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现在是凌晨2:18,在整个世界都陷入深度睡眠的时候,田心像个木偶人一样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她表情呆滞,蓬头垢发,像个索命的女鬼,只有偶尔眨动的双眼能证明她是个活人。

窗外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天上漏着几点星光。而且从她的窗户看出去,连那几点星光都被一栋栋高耸入云的居民楼挡住了,她只是凭着感觉判断那是窗户,并且执拗地认为那里有一丝丝的光亮透进来,仿佛那样能将她压抑的内心稍稍解放出来。

她又一次做了那个诡异奇怪的梦,那个梦从上个月开始就一直纠缠着她。连续一个月的噩梦让她整个人都瘦得脱形了,她快要被折磨得发疯了。

梦里她躺在一个洁白的房间,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那些管子又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仪器。田心感受着那些管子的存在,难以抑制地恶心和心悸。在她看来它们就像恶魔的爪子,把她禁锢在了那小小的房子里。这种情况令田心想起了大学时她因为阑尾炎住院的那段时间,有次经过重症监护病房,那里面的病人就是这样躺在病台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管子接着各种仪器,生命脆弱得像能被轻易碾死的小蚂蚁。

外面会有人像我当初看着那个病人一样看着我吗?田心忍不住想。她又想起了那个病人,想知道他当初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孤独、害怕?他心里会不会害怕自己的心跳在下一刻就会停止?

不容她多想,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人走了过来,站在她的旁边,从高处凝视着她,眼神冷漠,像在看一个物件。这样的眼神让田心浑身不适。

“编号4357290618……问题……现已修复,允许进入世界。”

机械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的脑子却变得一片空白,一瞬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无法理解那些断断续续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却本能地觉得那个数字很重要,她绞尽脑汁地想要记住它,但是那串数字就像她捧在手里的水,无论她用什么办法,她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一点点地流去,看着那串数字一点点在脑海中消失。

梦一遍遍重复,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个梦,于是她开始三天记一个数字。第一天她记数字排在第几个,第二天记是哪个数字,第三天核对自己记对了没有,就这样,三十天过去了,她终于记住了那十个数字——4357290618。

最后一个数字记下来的时候,田心的心不可抑制地猛抽了一下。

她今年24岁,在一个叫做极乐世界的公司工作。三个月前,她刚刚进入公司的时候,李主管亲手把她的工作证交给了她,她记得自己的工作证上面的工号就是4357290618。李主管在她刚刚进入公司的时候告诉过她,在这个公司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编号,这个编号在这里就像身份证在生活中一样重要。

4357290618是我的工号,那是不是意味着躺在那里的就是我自己?但是,我完全不记得我进入公司之后住过院,是我失忆了忘记了什么,还是这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田心感觉自己被一团迷雾包围着,她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也不知道该怎么摆脱目前这种怪异的局面。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的梦和往常的不一样,那个男人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

“编号4357290618从上个月开始……,……不稳定,……是系统出错了吗?”

“黑客攻击?……原来是……。”

“还有几天?”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梦里耳鸣得厉害,只依稀听到些只言片语。不过这比起第一次来可好了太多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醒来之后,田心不肯放过这难得多出来的信息,在心里把这几句话颠来倒去地思考了很多遍,连当初看宫斗剧的脑洞都拿出来了,却依然毫无头绪。

黑暗中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夜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得田心一阵激灵,这时她才回过神来,看了眼手机上面的时间,发现只过了20分钟。她起身,打开了床头的台灯,橘色的光芒一瞬间驱散了黑暗,将她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中,像有人紧紧地护住了她,为她将黑暗挡在了外面,让她觉得心安。她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个月没睡过好觉,她感觉自己要被这个怪梦给折磨疯了。

怪异的何止这个梦,田心止不住笑起来,眼睛却渐渐地红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她真的很害怕。

她像大多数女生一样,胆小怕事,夜晚关了灯都能在脑海里想象出一个个吃人的鬼怪,然后吓得不敢把头伸出被窝,再闷都忍着。现在发生的事和她想象出来的鬼怪不同,这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是她正在经历的。

从第一次做噩梦开始,那种诡异感就像传染病一样,飞快地感染了田心周围的一切。她开始留心自己的工作和周围的同事。工作上面看不出什么,但是在和同事的相处中,田心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每一个同事都很爱笑,看见人就会微笑着打招呼。那是一种十分标准的微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八颗牙齿,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刚开始,田心被他们这样一种积极乐观的生活方式所感染,也对刚刚踏入的社会生活充满了信心,更加庆幸自己进入了这样一个没有尔虞我诈的公司,但是,当她连续三个月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看到这样一种表情时,就只剩下毛骨悚然了。

田心注意到,自己周围的人似乎从来都没有表现过难过、愤怒、失望、伤心这些负面情绪,他们就像商城里摆着的笑脸娃娃一样,脸上的表情只有笑。

人都是有喜怒哀乐的,每个人的表情都会有很大的不同。有人喜欢微笑,有人喜欢大笑,有人笑着的时候喜欢抿嘴,有人笑着的时候会露出牙齿……就算是经过专业训练的礼仪小姐,她们的表情也会有细微的差别,这些差别深受人们生活习惯,人生经历,个人性格的影响,让每一个人都成为区别于其他人而独立存在的个体,让每一个人都鲜活生动起来。

刚进公司的时候,田心作为一个刚步入社会的小菜鸟,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注意那么多,只是觉得同事们都很和善,公司的氛围非常地轻松。如今细细观察过后,才惊觉同事们仿佛都戴着一张面具。就像她大学时候玩过的一款仙侠游戏,每一个不重要的NPC都被设定为同一副面孔,同一副表情。当时田心就对这一点非常不满,认为画面不够真实,让她在玩游戏的时候没有代入感。因此,她很快就放弃了那款游戏。

自己的同事怎么可能是电脑程序设计好的NPC?如果他们是NPC,那自己是什么?田心抖了抖,否定了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这点她还是非常确定的。

第二天早上,尽管十分疲惫,田心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在公司大楼下,看着高高的办公大楼,再也没有了第一次站在这里时萌发出的凌云壮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十分沉重的压迫感,仿佛有人压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这种感觉在看到同事微笑着和自己打招呼的时候尤其强烈。

“我看你近一个月来精神都不太好,注意休息。工作要劳逸结合。”在田心送完工作报告,准备出去的时候,李晋突然开口。李晋是田心的上司,他是个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

田心看着他从电脑上面移开,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那是春水一样温柔的眼睛。

他是不同的。田心想。我可以告诉他吗?

那一瞬间,她几乎把自己的迷惑、害怕脱口而出,但是话到嘴边,她硬生生地止住了,只是点点头便出去了。

她不敢说。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李晋那一贯含笑的眼睛渐渐被绝望填满。他长大了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脱力般瘫坐在座椅上。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巨大的玻璃墙面前。

这里视野极广,能看到一整个城市。城市临水而立,热闹繁华,街道上、商城里、歌舞厅里到处都是人,虽然看不清楚,但是李晋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一定是幸福快乐的表情。

刚刚还好好的男人,突然双手捂上面孔,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眼泪顺着手指间的隙缝流出。办公室里,回荡着男人毫不掩饰的哭声,仿佛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痛苦。

但是他怎么会痛苦呢?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个温暖的家,家里有温柔的妻子,听话的孩子,健康的父母,这些是多少人一辈子孜孜以求的东西啊!他如今都拥有了,他有什么痛苦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完了,李晋重新回到座椅上,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拿出一瓶药,数也没数地全部吞了下去。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他安静地闭上了眼,感受着药慢慢发挥作用。

李晋坐在办公桌前,仰着头靠在座椅上,已经没了呼吸,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痛苦,又像是兴奋,带着扭曲的疯狂。

再次进办公室,田心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田心一直觉得自己是不惧怕死亡的,她今年24岁,死亡离她是如此的遥远,她根本感受不到死亡带给她的恐惧。但是,当她看到李晋的尸体时,那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令她整颗心、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死亡,第一次知道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她无法理解,像李晋这样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那浓郁的死亡气息比近一月来的噩梦还要沉重,她只能紧紧地扶着桌子,确保自己不会瘫软在地。

几天后,田心平复下心里的悲痛和恐惧,带着李晋的妻子来收拾李晋留在办公室的东西。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田心想。即使丈夫死了,她依然乐观地面对一切,坚强地承担起整个家庭的重任。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田心想起了李晋的葬礼。

那是个很简单的葬礼,只有几个朋友和家人陪着李晋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在李晋被推入焚化炉的时候,所有人一起唱着挽歌。田心不可抑制地大哭。从她进入公司开始,李晋对她一直很照顾,在她心里,李晋就像她的人生导师一样。

田心的哭声是葬礼上唯一外露的悲伤,也是那首挽歌里唯一不和谐的声音。

挽歌唱完,李晋的妻子走了过来,轻轻地抱住田心,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又拿出手帕替她擦了眼泪,说:“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离我们而去,但是他已经走了,我们能做的只有好好活着。”

想到这里,田心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寒颤,她知道葬礼上那一直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李晋的妻子孩子父母朋友,他们的悲伤太淡了,淡得好像不会悲伤一样,淡得好像死的是一个路人一样。

她以前也参加过葬礼,他们的表现不该是这样的。田心审视着李晋的妻子,那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想起了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各种事情,想起了自己看到的每一个人,想起了李晋最近不同寻常的举止……田心觉得自己快要摸到世界的边缘了。

一个小时后,送走了李晋的妻子,田心回到了自己的办工桌,她看到了一封未读邮件,是李晋几天前发给她,上面只写着一句话: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下面还有一个附件,田心点开,看到了一个叫“植物人虚拟世界”的压缩包。

几个小时后,田心从公司里面出来,脚步有些不稳,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她突然间想起,她第一天上班时,李晋看向她的眼睛里也是满满的悲悯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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