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守护

幽人自拍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2001年夏季的一天,凌晨四点,乡村还沉浸在静谧之中,山坡上那一弯奶白色的残月正打着瞌睡,墨绿色的白杨叶,在风中抖动,残月晓风,旷野一声鸡鸣,似乎要撕破这黑色的寂静。一阵僁僁声后,橙色的灯晕印满着一栋农舍的窗户,七十四岁的孤寡人刘妈翻身起床,撩开蚊帐,顺手拉了下床头边的一根细塑料绳,绳的那头连着一盏瓦数不大的白炽灯的开关,开关是圆黑色的。刘妈,背有点驼,黑发夹杂着白发全整齐地盘在后脑,干净利索地披了一件夹衣……,打来一盆井水洗了把脸,这么多年,无论寒暑,她都是冷水擦脸,擦过后,人便清爽了。

接着她为自己养的一头猪准备食物,洗干净五斤胡萝卜,五斤包菜叶,再准备了六斤馒头。用箢箕提到猪圈里,说是猪圈,其实就是刘妈的一间杂物房,里面有一头近二千斤的大猪,嗷嗷地回应着刘妈。“强崽,”吃早餐啦,刘妈叫她的猪为“强崽”。她坐在大猪的旁边,将胡萝卜一根一根的塞进大猪的嘴巴,这种喂猪的方法,整个村里都没有第二个。大猪慵懒地趴着,嘴巴吧唧吧唧的咬合着,就像火车经过发出有节奏的咣咣声,眯着的眼,已看不到黑眼珠,愉快地享受着刘妈给它的美食。

六点来钟,天渐渐明亮。

“呯、呯,”传来了敲门声,刘妈跑去开门,门枢发出唧呀唧呀的声音。

“刘大姐,早啊,吃早饭了没,猪喂过了,找你借粪桶……”是邻居左婶子,趿拉着一双拖鞋,大嗓门。

“有呢,在后院子里,你把桶里的水倒掉咯。”老头子大山过世都快十年啦,但粪桶还在,刘妈现在人老了挑不动啦,但桶的保养还是每年做的,比如上上桐油,干燥的夏天就盛满水泡着,要不然早就四分五裂,做了柴火。

“刘大姐,该享福啦,儿子那么有出息,都出国啦,哪像我崽,天天窝在家,都没出这个山旮旯。”左婶子挑起空粪桶,摇晃着向外走去,嘴却没停,“这不,今天叫他父子俩,去把冬瓜应应水,就到你这借担桶。”

刘妈稍微沉了一下眉,想到在外国已安家的强崽,想起了她的孙儿,一年到头回不了一次家,见不上一次,上次冰箱坏里,同儿子强崽通了一气电话,上午打的,下午商场就安排送货过来啦,这方面还真出息过左婶的儿子。但左婶的崽却能天天陪在家里……,刘妈随口应道:“是啊,出息。”

刘妈一口一口地喂着大猪的时候,也有想到强崽小的时候,想起强崽飞奔而来,叫她“妈”。但这个时候,刘妈觉得她的大猪是最好的。喂完大猪,还必须赶这懒猪起来运动运动,“这猪真是越大越不想动啦。”刘妈嘀咕着。

“‘强崽’你在家好好呆着,我帮你找吃的去。”刘妈挑起提水桶,去几里开外的农贸集市收集猪食。

“刘妈,这里有点不要的蕃茄,拿去吧。”

“刘妈,菜叶子要不咯,”“刘妈,把你的大猪!卖了撒,能卖好多钱哦。”

“把大猪卖了,到时给大家发糖吃啊。”

刘妈一到这农贸市场,大家就都热闹了,她的大猪也远近闻名,但把大猪卖钱,刘妈当初喂养的时候,是没想过的。

屋子的南坡,是家里的自留地,种了一片红薯,还有一部分蕹菜,这些都是给大猪的青饲料。家里的几亩田土都包给别人种了,多少收点租金,政府发点养老金,在外的儿子每月也会寄钱给她,这些她就用来买粮食和面粉。

从农贸市场回来,顺路到地里摘了一捆红薯藤,再挑到溪流里,把拾来的蔬菜瓜果连同红薯藤一起洗干净,“吃得干净,‘强崽’就不会生病。”

夏天的中午,很燥热,蝉在高桐上嘶鸣,刘妈脱去夹衣,搭在扁担上,就着溪水又冲了一把脸,理了理头发,急急忙忙赶回去准备自己和大猪的中餐。

刘妈每天喂大猪都是定时定量的,早餐凌晨四点,午餐十二点,晚餐晚八点。中餐依然是馒头、土豆、白菜等,晚餐就是稀饭加各类蔬果。

下午,刘妈躺在竹椅上打了会儿盹,太阳的余晖穿过西窗,照在刘妈身上……桑树长出许多新叶,野蚕在扯丝,白色的丝缕坠着一条条的蚕,在头顶上方荡秋千。

刘妈做起了梦,梦见回到了童年,扎着一对羊角辫,那时她约摸五岁,正蹲在桑树底下,在蚂蚁经过的路上搁了一条蚕,看着一只蚂蚁用触须碰了几下,又奈何不了,回头走了。想想蚂蚁应该是去‘搬兵’啦,没过多久,就真有成群结队的蚂蚁赶来,有大头蚂蚁,大部分是小个子的,橙色的。

“思雨,看什么。”刘妈差点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刘思雨,大山哥经过时呼喊。大山比思雨大一岁多。“大山哥,看蚂蚁部队。”思雨咯咯地笑。大山同思雨蹲着,一起看蚂蚁搬蚕。

“我们去找桃树苗吧”大山哥问思雨。“还记得去年,我们一起找的酸枣树苗,栽在我家后院,现在长得一米来高,绿而细碎的叶,长得挺舒畅,到时长得高高地,就可以吃酸枣啦。”

郊外,在那褐色的土壤中、稀疏的杂草丛,如能发现一株翡翠色的小桃树苗,在思雨的心中,就是一种快乐,一种开心。晌午过后,天一会又布满了乌云,雷声阵阵。思雨和大山只能勿勿往家赶。准备各自回家,“打雷了,明天我去找你,溪边上应该有地皮菌……”大山说。“好。”地皮菌是怎么形成的,不知道,只是听大人们说,初夏的雷声过后,就会有地皮菌。溪流岸边上,有浅浅的草,露出湿润的沙土,如能看到墨绿的颜色,那一片便是地皮菌。思雨挎着个小竹篮,两个小孩猫着腰一小点一小点拈着软软的菌子。

“听说牛叔被雷公劈死啦。”思雨说。“嗯,当时三个人并排走着,雷公单独把他提开,上身的衣服都打碎了,还说是牛叔在公厕里,看到了丢弃的婴儿没捡。”

“大山哥,你看到婴儿会捡不?”思雨一边捡地皮菌一边问大山哥。

“肯定会啊,要不然会被雷劈死的。”大山哥斩钉截铁地说,“大山哥,听说雷公劈人,有雷公斩,你看到过雷公斩不?”“没见过。”“听说雷公斩在雷劈过的地里能挖掘到?不过谁也没挖到过。”

今日天还没亮,睡眼惺忪的思雨被父母亲叫起床,去秧田里扯秧。月亮没下山,太阳还没升起,东方泛起一片紫红,印染着半边天,朦胧的风特别凉。思雨卷起裤脚,赤脚探进秧田,冰凉的水,缩了缩脚,但还是踏进那软泥中。绿绿的秧苗上丢上事先准备好的稻草,父母亲扯得好快,也教会了思雨捆秧,右手扯,左手拿,扯秧时一定要挨根部处,否则易断,秧够一把时,左手抓住,分开食指和中指,右手捡根稻草,草头塞到左手食指中指中,夹住,右手用稻草绕秧苗一圈,草尾塞进圈里,再回来扯住草头,越扯越紧,这样一个秧把子就成了。

太阳渐渐升起来,黎明前的清爽。秧田也扯掉了大半,该回家吃早饭啦。夏意愈来愈浓,赤日炙烤着大地,乡村的晌午,异常的安静,思雨跟着大山奔往生产队的闲置的粪凼边,粪凼上方有竹竿稻草搭的凉棚。大山顺着竹棚的横档爬到棚顶,小手往那空的竹筒里掏去,掏出了几颗麻雀蛋。笑呵呵地又顺着竹杆下来。思雨伸开手展,接过大山的麻雀蛋……

不知何时刘思雨长大了,出落成了姑娘,后来又成了大山哥的媳妇。

蝉扯着那嘶哑的叫声,将半梦半醒的刘妈又拉回到现实中。想起在外的强崽,强崽好几次要接她,去他那边养老,但刘妈一直固执着,离不开这里的山水,离不开他养的猪,更离不开这栋老房子,这个家,家一旦没了人住,就会衰落。

鸡鸭归埘,日暮降临。刘妈在灶台上烧好自己的饭菜,匆匆吃了,便点燃蚊香,放到大猪的旁边,一边喂食,一边还为她的大猪打着莆扇。邻居左婶子过来串门,搬了条椅子在猪圈外面陪她着坐着,手里也拿着把莆扇拍打着。

“刘大姐,你的大猪,有人出两万元,你怎么不把它卖了?”“两万块啊,十万块我都不卖,我有钱。”“你这么喂食,不会咬着你的手啊?”“它晓得我的手来了,它只接蕃茄。”“大姐,你把包子馒头还用温水泡一下干吗?”“这样吃软和些。”“猪还怕硬?”“这还不跟人一样地,吃多了会哽住,咽不下去。”“这大猪喂了有两年了吧。”“有的,刚抱回来时只有十斤,白白胖胖,为了暖和,经常往那干草堆里躲着,有时看都看不到。”刘妈和左婶子随意地聊着。

大猪喂完了,刘妈和左婶又把椅子搬到庭院中央坐,刘妈返回家里泡了两杯茶,此时月上中天,一轮皓月把村庄笼上一层白纱,虫声也渐渐寥落,灰色的天幕异常的寂静。

夜渐渐深了,有一丝凉意降落,刘妈和左婶各自撤场回家去睡。

……

日子不知不觉到了2004年年关,刘妈的身体也大不如以前,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挑着木桶,需撑着拐杖,才能蹒跚地走着去农贸市场,为大猪寻食越来越艰难了,大猪由一日三餐改成了一日二餐。

刘妈老了,大猪也老了,老人、老猪,还有那幽暗的老宅。

“一条长长队伍,棺一抬,土一埋,亲朋好友哭起来,鞭炮响,唢呐吹,初闻不知唢呐意,再闻已是棺中人。”刘妈死了,大猪在她生前三个月,还是给卖了,加上刘妈生前省吃俭用,合在一起捐了十万元,把村里的这条土路,修成了现在的水泥路。

又是一年的冬去春来,刘妈的老屋子,门上搭了把锁,屋基四周长满了青草。刘妈病逝前的几天,有人带礼金来看望,刘妈便用手撑自己的上身,半坐起,虽受着疾病的痛苦,但她依然强笑,并说:“我有钱,处理我的后事不成问题,我不收任何人的礼,要是死了,我不欠世间的人情债。”刘妈,平凡的一生,尘世一遭,来过,活过,走了,而这个家,这个老宅终究尘归尘,土归土,青草年年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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