让他去了,只不要领进小的来,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心里却不是不失望的。
若不是后来的事,我们也许能白头偕老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