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进入火车站的时候,空气凉翳翳的。纵使已是冬季,但南方仍泛秋意。
我打包好行李,期间有些东西不断往包里沁,直到拖着行李穿过人群,才恍惚,那是萧瑟。
无座。
跟大部分人一样,围着火车的洗手间,抱着行李,头埋其中,本想一宿过后便天亮到站。很遗憾,毫无睡意,记忆在逼仄的空间被挤得满是画面。
2
首先浮现的是8岁时的片段。
当时外婆还在生,外婆自幼就对我很好,这种好不是源于对我的关怀以及溺爱,更多是我在外婆面前,我能不那么寒伧。
出世时,我的左脸颊就有一个小小的胎记,青色。
当时没人在意,小孩都是调皮好动,就算蓬头垢面,擦一擦就能了事,冬去春来,想不到这么一点色泽仿佛倒翻的颜料,随时间晕染。一大块。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眼皮肤黑素细胞增生病,医学上叫太田痣,但那年我们农村管这叫,命不好。
我家里还有一弟弟,刚开始所有人都说我们很像,能具体到耳朵的轮廓,嘴唇的肌理,自从那事发生后,再没有人这样说过。
母亲很着急,托亲戚到城市买一些祛斑的药膏,冰凉冰凉的,每次涂抹后我都幻想,这药膏的效果如神奇的橡皮擦,能擦掉世界上所有的痕迹,包括心里的痕迹。
所以每次睡醒,我都会第一时间跑去照镜。
日复一日,没任何效果,面积变得愈来愈大。渐渐地不愿意照镜,家里也不再出现镜。而母亲对我的关怀也从过往的紧张换作无奈……能从眼眸里窥见。所有人都是如此,携带怜悯,在一名八岁的儿童身上,愈积愈厚。
唯独外婆,外婆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垫着温柔,她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放心,时间会抹走一切,让一切变得淡然。”
好景不长,外婆还没陪伴我走完整个青春,她在我刚上初中时便离去,当时我还很奉承外婆的话,觉得时间真的会抹掉我脸上的疤痕,后来发现外婆的意思是指时间会让我习惯这张脸。这张丑脸……但我办不了。习惯不了。
情绪爆发了。
3
“丑百怪”
“恶心的东西”
“你是被诅咒的人。”
呵呵。
我想说我只是被命运扼住咽喉的人,几年下来,脸上的胎记已从最初的青色囤积成暗黑,暗黑的斑里长出茸毛,不敢剃,怕会长得更加恣意。
有人说,“男人,不要太在乎外貌,努力读好书,将来一切都会好的。”这安慰的话,听母亲说多了,就像敷衍,此刻的她正准备晚饭,屋里只剩我跟她,不知何时起跟她单独相处,空气就变得拘束。
这顿饭很素,我扒着饭,她不敢看我,目光变得怯怯的。
“最近考试怎么样了,好像没有听你提及过?”她问。
而我不发声,但身体还是背叛了我。哐当哐当,饭碗里只剩那么点米粒,我却如此用力地扒着。
果然,纸是包不住火,没过几天老师来电了,大意我约莫猜到——
“你儿子每次考试都垫底,而且经常旷课……”
母亲很抱歉地回复,“对不起,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后来气得喘不过气,狠狠地盯上我,猩红的怒意无一不透露想打我的心。
但是我早已不是八岁时小孩,我的性格有点阴沉,也学会了不揭露自己的伤疤,将那些正确的言辞——周边的人都骂我丑百怪、都骂恶心,都不愿意跟我做朋友——压在喉咙很不见底的地方,只道下一句,“我不想上学。”
这是真心话,想快点工作,想快点找到治愈脸颊的方法。
4
是不是有点不长进,是不是有点任性?
庆幸当时农村对上学不太看重,所以初三毕业后,我出来工作,弟弟还在读书,他自幼读书就很聪明,经常跟我说,“哥,你一定会过得更好的。”
对待他的真诚,起初还倍感安心,但久而久之在我眼里却成了口蜜腹剑,或许这跟他干净没瑕疵的脸脱不了节。所以那时我醒然,原来一个人露出怯怯的眼神,不外乎两种。
一是负疚,二是羞愧。
5
离开家后,没有选择北漂,跟同乡的人选择南下,第一站是广州。
这地方太很繁华,记得第一次坐地铁时,车速很快,外面一片剪影,“呼噜呼噜”。出站的地方,是珠江新城,四周挺拔的楼宇,煽下的阴影能跟血液一同汩汩地流淌全身。
然而第一份工作是老乡介绍的——跟拍婚纱照,主要工作负责搬道具,摆放物品。做了不够一个星期,就收到了客人的投诉。
“我看着……我看着那家伙的脸根本笑不起来。”
我留意到她的停顿是很潜台词的一句“怪物”,因此公司炒了我,但我没埋怨,该公司挺好的,虽然只做了一个星期却给了我一个月粮。
几天后,母亲问我在外面过得如何。我很炫耀地跟她说,“我不用十天就赚了两千元。”很沾沾自喜,感受到金钱能够让人忘却阴影的感觉。
然而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十分平和地说,“那就好,但是你切记,在外面工作,做人做事都千万不能心浮气躁。”
我没有回嘴,直接挂了,忽然听见她插嘴的一句:“小林,你回来了,快吃饭。”
小林是我弟。
6
自那次后,认为大城市的人都格外感慨,因此做了很多工作都只做一个星期,刻意表现极差,再被老板炒掉。日复一日,不同的是,有些人用100元打发我,有些则用扫把打发我。
更讽刺的是后来有人告诉我,当时婚纱摄影公司压根没有给遣散费,那两千块是老乡私下给的。
我莫名其妙地笑了。他真傻。
于是打电话给老乡,先客套地寒暄几句,然后再以表感谢。
他委婉地说,“不用谢”,娓娓道来一个我从没听过的版本,“你离开家乡后,你母亲再三叮嘱我要照顾你,钱是你母亲给的……”
听到这,嘴角不受控制地抖着,当时我已转至深圳,在一间工厂车间里工作,生活仍离群索居。抬起头,免得情绪垂下,但那晚天上星星,不那么明亮,很伶仃,如我。
7
母亲有叫过我回家,不止一次,每逢过节她都以节日为由劝我。尤其我生日的那天,她在电话另一端认真地说,“外面混得不好没所谓,家里还有一些田地,你可以回来耕种。”
我干笑了两声,“妈……我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了?这里有你的家,有你的亲人,你怎么就回不来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没,没……”我立刻打断她,此时正对一块玻璃,玻璃映射着一摊血,很鲜活,会散发热量,从我的左脸颊徐徐滑下——我把暗斑里的茸毛剃掉了,剃得干净,剃得彻底,剃得疯狂……连肉都被铲掉一大块……
泪水流在其上,刺痛刺痛。
两个星期后伤口结血痂子,医生说可以不用包扎,但我已习惯了包着脸,怕别人的目光给我留下新的伤口。后来母亲邀请我视频,说想念我,说想看看我。我立刻跑到床上,做出一副既累又慵懒的模样,“怎么呢?”故意用被子遮挡脸颊。
她看见我有点不情愿,道了一句:“天气凉了,记得保重身体。”
“嗯嗯。”我挂断了,很迅速,现在回想,那晚却过得很漫长。
所以很顺理成章地第一年的春节我没回去,一个人从深圳漂泊至广州,又从广州荡回深圳,愈接近春节,天一入黑,氛围便如凌晨。灰暗灰暗,大城市里的阒静,十分惹人悸动,缺少热闹,就容易浮起孤独。
紧接下来的一年,事业没有励志,生活活在重复的工作里。往后,母亲邀请我视频的次数变得愈来愈密,有一次母亲问我的指甲为啥这么黑?
我欠了欠身,“刚才煮饭不小心弄脏的。”有点蹩脚,所以为了不让母亲知道我在工厂里工作,于是每天坚持手洗衣服。
再后来外婆的一个忌日,我主动邀请母亲视频,第一句很开门见山,“妈……我想念外婆了。”
当时她用手背揩着脸颊,强颜欢笑,“别哭,别哭。”
半晌后,“大林,能否让我看看你的左脸颊。”
那回,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9
回到当下,随着火车愈往北上,空气变得愈加冰冷。
这趟春运,火车里很多人对“集五福“议论纷纷,尤其“敬业福”。说起事业,两年来确实没获得荣誉也没赞许,更多是在大城市待久了的表情,但内心的枯,居然逐渐弥合以及踏实,至起码这次我有回家的勇气。
这勇气似乎是母亲一直给我积攒,记得当时她看了我伤痕累累的脸颊后,泪水潸然,“孩子……你在外受苦了……对不起。”
我立刻反应道,“妈,我没事。”
很简单的言辞在彼时那刻像是“妈,我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过后听弟弟说,当晚母亲花了很长时间给我“修补”,她下载了一些美图软件,用一些卡通贴图将我的疤痕变得不那么刺眼,变得温顺。还给我模拟出一个鸡冠,很可爱。
我笑了,由衷的,很久没这样开怀地笑过,发现世界给我的残酷,还能够通过家庭的温暖贴合。
火车缓慢地靠站,轨道上一排排晶亮的灯光,一直流泻到视线深处。我拉着行李出站,期间还是有些东西不断往包里沁,直到拖着行李穿过人群,我恍惚这回是亲情。
因为看见他们的身影后,一直不肯承认的事,还是要打脸般要把我弄哭——我想你们,太想,太想把时间留给你们。深知家人相聚欢笑不易。因此,孩子回来了。
“对别人而言只是文字,就我而言都是故事,郭栩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