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瓷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瓷砖上画着一幅画: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淡然,冷漠。
一两回点燃火柴的刺耳声。
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
烟的末梢颤抖着,颤抖着,短小灰白的烟蒂--
连灰烬,你都懒得弹落--香烟遂飞舞进火中。
——茨维塔耶娃的《我想和您一起生活》
夜晚,从上帝视角俯视人间,镜头由远至近拉到我的窗口,你会看到我愁容满面,像个痛苦的便秘者坐在桌前,我的面前是陪伴我多年的笔记本。
它要是长了双脚,也会趁我睡着溜之大吉的,谁愿意和一个乏味的人同居一室呢?又或者它能说话的话,也一定会义愤填膺地声明要跟我分手,毕竟我是这样无聊呀。
我的小屋里一片漆黑,电脑屏幕的光在这一片黑的海底兀自发出微弱的光,像世纪末最后的一点光明,是人类最后一线生机。
突然一阵微风从窗框里穿进来,淡黄色的厚重窗帘若有若无地轻轻撩动了一下。而我油腻而麻木的毛孔却还是感受到了风的凉爽,开心地张了张。
女孩儿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是一种清透如琥珀的声音,带着一丝风的清凉,也带着一丝风的温暖。我想,她也许就是风的女儿,乘风而来,再随风而去,难怪每次我都不知道她怎么出现,又怎么突然消失。
我从电脑屏幕上我苍白的文字里抬头,由着她对我的吸引把我的神思带到任何地方。
她穿了一身宽松柔软的纯白色睡裙,像电影里欧洲中世纪的风格,透露出漫不经心的脆弱,让人不由自主怜惜,她也像欧洲中世纪因思念心上人而睡不着的贵族女孩儿一样,赤着足、露着光洁的脚踝,扬起头望着夜空。
只可惜,窗外没有中世纪的月光,也没有中世纪的浩瀚星辰。在我的想象里,我给她打了一束清冷的月光,于是我看见她脚踝的皮肤几乎透明,蓝色和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像一件艺术品,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今夜,我的拥挤的小屋因她的出现而再次蓬荜生辉。她出现,消失,那么漫不经心、不以为意,我却因此神魂颠倒。
她轻启朱唇,呢喃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像来自某种古老部落的密语,语调低沉又绵长,仿佛有历史的回音。
她果然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吧。可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在这里停留地越来越久了呢?今夜,她又要不眠了吗?
那么,注定这又是我的一个不眠夜了。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李白《静夜思》
如果前生是一棵树,今世也会习惯以树的姿态仰望吧。
很多个夜晚,“风的女儿”随风潜入我闭塞的小屋,无声地浸润了我干涸的沟壑纵横的内心。毛孔舒张,撩动虚空中每一粒浮沉,心痒痒的。
她仿佛是老天爷的一个魔术,妙手偶得。也许天神的雷达疏忽,竟没发现这里还隐匿着一个油腻的宅男。
每晚,我是一个奋笔疾书的落魄画家,她是聚光灯下的维纳斯,我唯一的模特。我总是一遍遍画她的轮廓和纹理,试图留下惊为天人的美。
然而,每当她乘风倏忽而逝,我只能怀抱那一沓画纸缅怀短暂拥有的美,希冀再次相会。她如树,或立、或坐、或卧,兀自树影婆娑,只有我在这片光影里沉沦。
在俗世,我已然是别人眼中的瘾君子,对孤独上瘾。我也不怕把这边缘的人生再推向沙滩更深处,由这热烈杀死我。求得一线的向死而生。
从上帝视角,人们看见一个怒发冲天、角质层掩盖本来面目、胡茬在两颊肆意蔓延的雄性生物凭栏而眺,在茫茫夜色中,浩瀚宇宙中,在狭小的窗口,睚眦尽裂,搜寻黑暗所到之处。黑暗是假想敌,黑暗藏匿了她。
“风的女儿”是我的向往,近在咫尺的渴望。谁敢相信我的不足十平米的蜗居里竟有美女作陪?
我才不管谁爱信不信,我也没谁可以吹嘘。况且,这会是我最后死守的秘密。
手机铃声响起,适时地把这头眼球布满红血丝的雄性生物唤进屋里。是编辑的催稿电话。他知道什么时候、何种方式才能准确迅捷地找到我。
因为我白天不开机,也从来不看无聊的信息。我自己就是个打字的,谁还能把简讯写得比我好呢?我这该死的傲慢。
突然之间,“简讯”两个字如电流贯穿我全身,以平生所从未有过的洪荒之力唤起我的灵感。
我做好了狩猎的准备,我要打破这不可触摸、不可言喻的藩篱,我必须与另一个世界、与她产生某种连接。
我啥都不是,你是啥?
你——也——啥都不是?
这样我们可是一对了!
保密!否则他们会嚷嚷出去——知道吗!
当个——人物——多烦啊!
像只青蛙——抛头露面——
整个六月——都对着仰慕的泥沼——
把自己的名字相告!
——埃米莉迪金森《我是无名之辈》
磁场如水波纹荡漾,“风的女儿”在这轻曳的纹理中渐渐显现,从单薄的镜中剪影般,慢慢丰盈地以三维的形式立在窗边纯白地毯上。
那是一位不知名的读者从土耳其寄来的不知名的羊毛地毯。以前我觉得麻烦,近日才从箱底翻出,花纹简单复古,蕴含某种宗教意味,倒是与她相得益彰。
她今天与以往不同,虽依然凭栏而眺,但浓如墨的鬓角斜插了一朵娇小白色小花,花心呈鹅黄,兀自美丽又毫无威胁。
她每次总以裸足出现,我竟以为她穿越时空而来必须舍弃身外之物,现在看这白色小花在眼前招摇甚是可爱,我想,我可以尝试打破这磁场。
要么与她产生连接,要么失去她,回到她出现前的原点。
以往总是坐在单人沙发上,气定神闲看她,这是第一次近距离与她面对面,清晰数见她根根分明卷翘的睫毛。
她周身仿佛笼罩一层透明肥皂泡。她甚至没有气味,我也感觉不到一丝温度的变化,仿佛我可以对她视而不见,仿佛可以穿过她。
她肯定是对我的存在浑然不觉,否则也不会如此旁若无人吧。我再次尝试制造噪声,把桌角翻开的书拨下地,果然,她丝毫不为所动。
这剧场孤单的两个人,却一直是彼此自转的星球,我这唯一的观众甚至不曾入过她的眼。
我只好打开房间里一切可以干扰磁场的设备——电脑、笔记本、平板、手机、冰箱、打印机、投影仪、理疗仪、电磁炉……
一个孤独生活、以码字为生的单身中年男人所能拥有的一切电器都已打开,时刻准备背水一战。
起初的一两秒依然毫无动静,但就在紧接着的瞬间,我看见她周身包裹的肥皂泡现出电视机信号中断才有的黑白雪花,随即又如水波纹漾开,肥皂泡似乎要瓦解……
但我对她一旦失去屏障会造成的后果尚未做好任何准备。
我把早已写好简短文字的便签向她扔去,折成纸飞机的便签直直穿过行将瓦解的屏障落在她怀中,我在转身手忙脚乱关掉电闸的刹那瞥见她神色有惊惶之色。
我知道,我成功与她的世界建立了连接,我将要开始了解她。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错误》
我厌倦了一切,所以逃避一切。卡尔维诺写过《树上的男爵》,然而我,选择离群索居,生活在人们的视野之外,在黑暗里。
我没有遁入深山老林,没有选择人迹罕至的荒野,也没有颠沛流离一直在路上。我钟情于黑暗。
我寻找安全感,也相信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所以我隐没在城市的角落,在我厌倦的一切事物的眼皮子底下,或者说,我厌倦的一切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我不否认,我极度厌世。但我又极度依赖城市和物质所带来的一切便利。
所以我的黑暗里,一切便利应有尽有。但我万万没想过会有第二个人,或者活物闯进这片黑暗的沼泽。毫无征兆。并且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我厌倦女人,厌倦感情。曾经在红尘的漩涡里不止一次迷恋又迷失,兜兜转转,我已逐渐对那两片嫣红的嘴唇免疫。
那些细微的感情从身体里抽丝剥茧般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流失体表,在两股互不相让的能量间徘徊,撞到什么便杀死什么,片甲不留。
爱,带着拯救的面目出现,却逐渐撕下温柔的面具,最后以见不得人的诡谲脸孔退场。一切是那么吊诡。听着那狼狈地跫音远去,心才慢慢归于平静。
我不相信爱情,这该死的信仰。
我对“风的女儿”不存任何妄念。我看她,如同看向另一个世界。与我之前的信念毫不违背。她甚至可能是将我带向另一方虚空的媒介。
所以,如前所述,我积极主动地与之发生连接。
我也得到了某种回应。整场戏只有我和她,而我似乎还充当了唯一的观众,她在明处,聚光灯汇集的地方,我在暗处,我不说话,她的表演不会被打断。
这一晚,照样是密不透风的房间,突然吹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我从我的囚徒——笔记本里抬起浑浊的眼睛,盯着桌后一圈一圈荡开的水波纹,看见她渐渐显影,像从画上走来。
我的干渴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舌头因为在同一位置停放太久而稍稍麻木,油腻的头皮也因为被唤醒而针刺般痒了起来。我在等她给我一个回答。
我在便签上告诉了她我的存在,我问她是谁,在哪里。我仿佛那个向往桃花源所在的武陵人,担心一觉醒来,发现一切只是黄粱一梦。
她的空谷般回荡的声音穿透了夏季房间的沉闷,深涧里的清凉溪水般缓慢灌进我的耳膜。
她说:“我不知道你的存在,但我也知道你的存在。我看不见你,但你不是第一个看见我,并试图与我发生连接的人。
我真实存在过,但此时的我可能只是一个幻影,游荡在多维虚空。我也许从久远的古代而来,也许是异时空,因为从与我发生连接的人口中知道的事情是我所在环境的人未曾敢想的事。
你想知道我在哪里,我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告诉你也没有意义。因为你与我的交点只在这里,某些时刻。我可能在这里,也可能在那里。也许只是你的海市蜃楼。
但我确实可以告诉你,我的出现与你的心念有关,你内心渴望我,能量才会推进我现身在这里。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想见到我,渴望的能量消失,我与你的因缘也会戛然而止。”
我正欲拿出便签把我想说的话写下来,打算再次干扰磁场传递信息。
她又说:“你不必每次都大动干戈以期与我交流。我虽听不见你在空间的那端对我说话,但通过简单改变磁场就可以轻松解决问题。
你身边如果有手提电话,打开录音模式,我就可以听到,我可以听到通过磁场传递出来的声音。这段时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异动,似乎又被风裹挟着在时空穿梭。
但我没有听到磁场传递任何声响,这与以往不同。以前,我总会听到各种人的声音通过手提电话与另一端的人交谈,但你没有,你的生活太过寂静。我一度以为这是一间无人居住的房间。”
这时候,我感到一丝凉意擦过手臂的皮肤,有温柔的触感,是风,她又被风裹挟而去了。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下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席慕容《一棵开花的树》
我们都不想活得太过炫目,但又不甘于默默无闻过完一生。于是一边像树向下扎根,向上生长,一边努力开出清新馥郁的小花。
让看见的人知道,我们没有白走一遭。也让人群中拥有相同气味的人能一眼认出彼此。
“风的女儿”虽有美丽的皮囊,但却并不带有一丝挑逗,她只勾起我最为深沉的思考,我们更像是坐而论道,或者仅仅是如朋友般聊聊天。那种见面即是永恒,不见也未必怀念的老友。
“你既然在虚空辗转,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人,有什么是你印象最深的呢?”我拿起手机问她。
“没有什么给我印象最深,我善于遗忘。我只给你讲在此刻我想起的那一个,如同在沙滩上随手捡起一片贝壳,一花一世界,每一个都有它独特的面貌,如果你能仔细审视,如果你能仔细倾听的话。”
“好,我愿意仔细审视,也愿意仔细倾听。”
“那是某一年的十二月份,有的地方寒冬凛冽,但那里是赤道附近,依然有毒辣的日光,人们穿着与其它时节无异。
植被葱茏,青绿得仿佛要渗出汁来,和明晃晃的日光争相抢夺人的眼球。灌木丛生,河堤上是纵横的干渴的裂纹,每一道都足有小拇指那么宽,触目惊心的样子,泥土缺水也会死亡。
男男女女在河岸边等待渡船,因为强烈日晒的缘故,大家都多少有点意兴阑珊,少见旅行的兴致勃勃。水域巨大,支流众多,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人群中有两张年轻的异域面孔格外引人瞩目,尽管有阳光晒过的印记,但他们的皮肤基底依然白净,是白色人种,有高挺的鼻梁,深邃清透的瞳孔和卷翘浓密的睫毛。
他们大概并不知道自己是多么漂亮的人,周围的人也大概是对他们种族的人习以为常,并不刻意给予关注。
船在岸边做最后的短暂停留,他们两人一起上船,坐在第三排,互相依偎着没说话。过了会儿,女孩儿独自走回岸边抽烟。
她抽烟的动作很娴熟,烟雾却吐得老年人那样缓慢。她打赤脚,比本地人更与土地亲近。脚趾甲干净,没有任何色彩点缀,只在右脚踝处系了一根鲜红的丝线,一般人们会把它缠绕在手腕上。
那男孩儿透过镂空窗户看她,长久而平静地注视,听不到他内心一丝杂音。他也许爱她,却并不激烈,更像是尘埃落定。
女孩儿饱满的脚掌踏着炙热的泥土走回船上,男孩儿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半点,他对她该是何等深沉充沛的感情。
他给她递过一条薄毯,亚麻底色,缀着流苏边,绣着零星的状如风铃的白色小花。她把它搭在腿面上,歪过身子,把脑袋靠在男孩儿肩头,那男孩儿也配合地挪挪身体,两人如同相叠的勺子。
她对他同样依恋,便把双腿抬起,搭在男孩儿腿上,双腿晃晃悠悠,像停泊在港湾的小船般悠然自得。
看起来,他们只不过是一对普通的彼此相爱缠绵的情侣,可能有点太过安静,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相濡以沫令人怀疑。我继续关注着他们。
这时候,女孩儿缓缓开口道:今天晚上船会到达那里,我们会分开,答应我好好生活下去。
男孩儿眼眶瞬间涨红,他没有说话,只是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忍不住追问。
“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死神的降临,死亡将要拆散他们。这是他俩最后一段一起走过的路程,也是女孩儿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旅行。
她要求像猫一样,独自走到一个地方,选择安静而体面地死去,而不是让爱人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被死亡吞噬。她觉得那样对爱人很残忍。
她想要他记得她最鲜活的模样,记得她只是一个人去了遥远的地方。总有一天,她会换一个样子,重新回到他身边。所以她要他绝不要掉以轻心,要时刻关心身边的人和事,千万不要在她回来的时候错过她。
男孩儿答应了她,当晚把她送到地方,安顿好住处。那是一处悬崖边的村落,人烟稀少,村民依靠渡船短暂的停靠,给外来的旅客提供当地饮食和特色,聊以度日。
村子的海拔最高点生长着一棵奇特的大树,居高临下俯视大河,当地人奉为神明,向它祈求风调雨顺,据说很灵验。
这对恋人双双跪倒在树下,十指相扣,默默许下愿望。谁都没有出声,只有两张泪水涟涟的年轻面孔在彼此的心上打了一个结。
女孩儿在日记里写道:请求仁慈的上帝给他一个爱他的妻子,一个完美的家庭,和一双可爱的儿女。来世,请允许我继续做他的爱人。
渡船当晚载着男孩儿离开,月亮很圆,每一个人都忍不住赞叹。
男孩儿从兜里掏出一个什么,俯身在右脚踝缠绕,借着明亮如水的月光,我看清楚,那是一根鲜红鲜红的丝线,分明寄托着沉重的牵挂,似曾相识。"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艾米丽迪金森——《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今天我的脑袋生疼,停留在昨夜的气愤当中。一觉醒来,依然喘息粗重,顶着一头乱发坐在床上,目不转睛,但眼神没有焦点。
夜色阑珊,我有点不想再见那个女人,她令我迷惘,可我又不愿意这事儿就这么糊弄过去。内心发愿,等她来。
“你究竟是谁?”我质问她。
“我告诉过你,我是虚空中的幻影。你也许可以把我当做某个不由自主的旅行者。”
“那所谓的磁场呢?我要跟你发生连接何等困难,你却跟我讲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走,看得倒是真切!”我口气揶揄,就差脱口而出她在编故事。
“你因为这个生气?陌生人,我和你的缘分有限,短暂的交汇之后会是无尽无涯的疏离。在这之前,我在虚空游走,历史漫长,是你所无法想象的。
我至今不涣不散,但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天会灰飞烟灭。我告诉过你,我能觉知自己的异动,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异动。
在某些时期,我确实可以不受限制悠游。起初,我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无所谓悲喜,但我渐渐会流泪,沾染你们世界的人气,甚至幻化人形,感受到生命内核有东西流动。
这些本来与我无关。但我慢慢接受,与那些流动的能量和平相处。
我在你的房间感受不到任何流动,也许这正是我出现在你生活里的意义——带给你某些流动的气息。你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
我确实对她一无所知,但也觉得她没有欺骗我的必要,就算是编故事,编上一千零一夜,于我并无损失。与她计较,意义不大。
“好,我可以不追究你是什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那就让我们一起看看,这莫名其妙的缘分会把我们带到何处去。再给我讲讲你在这世界游走还见过什么吧。”好奇心驱使着我。
“当一个女孩儿呱呱坠地,她先是惊恐大哭,一切都是未知,她和世界互相摸索,彼此熟悉。生命在黑暗里完整和成熟,但旅途才刚刚开始。
家里的老人因为她是个女孩儿,不能延续家族的香火而恼怒,对她的教育不重发展,而只是要求她乖巧懂事听话。
她虽懵懂不谙世事,偶尔忘记这些教训,但年岁渐长,越来越形成长辈们期望的那样,磨平棱角,泯灭个性。
但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她天性顽劣,好奇心重又精力旺盛,闯了不少祸,骨子里顽固而倔强,虽表面被磨平,变得驯服,但内心里依然有头小兽蓄势待发。
她与家人缘浅。他们看不到她熠熠生辉的小宇宙,她也只与他们保持淡漠距离。
这一年她18岁,遇到一个男人,桀骜不驯,气质清冷,寡言少语,但行动却快刀斩乱麻。他将她从熟悉的地方带走,她自愿跟随他,来到完全陌生的城市。
她看到他被簇拥,看到他大杀四方,她崇拜他,也心疼他。她要求与他形影不离,不愿待在家里,做笼中的金丝雀。但男人拒绝了。
他从17岁开始混迹江湖,血雨腥风13载,他习惯兵荒马乱,对意外成竹在胸。她只是他的玩偶,待在安全的地方,等待他就好。她不应有过多的要求。
她本不是笼中鸟,又怎能甘愿被锁住?撒娇、任性无果,她开始绝食抗议。男人看她的目光变得冷冽,她害怕,但仍迎着那目光看回去,瑟缩却并不回避。
她知道他一只手就可以捏死她。但他没有。她以为这就是爱。
男人开始训练她做杀手。她年轻,悟性高,勤于练习,身手也快。一段时间后,男人给她派了第一个任务。她有些许失望,本以为全身心练习后就可以追随男人左右,未曾想却被他支开别处。
但她坚信,这只是男人给她的试炼,只要过了这一关,她就可以如愿以偿。
目标是个女人,妩媚妖娆,不知因为什么要被灭口。作为杀手,她不应提任何问题,干净地解决问题就好。她却阴差阳错在埋伏时,意外发现了男人的照片。
男人和这个即将死在她手里的女人的合照,笑容灿烂,她从没见过他笑得如此开心,至少这五年她没见过。她把刀刃抵在女人颈动脉问:他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怀孕了,是他的。女人回答地出奇冷静:这是第三次了,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她听见心脏沉底的声音,在幽深不见天日的水底,胸腔憋闷快要爆炸……
醒来,呼吸急促,如同做了一个梦。周围是陌生的世界,她被陌生人搭救了。她很累,在安全的环境里昏昏欲睡。
记忆如同一道闪电照亮整片天空,她清楚地看见男人把她推向大海,头也不回地离去。
因为她让他失望了,她没有完成他交付的任务——杀死相伴他八年的情人和她腹中的孩子。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剃度出家。看她以前的照片,很瘦,眼神倔强,像头小牛犊。
她说,她已经过完了一辈子,亲情、友情和爱情都尝过了。她不愿再回到原点走一遍,所以她无所求,现在只修自己的心。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朱自清——《匆匆》
自从上次那个悲伤的故事之后,“风的女儿”已经连续几天没来。我发现生活似乎有了一个缺口,我自己有了一丝不易察觉、但难以名状的改变。
这令我有点懊恼,我这该死的情绪。
此刻,她坐在窗边,注视着窗外茫茫的夜色和城市边缘若有若无的星群,细若游丝的夜风撩拨着她的裙裾,挑逗着她前额的刘海。她依然是一副遗世独立的冷淡模样。
“今天的故事以第一人称讲述给你。”她说。
“我来这个世界的第一眼见到的不是他,他离家工作,并不知道我提前呱呱坠地。女人在家分娩,幸而被一位过路的老人搭救,保母子平安。
婴儿脐带绕脖,小小的身体像紫透了的葡萄。那是我给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并不招人喜欢。
渐渐长大,咿呀学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次,他带着小解,有老鼠从胯下窜过,惊恐地喊出清晰的“爸爸”,他甚是高兴。
我与他缘分浅薄,童年时期一直相隔两地。他偶尔回家,会给我带回一些糖果。我习惯从他的包里发现惊喜。他的回来令我愉快,大部分归因于一包糖果,或者一顿美食。
有一次,他也许回来地仓促,包里空空,我不知道是谁给的胆子,竟把他的包扔进了池塘。那是他每日上班带在身边的包。从此以后再没有敢对他如此放肆过。
春日的傍晚,我经常把脚伸进女人的高跟鞋,迈着步子数着一二三,来来回回,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声响,等待他骑着自行车一转弯就出现在门前的梨树后。
梨花雪花般纷纷扬扬,我不知道是在等他,还是在等待糖果。希望几乎都要落空的。
再然后到了上学的年纪,第一天上学,他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教室门口,我赖在他身边,不愿踏入那间坐满陌生小孩的屋子。
他大概是因为我而感到丢脸和窘迫,耳光扇到我脸上,那殷红的掌印是他给我的第一个疼痛的印记。
他也有很多可爱的瞬间:在我写作业时,在旁边吹奏唢呐;时不时拿出我的作文,即兴朗读;回来晚了吃宵夜,一定要把我吵醒喂我几口……
少年孤僻和乖戾,没少挨过他的暴力,心里保留着对他的距离。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笑闹的男人。家庭条件的改变对小孩来说是细微不可察觉的。
他是如何默默承担并带领全家渡过那段时期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我升学很顺利,向来成绩优异的姐姐辍学,开始打工。
我在学校学习成绩一马当先,鲜少让他操过什么心,但他始终未曾参加过一次我的家长会,也从没有去观看过任何一次我的独唱、舞蹈、诗朗诵或演讲。
直到高中毕业,县里给优秀毕业生发放补助,家长必须到场签字。我被要求上台演讲,他终于全程坐在台下。我的眼神直到结束都没有投去他在的位置。
回家后,他对女人称赞我。我唯一一次问他,为什么以前的家长会不曾参与,他说:怕给你丢脸。
大学以后交了男朋友,他变老的速度加快,每次回家短暂停留,来不及记录他的变化。
后来,和一个他不喜欢的男人去了遥远的地方。没有事先告诉他,也从来没告诉过他和谁在一起。他不理解我的浪费韶华,我也无法解释。渐渐无话。
每次电话都是责难。我便不接他的电话,慢慢断了联系。我过得不好,也从不和他讲。只是梦里见他总是不要我,于是泣不成声地醒来。
三年间有一次回家看望老人,没有回家,住在亲戚家。和亲戚一道去看他,席间冷淡生分,但他仍然给我夹菜,知道我平素不爱吃肉,夹的都是肉,只是全程不说话。
那时候不知道,我们之间还能有几个三年可以蹉跎。人生给了我们一世的缘分,已经很奢侈。但我与他一向缘浅。
那天饭后,我早早坐进车里等待离开,不曾和他告别,那时不觉得自己无情,只是怕他再来责难,因为无法解释,他也不会理解我所选择的生活。
但后来还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那天他最后一个从屋里走出来,是因为一个人在屋后默默流泪了。他大概是不曾遇到这样外表柔弱,实则内心比他还顽固的对手吧。
我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性格也免不了像他,固执、倔强、钻牛角尖。互相拿尖角对着彼此,露出互不相让的架势,但各自的心里都早已被对方打败,一败涂地。
再后来,我遇到一个温柔的男人,春风化雨般慢慢化解我的强硬壁垒,软化我满身的刺,也耐心呵护,愈合我的累累伤痕。我像个长久的病人,慢慢被治愈。
他的年岁一天天增加,曾经坚硬的外壳也在渐渐褪去。我们终于到了可以试探、碰触的阶段。
像许多年前,我依然可以倚仗他的归来,做一些不顾后果的事,他也会给我一片深沉的土地,威严又慈爱。
几十年的交手,终于换来一时平静。但他也老了,我也将要长久地和别人一起生活。
我们难以避免地将要彼此失去。
第一次,
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
第二次,
当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第三次,
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
第四次,
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
第五次,
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第六次,
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
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哈利勒·纪伯伦《我的心曾悲伤七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