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下雪了。
长街这头,流浪的癞皮狗刚刚抢走流浪儿手里的半块饼;长街那头,灯火通明红绸幔帐,酒肉气飘过半条街来,被风吹散了。仿佛能听到散去的风里有病苦的呻吟,有伤患的哀叫,有饥饿的啼哭,有数不尽的,听不清的,心里的悲凉、无奈,和愤怒。
五感六识很久没有这样清晰过了,却使七窍生疼。
曾听先生说,他生来便是如此,十里声响思虑尽收。
她曾问,那时先生几岁?怎么排解这些纷扰?
先生告诉她,沉域轮回三世,一世未撑过三岁,二世未过十岁,直到第三世,先生的师父封了他的天生能为,才能平安长大。
那如今呢?她问。
都不要紧了。人生百年,无处不苦。穷困潦倒是苦,穷奢极欲也是苦,看多、听多了,心放宽,便可了。
先生说,你心里若觉得难受,就站在山顶上,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自己,就明白了。身似萍,风逐浪打,却要炼一颗磐石的心。
她曾因个中之苦而哭,知书安抚她道:有同道,便不觉苦了。
她看到先生站在不远处,微微地对她笑。
那天,阅天机忽然出现在菡芸馆,安排飞鹞逐渐进入化整为零的“静默”状态,安排她撤离中域。
“先生,我不走。”
“接下来中域将成诸多神灵的战场,你有灵族血脉在身,必然会伤及性命。”
白儒飘伶还是摇头。
阅天机蹙眉,“伶儿,不要任性。”
她低了头,半晌才听阅天机问:“为何?”
白儒飘伶十指搅着袖子,“先生在,飞鹞在,还有知书……”
阅天机摸了摸白儒飘伶的头,叹了口气,“傻孩子……知书也要回沉域,他还需要你照顾。”
她自来灵感极强,心知这一去必是诀别,阅天机是在安排后事,顿时难受极了。没忍住,到底还是真的哭了,趴在阅天机的怀里,“可是伶儿也舍不得先生呀!”她望着阅天机:“我们都走了,先生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蜉蝣飘萍,聚散太容易,既为同道,便要陪着您,才不觉苦。
“伶儿,这是先生的命。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不需要更多的人做陪葬。”阅天机叹道,“我这些年工于心计,陷于诡道杀伐,乃是不详之举,纵使占着大义,也是阴损手段,还拖累你们和我一起做下这些罪孽。身为人师,该担这份错。但你与知书,我都想保全。”
白儒飘伶抽了抽鼻子,抹了抹眼泪,道:“那先生不想看看以后的沉域了么?”
“你们替我好好看看吧。”
最后,白儒飘伶答应,菡芸馆之事了结,就和知书汇合,去神护崖,拖裘不悔帮忙,返回沉域。
然而世事不由人。
“白儒令主,收魄在里面打探了几次都没线索,罗成兆有意识没留任何痕迹。”亥时三刻,本来准备撤回沉域的恨残影忽然来到菡芸馆。“我和收魄都怀疑,罗成兆见的那个,会不会是个替身,根本就不是人。”
“没人会做事不留痕迹。”说话的人是个老者,若有菡芸馆的常客在此,便会发现,这是菡芸馆的紫衣老管事。
“但飞鹞派去的人没有任何回报,才是最大的问题。”荷香伶轻轻点着孔雀弩,蹙着眉,“我从先生那里讨了一点仙魔瞳之力,竟然也探察不出来……”
“莫不是圣教的人?”恨残影半疑半惊,“罗成兆不是很讨厌圣教么?会和那边勾结?”然后闷闷地呼了一口气,“这事儿发生地太突然了。”
昨天傍晚,晁皋离开菡芸馆,打算礼仪性地去巡视一下寿宴现场。打算随便走走,就绕进了罗府的一片假山里,继而便撞见了一幕——一个白衣服戴着眼镜的人在和罗成兆说话,匆忙间只听到了几个关键词:神女晶石、金甲战神。
北岸的人对金甲战神都很有心理阴影,他庆幸自己离得足够远,虽然没听清对话,但至少没让交谈的人发现。然后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就装作回家,绕路去了菡芸馆。多年为人手下的直觉让他感受到了危机,此时做生意的老板娘在这种时候,比任何身边的人都要安全很多。
他没有直接找荷香伶,而是找到每次引他进菡芸馆的护院,让他带话给荷香伶。荷香伶发现自己遍布淮阳地和罗府的眼线竟然无一人传回消息,而且,从当日中午起,众人就没有再见过罗成兆离开他的院子,于是紧急联络了尚且留在中域的恨残影和收魄童子,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荷香伶本能地感到了不对劲,遂着飞鹞的同僚起卦测算,试了很多方式,发现一切太平,没有任何线索。这只能说明,对方能为高强太多,干扰了他们。
“可现在联络不到先生。”荷香伶抚着手中华光璀璨的孔雀弩,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这便是她那把不离手的扇子。“先生测算能为无人能及,也不会被某些存在所干扰。”
“那,暮云公子呢?”紫衣管事问。
荷香伶摇摇头,“先生说通知了他这这几天到淮阳地来,但具体什么时候,得看师兄自己。”又问,“周瑾他们知道这事儿了么?”
“已经知道了。二位周公子说,他们接到的命令未变。但关于那个白衣人,他们不曾见过,也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来回话的人禀报过,小周公子有说一句话,被大周公子阻止了。” 紫衣老者道,“就是那句:‘那股力量最近好像有些方位不明,似乎许多地方都有,不知会不会是……’”他摇摇头,“这太模糊了。”
荷香伶蹙眉,“是太模糊了……”继而凝视着眼前的灯火沉默了许久,蓦然想起了阅天机临走前的提点:“我们的敌人现在是圣灵,他曾是天尊座下最强力也是最受宠的孩子。但心胸狭隘,控制欲极强,经不得失败委屈。若受了,必要成倍地扳回。此番降灵,他又被算计,又遭背叛,反扑必然疯狂。你一定要小心。”
“……反扑必然疯狂……小周说的那股力量有些方位不明……”
“啊!”荷香伶拍案而起。
“令主?”紫衣老者被她惊了一跳。
“我有一个猜测,但不敢肯定。”荷香伶目光极冽,一字一句道,“我忽略了……我们都忽略了……这是我的失误。先生早就提醒过我,我自己还说过,罗成兆两头吃债,淮阳地是龟背上的浮岛。你们想,现在罗成兆还能吃两头的债,淮阳地还能安稳地漂在大河两岸之间吗?不能。”她自问自答,“罗成兆不介意依靠大河以北的势力,但如果他意识到自己被绑上了大河以北的战车了呢?寰尘布武已经退出了大河以北,这意味着什么?大河以北的势力已经不可靠了,剩下的只是宋鼐之流,这辆战车要塌了,他怎么可能不想方设法地脱离这种控制?”
“所以令主是认为,那个白衣人是大河以南……不,是圣教的使者?”
“恐怕不是一般的使者。”荷香伶摇摇头,“圣灵是个控制欲极强,能力又极强的……神祗。多年攫取迷域之力,高居空域护域神之位,但此次被强行拖入中域,他发觉自己回不去,必然察觉遭到空域背叛。你们觉得,一个千年以来四域地位最高,能力最强的神连续遭遇这些事情,会怎么做?”
“他一定会灭了所有胆敢反抗他、背叛他的人。”
恨残影闻言倒吸一口冷气,“那接下来怎么办?”
荷香伶深吸一口气,微微阖眼,她知道自己必须独立作出判断,已经无暇等阅天机的回音后再作出决断了。“把这个使者引出来。”她道,“我的猜测就是罗成兆可能已经死了,现在的罗成兆,是圣灵的傀儡。”
“他必须死。”
“怎么样?”尚未抵达淮阳地的周非辰和周瑾带着一批在大河以南选出来的领头人正在搭船赶路,半路就收到了荷香伶的急信。这急信由行动最快影卫恨残影亲自送来——
“非辰哥哥,我们需要延迟入城了。”周瑾的神情极为严肃,压低声音悄悄道,“罗成兆怕是被人换了。”
周非辰惊地直接愣住了:“什么?”
周瑾竖起手指,仿佛很轻松似的搭着周非辰的肩膀看外面的夜色,低声道:“荷姐的消息,我试了,联系不上先生。”
周非辰看他,用眼神询问周瑾的打算。
“淮阳地要去,但是我们不能带这些人进去,会出事。”
“所以?”
“朝阙山的时候,我本来打算悄悄见先生一面,但没见到。不过他托新护域神借了些人手给我。”周瑾看着周非辰,“有两个人和咱俩的身形很接近。”
“???”周非辰的表情有些扭曲。
“不悔哥说,可信。我想试试。”
“你到底想干嘛?”
“如果圣教已经对罗成兆出手,咱俩能幸免么?”
“等等,万一罗成兆没有出事……”
“那我就制造一次事故。”周瑾道,“非辰哥,机不可失。”
半刻后,夜色笼罩的水面上,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忽然腾起,一条两层的渡船在光芒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的妈啊……还好咱们跑得快……呼噜噜……”水面下,一个巨大的水泡里裹着十几个人,以一种奇怪的滚动方式在向目的地游去。
“小周公子,你怎么知道圣教会在这会儿偷袭咱们的?”
“圣教不是一直在监视河面上的渡船么,尤其夜里,大多都是黑船。这会儿是寅时后半,人睡得最熟的时候。我要是偷袭,也会选这个时间。”
看着一行人在水泡里诡异的漂浮姿势,周非辰拉紧周瑾,免得他一头转出去,损害了方才制造的英明形象。周瑾却反手拽住他,哇哈哈的大笑了一声,凭空团身翻了个滚儿,快乐地叫着:“好像这样子能让泡泡速度更快啊!大家翻起来!”
周非辰:“……”
是夜,罗府书房。
罗成兆坐在椅子上,半晌动都不动,一旁站着一个白衣人,比他还像一尊雕塑。忽然一道流金闪过,白衣人动了,“得手了?”他皱了皱眉头,而后动了动手指,打开了灵视——他看到了一个在黑黢黢的水下不停翻滚的大泡泡,卷起周围旋涡水泡无数,连河底的淤泥积沙都翻了起来,端的是乌烟瘴气。白衣人挑了挑眉毛,轻轻哼了一声,关闭灵视,隔空把罗成兆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想孤立我?没那么容易。”
同一时间的菡芸馆里。
“按照原计划,你们不用等结果了,就地化整为零。你们都是中域人,之前已经安排好你们撤往狐族和岭南,尽快启程。”
“那令主你呢?”
“我得留一天,而且,师兄还没联系上,我怕出事。”荷香伶笑了笑,紫衣老者道,“没关系,我有脱身的法子,你们快走吧。”
说罢她便打开了一面镜子,那上面星星点点如同晴朗无月的夜空,细看下来,每个发光的点都是一片羽毛的形状。荷香伶静静地亲眼看着,看着羽毛一片一片地黯淡下去,直到身边亮着的,最后一片羽毛。
“阿叔,你也快走吧。收魄童子在外头等着呢。”
“伶儿……”老者叹气,声音仿佛又苍老了许多,“你到中域来的时候,我就照顾着你,是看着你长大的。”
荷香伶——白儒飘伶抬头看着老者,婉转艳丽的颜色被黑色掩盖,露出的便是那双灵动里藏着异乎寻常冷静的眸子。
老者颤了颤嘴唇,想说什么,白儒飘伶却笑了笑,“霜节姐姐还在等你回去呐。”
话音还没落,老人走上前来,抱着白儒飘伶,一下一下地拍着,泪流满面,“你就是我老凌头的第二个孙女啊!丫头,你可得回来啊,你得和霜节一起来给我送终!”
白儒飘伶一时没忍住,心里抽疼着,回想着已经模糊的记忆里,曾经是不是也有这么个疼爱她的爷爷,然后颤抖着抱了抱紫衣老人。
“会的。”
镜子彻底暗了下去。
白儒飘伶捏了个火诀,将镜子在里面烧了一刻,等灵力彻底耗完,成为一面普通的镜子。然后在上面刻下了几行字:
“清风几曾思苑景,菡萏因我自娉婷。愿将华年寄彩书,莫顾云深空飘零……”
刻罢,挑了挑嘴角,然后将整理好的线索,罗府发生的这桩意外,以及周瑾的部分消息全部录进入一块灵石中,捉了一条锦鲤让它吞下去,然后扔回了水里。那锦鲤不多时就沉在荷塘底,化作了一块石头。又取出之前阅天机交给她防身的一支越天离神箭,将之缩小了,簪在发髻上。再把那只孔雀弩调试校准,收在怀里。
做完这一切,她舒了一口气。将妆奁打开,对着镜子梳起妆来。
她想,我大概是走不了了。
那也不影响我要漂漂亮亮的,去走这条路。
天亮了,雪停了。
晨光从东方的天际透出来,是个难得的晴天。罗成兆确实选了个好日子。
长街的那一头,聒噪的声音齐整了起来,唢呐和锣鼓有了调,吹吹打打,六百响的鞭炮挑起来,噼噼啪啪,热闹极了。
其实,我不是一个人。她看着远处悄然滑过的两道影子,是恨残影和收魄童子。
此路有同道呢。
飞鹞的令主轻如雪片,悄然隐去身形,落在了隐蔽的檐角。一旁的阴影里,有密语传来——
“二周昨夜已入城藏宴会中。”
如果那是罗成兆,可以一击毙命;如果那时圣灵分身,也可以一阻,配合二周龙魂印之力,脱身足够了。
如果圣灵亲自来了……
白儒飘伶眨了眨眼睛——那也能将他引走,毕竟,我是阅天机的学生呢。
身为淮阳地之首,罗成兆的寿宴自然珍奇尽出,热闹非凡,珠玉翡翠如沙土,锦绣绫罗如麻布。往来皆是名士大员,哪怕是四分五裂自立为王的来头。罗成兆和几位亲信与贵客坐在第五进的内院里,晁皋和宋鼐都有幸在座,和今天的寿星推杯换盏。
罗成兆船匪出身,不喜欢讲究,年轻时最喜欢的就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若是有宴饮,就搬几个大圆桌,炒几大盆菜,鸡鸭都是整的,一群人围在一起切肉倒酒,吵吵嚷嚷十分粗鲁豪迈。如今年纪大了,又养尊处优了近十年,已是不能这么大吃大喝,但是形式和排场上依旧如此。
宋鼐不太习惯这种方式,他年过七十,只能坐在一旁喝茶。还好罗成兆兴致很高,并不介意。一旁心怀叵测的晁皋观察着罗成兆,见他虽然高兴,却并没有卸下戒备,饮酒虽豪,但控制地极好,远未到量,一时有些犹豫,今天下手到底是不是时机。
檐角的阴影里,荷香伶借助仙魔瞳扩散的五感六识准确地捕捉了罗成兆的所在,但是这样的时间不能太长,太多的声音和情绪会干扰她凝神。她藏在了较近的檐角里,避开影卫的位置,仔细地观察起罗成兆。
年龄和外貌,看起来没有问题,酒喝了不少,但是没醉。做派依然——一时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才是问题。荷香伶蹙眉。中域人生于清浊交汇之间,反而使得七窍闭塞,不通灵脉,故此方不受两种气息影响。中域人自有一套功法,他们大多管这叫武术,有贯通灵脉之效,若修行得当,或可得两气助益,但也比不过沉空二域天生气息充沛。罗成兆是土生土长的中域人,这具躯体上,有一丝微弱的灵流若隐若现——不知是自己修炼得来,还是强行压制,还是外来寄生,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罗成兆深浅不透,荷香伶便难以决定如何下手。
这时,罗成兆,拉着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发觉好像还有人没到,便问:“周家两个小东西呢,怎么还没回来?”
一旁的侍者垂首毕恭毕敬禀道:“城门那边说,按道理天亮的时候二位公子就该入城了,但现在也没见着,兴许是河上不太平,耽搁了吧。”
罗成兆不高兴了,“那就快让人去接!”
这时侍者高喝:“佳礼开泰!上——吉——祥——”
大门豁然洞开,前后六人推着一架车,那车上驾着铜盆炭火,悬挂的炙烤全羊香气弥漫。三名厨子操刀利落地分骨割肉,用大铜盘端着,为众人上羊肉。
“这是塞北一带,大宴才会吃的烤全羊。”罗成兆哈哈道,“老夫就好这一口,今儿高兴,孩子们也懂事,专门请的大厨。大家都尝尝!”
冬日天寒,吃羊肉也应时令。各桌接了羊肉各自举筷子吃起来,罗成兆也拿起了筷子,拣走了一块带骨羊肉——
看到这一幕,席上,晁皋动作一顿,暗处,荷香伶的目光陡然一凝。
——罗成兆吃烤全羊最爱大块带骨的羊腿,用手抓着蘸料吃。
果然是假的!
忽然,陡然绷紧的氛围中一声长长的“报——”由远及近,“二位周公子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前院一阵喧哗,周瑾和周非辰先后跨进院来,一身的风尘仆仆,口中高声贺着寿。罗成兆一脸喜出望外,赶忙迎了二人起来,大笑道:“回来得好!回来得好!”
本欲动手的荷香伶和晁皋都是一顿。
荷香伶知道二周根本就没回来,他俩昨日带着人北渡大河,约好需要执行的计划后,就失去了踪迹。而晁皋专门派了人盯着二周踪迹,线人毫无反应,二周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也是假的,但是,他们是谁?是哪边的?
这一瞬间的犹豫,就见周瑾抱拳向罗成兆跪下,笑着道:“城主不知,我和飞星哥哥这一路走得可不容易,紧赶慢赶,好歹还是赶上了,可惜就是迟了些。”
罗成兆哈哈大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又见周非辰捧出一个两掌长款的匣子,不大,却极沉,朝罗成兆单膝跪下:“城主,幸不辱命!”
罗成兆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他打开那匣子,一股碧绿色的光芒瞬间铺展开来,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反应极快,一掌击毙了那个周非辰。周瑾已经合身扑上,他用的不是那把惯用的大剑,而是两柄短剑。但这个周瑾的功夫比本人差了不止一点,更比不得罗成兆,还未近身,就被涌上来的护卫刺透了胸膛。
——而那假扮周瑾的少年却不管不顾地扑向了假扮的周非辰,而被护卫们牢牢地护住的罗成兆见状连忙推开护卫上前阻止,却惊觉护卫如同石墙,纹丝不动。
他眼睁睁看着二人的血流进了匣子里,方才只是一蓬柔和的绿光瞬间如虎狼,像潮水一样漫过整个院子,冬日里干枯的树木生出绿芽,瞬间长成密密绿荫,并不断向天际伸展着枝丫,卷过的枯藤蔓延变粗,淙淙琴音无弦自发,将整个罗府罩在了里面。
众宾客吓得四散而逃,却发现根本出不去结界,慌乱之中,无人察觉一道幽幽的鬼影飘过,附在了某个宾客的身上,朝着结界唯一的活口奔了过去……
此时的内院里杯盘狼藉,骤然发难的刺客一波一波地朝着被护卫围住的罗成兆攻去,奈何过不了几招便被打得重伤四散,罗成兆冷冷地环视四周,道:“晁皋,是你吧?就派这点人来,还不够。”
晁皋藏在阴影里,“我是打不过你,那你倒是先能出的了那石人阵。石人阵里功体减半,你能撑多久啊?老东西。”
“我不需要撑太久。”罗成兆道,“你们这阵是布地不错,但能撑多久呢?”
“也不需要太久。”晁皋还口,话音未落,就见石人阵中猛地炸开一片孔雀翎光,一个曼妙的身影倏然出现在死去的假二周身边,取走了什么,又倏然不见。晁皋趁着翎光晃眼,朝着阵内丢出一把雷火弹,一枚就能毁掉半个淮阳地的黑色弹丸密雨一样被丢进石人阵中,轰然之声不可闻,耀目之光不可视,所荡之气使四周景物顿时扭曲。然而未到烟尘散尽时,就听得一声冷哼回荡,晁皋顿时七窍流血,跪倒在地。
“穿心音……”依旧躲藏的荷香伶握紧手中的弩,圣灵来了……而她只有一次机会。
她将方才回收的东西放在了口里,强行咽了下去。那是一枚圆润的珠子,方才用了一次,将留存的一段六云琴曲用了,现在里面还剩一瞬仙魔瞳的神光。
耀目的光散去,那化作石人的护卫已经彻底粉碎,地上也出现了一个大坑,周围的石板皆是裂痕,怕是塌一下就会都化作齑粉。而罗成兆却完好无损地浮在深坑上方,落地的双脚不起丝尘。他每走一步便褪去一层伪装,七步之后,已经是一个面容极为俊美的神祗,淡金色的浮光笼着白金相间的衣袍,淡金色的光从他脚下蔓延开来,漫过重重树影,仿佛星星浮动在幽静的森林中,好看极了。
嘭。
树影在星空中,散了。
然而周围已非罗府,不知是何处荒林草莽尽入夜色,只有一条黄金巨龙咆哮长吟,四面金声嗡鸣,重重击打在枯树上,无形有质的火乘着狂风燃烧起来,化去重重淡金,向着中间的神祗扑来。
“嗯?会用真火化金?”那神祗轻声,“可惜不是南域离火龙魂,是跟谁借的火种吧?”说罢清叱一声,火势骤减。这时周围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一层一层的水浪借着淡金的力量,包裹盘旋着,质越清而力越强,上有剑锋寒如冰,将水寸寸凝成坚冰。
“想借我金势以水困住我?主意不错,可惜,太弱了!”
淡金色的神祗一手捏诀,一手指天,化出一盘金轮,仿佛小小的太阳——光极盛处,寒冰岂有不化之理?
而此时的结界外,真正的周瑾彻底解放了封印,金色的巨龙盘旋在他的身上,而他目为黄金发如墨色飞瀑,周边海水尽数被他倒吸而来,周转不息。周非辰那把细长的剑也露出原貌——仿佛是风雪凝成,钉于结界之上,将水流系数化为冰刃。
“……七重莲华壁……还有多久?”周瑾咬着牙,勉力问。
“小半刻。”周非辰隔了一会儿抽出机会回答。
按照计划,他们需要坚持一刻时间,等淮阳地的七重莲华壁开启。这个任务他们只能通过残影收魄的帮助,将带来的人分散在每一个阵法的触发点,按时开启。而他们,则需要困住圣灵一刻钟,这一刻钟,从未这么的难熬过。
冰结界之内,荷香伶算着时间,在一刻还剩最后三分之一的时候,她要放出手中的附着着仙魔瞳的越天离神箭。原计划中,此法最好能伤到圣灵,若不能,也可为二周结界为助力。而她在计划开始的时候,就决定进入结界之中,便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圣灵受创,但是,她自己则会完全暴露在圣灵的面前。
不为别的,只为她身上流动的,那一丝灵族的血。
思绪恍惚间,时间到了,翠羽华光展,一支翎羽小箭以不可阻挡之势离弦。圣灵早知结界中还有一人,此时见其发难,眼神一动,荷香伶藏身的所在瞬间土崩瓦解,而后他才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仙魔瞳!
本不被放在眼里的小箭不依不饶地瞄准圣灵,似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圣灵极烦,他降世是被算计,一成功力到底还是受限颇多,不然何至于被中域几个不知名的宵小困在这么个可笑的地方,遂凝起金气要将那些箭生生融化。
荷香伶方才闪避不及,到底还是中了招,此时只觉胸口生疼,五脏六腑都在崩裂的边缘。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念:“上观四域,下视八方。仙魔一念,慎行慎往。”
这是仙魔瞳的封辞!
小箭仿佛得了极大的助力,刺破了一层金光的防御。荷香伶见果然有效,立刻一遍一遍地念诵起来……
“……仙魔一念,慎行慎往。”
“……仙魔一念,慎行慎往!”
朝阙山上,七珑灵晶穴中,阅天机骤然睁开了眼睛。藏在怀中的仙魔瞳此时正浮在面前,黑白二色疯狂地旋转着,周围晶石一闪一闪,似乎在回应着仙魔瞳的力量。
念诵声至第七时,仙魔瞳忽然停止了转动,仿佛睁开了眼睛一样,红色从黑白之中,展露出来,它仿佛真的是一只眼睛,凝视着阅天机。白衣的谋师似乎明白了什么,伸出手,握住了仙魔瞳,然后他看到了荷香伶,被圣灵从废墟中,揪着头发,生生出来,扔在地上。
他目眦欲裂。
他不顾自己还漂浮在七珑灵晶穴的姿势,反身跳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咬破手指滴在仙魔瞳上,阖目唱诵道:“令,视界及处,志所向处,得回响!”
“噗——”
冰霜结界之内,翎羽小箭,穿透了圣灵的胸膛。
结界轰然破裂,剧烈的金光从当中掀出,周瑾和周非辰只能迅速有多远躲多远,避开圣灵暴怒的一击。
圣灵的脸扭曲着,他没有给荷香伶一个痛快,反倒是注入了一股暴烈的灵力,维持了女子的性命,让她在五脏俱损,骨骼碎裂和不断的再生的痛苦中反复煎熬。
痛不欲生——荷香伶张着嘴,无声地叫喊。
“仙魔瞳,嗯?”
荷香伶颤抖着,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平息来适应持续的痛苦,冷汗流进眼睛里,视线已然模糊,但却能看清近在咫尺的圣灵狰狞扭曲的表情。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神情,有些熟悉。曾经,白儒飘雪的脸上就经常出现这种模样,恼怒、羞愤、妒恨,积聚成狂。
然而我又何德何能呢?荷香伶在痛苦中抽离自己的想法,只能是我让他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吧?原来贵为空域第一人,也有令他嫉妒难平的事?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荷香伶断断续续地,组成了一句嘲讽,“你太高看我。”
然后她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扔了出去,摔在地上仿佛骨骼尽碎,可圣灵的力量却在让碎裂的骨骼又一次重组,更是痛不欲生。
“蝼蚁。”圣灵咬牙切齿,“以为有那么点灵族的脏血就想报仇,以为盗窃这么点神力就可以与我相抗?”他拎起荷香伶,“龙魂印,阅天机,交代清楚,饶你不死。”
“堂堂……空域至高……守护神,寻区区……个把人,竟然……还要……找我?”肺叶在尖啸,可话一定要说完,“可见……没什么……不一样……”
“放肆!”圣灵厉喝。
“咳咳……咳咳……”荷香伶趁机缓了缓,“何必这么大动干戈。”疼已经不分明了,她感觉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看到了老师,看到了知书,看到了很多人。可他们的身影却在灿烂的金光下消融了,无声无息。荷香伶又感觉到了痛,从脑海里穿出去的疼痛,她觉得这样很好,到底,还是坚持到了现在。
周瑾彻底解封了,他应该和周非辰已经撤地很远了吧,飞鹞的大家应该都安全了吧,罗成兆已经死了吧……
可是师兄是不是要来了呢?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会多难过啊……
我不想他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更不想在灭族凶手的面前这样的无助,何况先生手中的仙魔瞳已经响应了我的乞求,圣灵找到他是迟早的事,那我还能做什么呢?还能做什么呢?!
她感觉自己笑了,她极轻地说,“我不知道。”调动起全身还剩下的那点血液,荷香伶——白儒飘伶轻轻一笑,仿佛雀羽在阳光下簌簌的一抖,满目生辉。
……“诶——先生,这里有个小鸟人!”
“……孔雀、毕方,怎么还有孰湖……她的血混得太杂了,怪不得相冲起来。”
“她好小。先生,她这样,还能活么?”
“能。白儒飘雨家所守的妖凰真火,可以熔炼她身上这些驳杂的血脉。”
“可是白儒飘雨那个家伙弱的不行,也不会用火,存火种的大门钥匙都叫师璃琵抢走了。”
先生弯腰抱起了那个小小的,奄奄一息的小鸟人。“那你去把它抢回来,就能救这个小家伙了。”
“那先生,熔炼了血脉之后,她到底是算人,还是妖?”
“妖。”先生道,“妖也是天地之灵,和你是一样的。”
……
白儒飘伶的身上燃起了火,冷白中透出一丝红,圣灵见状一惊。他认识,这是沉域地脉核心炎光极冰海的特点。沉域的灵族当年都会这种法术,以血脉为引的自爆之法,但这对他毫无用处,以这个女人现在的程度,最多弄脏他的衣服,连他的头发都削不断一根。于是更加觉得愚蠢,并且不屑起来。
女子还在燃烧着自己的血,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指引着她一样,冰冷的火焰微小却顽强,脱离了身体的桎梏飞向天空,在接触到七重莲华壁的一瞬间,展开了华丽的翅膀。赤金色的莲花上,一只白色的重明鸟举翼长鸣,然后融入了阵法之中,不见踪影。
圣灵皱起了眉头。
方才的一瞬间他感到了受制,是位格上直接的压制,而眼下能在位格上压制他的,只有三古奇皇。圣灵感到奇怪,三古奇皇怎么可能在乎这么一个小小女人的生死,竟然不惜引动沉域刚刚恢复的地脉核心为她指路?
不过……那又如何呢?圣灵微微一笑。竖起七重莲华壁,淮阳地就能安然无恙了么?阅天机,你也把我想得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