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在宽坦的马路上高高低低踌躇行驶。风从摇得嘎嘎作响的玻璃窗簌簌飞过,一个踉跄,钻进顾昔单薄的身子里,她不由得往衣服里缩了一缩,想让衣服里的温暖不至于那么快冷却下来。朦胧的淡盛色天空,太阳穿过薄薄的云雾,直直地热到脸上来。只是,这风却是微冷的,在这热烈的阳光里,却让人有些寒颤。
顾昔只是望着窗外,恍恍地经过超市,小摊贩,学校,暗绿的树木,鲜黄的一簇簇花丛,阳光照射下的深沉的黑亮的水面,风吹在上面像着年老的人皮肤上一层层的褶皱,暗黑,然后褐色,然后土黄色,溢出的油在那皮肤上浮着,将纯净的白散出各种颜色来。
那汽车一跛一跛地,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会爬坡,一会儿下山似的,喘着重重的气息,穿梭在城市之中的骨架上。它停在偏僻的巷子旁边、泥黑的土覆在泞湿的道路上,路人匆匆,施工的嘈杂混着水凝的灰尘灌入窗户的各个缝隙,扑向顾昔那如秋天残缺落叶一般微黄而寂白的皮肤上,裹着那生叉的枯黄发丝,仿佛堕入那北城的尘埃之中。
车里的人来来往往,拖着疲惫的眼神。
车子忽而停下,阳光投射到车身,留下一片长方形似的阴影,顾昔只觉得忽地回到了冰凉的房间似的,那往来的热闹,与那终日一个人的静寂有何不同。只在这发呆间,车子又赶往下一站,摇摇摆摆地。那落下的阴凉也便截一截地变短,直到又被阳光全部覆盖。微辣辣的阳光趁机溜到她的脸上,顾昔只觉得那块皮肤嘶嘶炸炸作响,仿佛要在那块白苍的皮肤里磨出一阵红晕似的。
车子忽地开出一片宽敞明亮的绿色之中,周围是干净的绒草,挺着脖子昂昂,高壮的树在这冷风之中没有一丝颤抖,还有那亮眼的鲜红的花,由着那肥实的枝杆伸向天空,在晃晃的阳光里活泼得有些刺眼。顾昔只是望着眼前这景色,微微舒展了一些眉眼,嘴角微微向上挑起,风飘过来,似乎吹走了脸上淡淡的忧伤。
她已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此时她也仿佛回忆起了那在岁月研磨之下已然似要遗忘的逝去的青葱时月,趁着劲头,她也洒脱般地快乐起来,青春般欢喜的神色浮在脸上,如那无忧的年纪里的快乐一般。
忽然一阵喧哗,轮子擦得地面“呜呜”作响,陡地一阵,车子停在一个偏僻陈旧的街道边上。顾昔醒过神来,只见熙熙攘攘地上来一些学生,墨蓝白色条纹,拖着“呜呜”作响的行李,似乎沉沉哀鸣,驮着沉重的书包,灰尘仆仆。
几个女学生落座在旁边,顾昔眼神落向左斜方向的那个女学生,那个角度,刚好能够看到她的半边脸。顾昔摆正了身子,将头靠在椅背上,半个身子随着车子高高低低前前后后,只是眼神细细打量起来:那个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左手抱着一个淡黄似方形书包鼓鼓的,右手掣着一个黑色皮箱,只是刚刚着急赶车,还微喘着气息。车子摇摇晃晃,她的身子却不能紧贴着椅背,只得伸出左脚固定着身子,右脚便稳着箱子,避免得向前溜去。细细的汗溢向她的额角,忽地车陡地减速,脑袋磕到正前方的椅背上,丝丝墨黑短发溜到两颊,几丝细发沾到微热的汗水里,粘到额头上,脸上。她只得将书包放在左边,箍在身子旁,用白皙的中指挑开那几缕细发,别在耳根上,露出似圆的脸,细浓的弯弯眉毛,小小的单眼皮眼睛,短小的玲珑鼻梁,微红的薄润嘴唇,小麦健康的肤色,仿佛长久地与伙伴玩耍在田野里,在阳光下晒成微黑却光润的色泽。两颊饱满,印着刚刚推推攘攘之后的红晕,在湿嫩的皮肤里。
黑澈的眼睛,装着一股急躁躁的按捺,待到目的地,便要急冲冲地甩开这满车的沉闷压抑。
手机黑屏的反光里,顾昔只是忧忧瞅着勾勒在那光滑方形里的模样:圆尖的小脸,黑漆漆的眼睛,随着那公共汽车的上上下下飘飘闪闪,自觉那苍白的面庞似乎要被里面的黑洞吞噬而去。
那黑的簌簌的寒气似乎逼裹着她,硬生生地拉扯着进入那寒冷的沼泽之中。风又猛地扑向她的身子,身体的温度正在渐渐被掠走,冷气一寸一寸地爬向她那半新淡蓝薄衣外套下的朦胧而干燥的皮肤,仿佛整个心窝都即将被冰窟罩住,她努力挣脱,扒向窗外,让那重直而下的阳光裹住那一根根已经皮肤褶皱,却又无比饥寒的十指。它们渐渐有了血色的生气,指尖的温度缓缓流向那微微寒颤的身子。
那一股暖意,从遥远的记忆里慢慢裹上心窝来。顾昔仿佛看见那年的冬天:南方却是一丝不苟地下了很长时间的雪,裸露在外的土黄的山坡裹着一身银白,阳光从那青色朦胧的天边透出光亮来,她只是穿着淡红棉袄,在那几户人家围成的石坝里,滋滋地踩着那渲染着泥士的水湿的雪,双手并捧着,迎着刺眼的光,向天空抛去,再顺着阳光一股脑儿落到地面上。雪在阳光的温热里,缓缓融化,中间一点雪白,周围是湿湿的水印子,像一呆花印石青色棉布上,然后慢慢变小,消逝。那冻得红里透着苍白的手,在冰冷的空气里,麻木,冷彻骨髓,阳光的温热如何也不能使它们温暖起来。
他把它们握进手心,温度慢慢将那瑟瑟的十指包裹。
只是那温度,在时间的发酵里,却又变得严冬一般,寒到骨髓里。
可是,有时,它又像从萧瑟中开出的花,快乐而且温暖。
那一阵暖意仿佛又涌上她的心头,像雪开花的模样。只是那手心的温热,已经消逝在时间的河流中了,或者,又已随着时间的长流向未来漂走了。那北城的落雪,也总是将她裹成银白,鹅毛似的雪飞舞在她的发丝上。冷气逼得那鼻尖透红透红的,她踩着那厚厚的积雪,滋滋地,一深一浅。绵绵白雪,那一排脚印,伸向远处,消失在视线中,孤独,决然。
北城的雪,没有他手心的温柔。
那女学生的短发,丝丝又似乎随着车身的摇摆,舞蹈着,兴奋得像她曾经十几岁的模样。顾昔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是长长的头发。她的头发稀薄,微黄,却是十分柔顺。她喜欢披着,刚洗过的头发有着淡谈的绿色清香,半干的头发在阳先里扑打着,然后渐渐光亮。
那是有欢声喧闹,而时间却在此时黑沉沉地压向她那已经冰冷的心口。
顾昔用手托着下颚,头抵着玻璃窗,恍恍地沉浸着,涩涩的。
只听师傅催促着:最后一站,到了。
她扯了一扯衣服,将落在脸上的短发,拨到耳后,跨着撕裂的灰黑皮包。
消失在那黑压压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