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去年八月认识的于生。
那时,公司派我出差去兰州的一个小分部。
“好好在那干半年,回来以后就提拔你当副经理。”——我到现在还记得老板那副油腻的嘴脸。没人愿意出远差,而我是公司的新人,他只能动用我这么个没毕业多久的傻小子,毕竟对他来说,不值得让那些骨干级别的员工去受这个罪。
刚过完年,我就踏上了为期半年的征程。也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于生。
(一)兰州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我是南方人,理科生出身,地理还差劲到死,不认识祖国的另半壁江山。来到兰州之前,我对这里的印象就是荒凉的大西北;人们走在土路上;街边小摊到处都买牛肉拉面,卖面的大叔一脸胡子,用西域口音吹嘘自己这家比别人的都正宗。
我在车上幻想了好长时间,想着下去后会不会吸到一口来自大西北的浓郁风沙。
我还是太喜欢瞎想了。
兰州火车站建得非常大气,刚下车我就被深深的孤陋寡闻感淹没。到底是没出来了解过,真要一辈子待在家乡的小城市里,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作为。
我要去的分公司在城乡结合部附近。听说进城方便,下乡也快,往边上多走几步路就有村子了。什么时候想体验体验生活,就去那边村子里帮人做点活,村民还会免费带你吃农家饭。
到的时候是晚上七点,我满心欢喜地想着和那里的同事们一起吃个饭,桌上还能跟哥们几个套套近乎。
那几个人里,我和小吴关系最好。他是这边最热心的一个人,每次总部来新人了基本上都是他接待。
他带我吃了顿正宗的牛肉面。大海碗里,肉片厚厚的盖了一层,顶上洒着点青嫩的葱花。辣椒酱和麻油被拌进热腾腾的面条的时候,我来自南方的心脏被这种豪迈的吃法震慑了。一大碗面,几口就下了肚,完事赞不绝口,没忘了把酸辣味的汤一并喝干。
“一看你就是第一次来这,我们那几个兄弟都吃得不想再吃了。”小吴笑了笑我,“哥们还吃么,不够再要一碗。今儿你新来,我请你。”
“吴哥,那我再来一碗。”我意犹未尽地捡着小碟子里的花生豆,“以前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这半年大不了天天吃,哈哈哈…”小吴是个极其好说话的人。那天我胃口极好,跟他天南海北地聊,吃了两碗牛肉面,酒也下去得快,就着花生豆和笑话,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
聊到公司,小吴说这边基本上没什么事干,哥们儿们平时审几个总部发来的表格,扣个章,签个名,就成了。内容都不用看,反正老总也不会听你的意见。因为设在城乡结合部这个尴尬的位置,咱的小破分公司有的时候还得充当一下城乡居民矛盾调和机构。
我说吴哥,这他妈有点意思啊,还能给人当调解,挺有成就感。他说,你小子试试就知道了,有的人简直就是来捣乱的,出了屁大点事都要来说,烦得你不行,你还不能表现得不耐烦,不然人家给总部投诉你。
我俩都喝醉了,互相搭着肩膀摇摇晃晃走回单位宿舍。一进门我就倒在床上,想着兰州这地方真有意思,吴哥这人也真好。
(二)初识于生
我在这里工作了四个月了,还有俩月就能回去当副经理了。
说到这的时候,小吴总是笑话我。
“你小子是不是傻?副经理哪那么容易当啊?他不给你点好处,你愿意这么屁颠屁颠地过来吃半年牛肉面?”
“好歹回去也能给我点好处吧…”
“顶多给你年终奖多算点吧。以前过来出差的都跟你一模一样的,咱老板年年撒谎都不带创新。”
“我靠,他就这么欺负新来的?”
“我刚来那会就是因为不服管,被调到这块一直干。”他苦笑,弹了下烟灰,“后来呆习惯了,总部说要让我回去我都不想回去了,我这人不太有上进心。”
“所以你就一直呆这了?”我有点惊讶。
“待着呗,每年还能认识认识总部派来的年轻人,多好。”他眼神和善,“而且这边待久了还挺上瘾。我不知道为啥,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吃不腻酸辣牛肉面和卤水花生豆吧。”
下午我值班,他们几个就跑去城区里唱歌了。
工作台挺大,穿着西装的我待在后面,看着像个酒店前台服务生。
一下午了,就没人进来过。这边还真是个养闲差的好地方。我在前台电脑上下了英雄联盟,正想开一局,一阵呼哧呼哧的粗气把我从涣散中带了出来。
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跑了进来。他穿一件破夹克,上面都是泥点子。旧裤子和布鞋上都是从土路上沾的污渍。看起来二十四五的人,头发却白了好多。
“兄弟,帮个忙,俺娘…快咽气了,叫医生,快…”他已经说不利索话,一个劲扶着桌子喘气。
“你别急,我这就叫120!”我赶忙拨了电话,刚叫了急救,他就拉着我要走。
“兄弟,跟我去趟我家,我一人应付不过来,求你了!”
他哀戚的面色不像是在说谎,我跟他跑了出去。这是我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往村子那边去,以一种急救者的匆忙姿态。
他带我跑过一条土路,每走一步就扬起呛人的尘土。地上有好多路过的村民扔的烂果子,黏乎乎地恶心。
“快点,帮我救救我娘…”他跑的更加快了,我惊诧他穿着破布鞋的脚如何在那种土路上如履平地,可能这就是这里的农人的特点吧。地里想来可比这难走多了,在这种时候,太爱干净可不行。
狂奔了有七八分钟,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小村庄前。救护车已经在村口等着,他径直带着我往村里七拐八拐。这里的羊肠小道太窄,救护车开不进来,一行提着急救箱的医生护士跟在我们后面也笨拙地扭来扭去。
他家是个破旧的小土屋。门口放着一个大磨盘,上面还有没磨完的玉米稞子。
还是救命要紧。我们破门而入的时候,发现家中并没有奄奄一息的老母亲。
“你妈呢?”我有点急,冲着带我过来的青年喊道。
他支支吾吾不说话,站在那里,头低得能到肚脐眼上。
“问你呢,人都叫来了等着救命呢!”
“我妈不知道去哪了,刚才还在呢…”
后面的医护人员一阵骚动,“没见过病的不行的人还来回跑的,这小子耍人真是一套又一套…”一个女护士扯着尖利的嗓子骂道,“你到底有没有娘?没娘叫我们来救个啥子!”
那青年眼泪都要滴出来了,还是不说话。
“我看八成还是被人给耍了!”那护士嘴上仍然不消停。
“大家都是受过教育的人,说话别太刻薄嘛。”我上前求情,一番赔礼道歉后终于送走了那批恶鬼似的医生护士。
再回屋,那青年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突然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哭得流了一脸泪水。那张二十四五岁的脸狼狈得像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我娘刚才还在呢,还搁这躺着呢,她叫我买药……怎么一回来她就不要我了…”
他蹲下,蜷缩着啜泣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把地上的沙土裹成了泥团。
我这时才开始真正的观察他。他极瘦,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头发像是很久没洗过,一双卡着泥土的手捂着脸,呜咽得像个玩具被偷了的小孩。
这是我对于生的第一印象,癫狂,破败,又悲伤。
(三)我叫于生
六月了,离调回总部还有不到俩月。
我问过小吴有关于生的事,他说他没听说过这个人。
“农村那边的人好多都是这样的,没事就来麻烦麻烦你。以后见到这种事不用理,让他自己出去就好了。”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小吴对我是很关照的,但提及到那些乡下人,他的怜悯之心便转瞬即逝。
不知怎的,我惦念于生。
我换班的时候去过城里,也去过乡下。其实就是随便遛弯,找一找特色美食。兰州的特产其实很多,但都吃过了以后,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刚来那天,小吴请我的牛肉面。
我在城里的时候,没见过于生;去村里的时候,也没碰着过。
一天轮到小吴哥他们值班,我也在一边跟他们聊天嗑瓜子,他们吵吵着说要在我走之前一起好好吃个饭。
我看到门口有个衣衫褴褛的身影闪过,那张脸像是一个二十四五的青年,带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忧愁。
他往里看了一下,没和我对上眼神,便逃亡似的又走了。
于生来了,却没敢进门。
“哥们儿们,我突然想起有点事,出去一趟啊。”我火烧火燎地起身,“失陪了,聚餐我肯定去!对不住了今儿个!”
“咱继续咱的,出差值班的新人总是有点自己的事情的。”我听到身后吴哥用一种谦和的语气替我结尾。他们显然没把我的突然离场当回事,吴哥的话马上被下一波喧闹和开玩笑的音浪覆盖了过去。
那青年缩在门外一角,猥琐地弓着腰,像只狼狈的老鼠。后来我发现,他并非故意如此,只是他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
“有事怎么不进去说?”
他见到我,脸上突然现出一丝喜色,旋即又被最开始的无奈和落寞替代回去,“那个人…戴眼镜…欺负我…我不敢去…”
我们这一帮人里,只有小吴戴眼镜。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能帮我…”
“怎么了?”
“我娘死了,没人愿意帮我办丧事。”那副似曾相识的哀戚又出现在他脸上,每次看到这样我都难受得不行,又说不出来是怎样难受。我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可怜而无助的表情。
我又一次去了那个小村庄,这次没有狂奔,而是一步步地走在土路上,他一言未发。
和我想的一样,家里没有病逝的老母亲,还是那座土屋,一个人也没有,门口放着一个大磨盘,上面还有没磨完的玉米稞子。
他又一次绝望地蹲在地上,夏天晚上的风把他空荡荡的衣服吹鼓起来。他捂着脸,指缝间掉出几颗大泪珠,把地上的沙土裹成了泥团。
那天,我认识了这个青年。
“我叫于生。”
他说。
(四)画着孤独的孩子
于生的爹叫于老二,是个傻子。
家里没有文化人,只知道生了孩子要随爹姓。因为是于老二家生的儿子,他随随便便地就叫了于生。
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他爹是个傻子。在他印象里,小时候,爹在一个工厂里干活,每天下班总是能从外边带来点新奇东西给他。今天是个棒棒糖,明天是个玻璃球。爹对娘很好,晚上总是陪着她,她说什么他都听着,虽然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
娘说爹不是傻子,他只是不会说话。
于生相信娘说的话,爹不会是个傻子的。
爹对他们娘俩都很好,而傻子是不懂对任何人好的。
他记事起,就没有听爹讲出话过。爹好像一张口,说出来的都是不成语调的东西,爹听不懂,别人也没人能听得懂。有的时候爹着急了,嘴唇就哆哆嗦嗦地抖,吐出一些不清楚的字眼。他看得出爹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
村里的孩子们总是欺负于生,说他爸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于生的衣服被那些使坏的男孩子撕破了。
晚上,爹睡着的时候,娘在煤油灯底下给他补衣服。
他悄悄凑到娘耳朵边,“他们总是欺负我,说我爹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娘眼睛红了,搂住他,“别听他们乱说,你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
“嗯,娘,我信你。”看到娘流眼泪,他也呜咽起来。
每一次衣服破了,娘总是在半夜给他补。因为爹睡得早,这会补衣服不会被爹看见。
要是爹知道于生因为自己不会说话而被欺负,爹一定会伤心透的。
他变得清高起来,不再理会那些坏孩子们。每次衣服破了,他就和娘半夜一起守在煤油灯旁,小声说着话。
于生爱他的爹,不管爹会不会说话。
那个时候,他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放了学后,回来后,家里的狗会摇着尾巴跑出来迎接他,发出欢快的叫声;狗叫起来了,娘也就知道自己回来了,做饭的香味飘出来,他总跑到灶台看看娘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那个时候,他觉得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娘做的玉米面粥;饿了,先喝上一碗粥,然后坐在门槛等爹回家。他总是远远地看到爹的身影,今天拎了个包,兴奋地猜测里面有没有什么新奇东西。而爹也从来没让他这份兴奋落空过。
这就是于生认为的生命里最幸福的事了。第二的话,应该就是半夜和娘在煤油灯下的那段时光。娘每次都会把他搂在怀里,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小于生的希望,都是娘在煤油灯底下给的。
为了和娘多待一会,他甚至觉得被扯破衣服也是值得的。
于生十岁那年,他爹在工地上出事,去世了。
大钢管子没放好,生生砸下来,正好砸到于生他爹的头上。
爹不会说话,死的时候连喊都没喊出来。
每当想起这些时,于生总是觉得头和脖子疼疼的。他摸摸自己头顶,看看有没有伤口。摸着摸着,没有伤口,也不疼,但眼泪总是不自觉地就流下来了。
工厂补了他们五万块钱,不能再多了。给爹办个好葬礼就花了一万多。
埋了爹的那天,坟头前只有于生和他娘跪在前头。
十岁的于生头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死亡。
所谓死亡,就是爹永远都不会动了,不能去上班,他也再不会放学等到爹回家,也都没有了爹给他带回来的小玩意。因为爹被埋进土里了,再也不会出来了。
于生读完了小学,娘供不起他读初中了,无奈就此作罢。娘给人到处做缝补,打毛衣,打手套,挣点钱糊口。娘说最重要的是为人要好,这个比读多少书都重要。
于生总是爱在墙上画东西,爹以前也跟他一起画。教他画一笔能画成的小人和动物。爹走了以后,于生不知道该画什么,总是对着那面墙发呆。
娘对他很好,陪他在墙上画画。他最爱画小人儿,画三个,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中间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是他,女人是他娘。
有的时候,夕阳会照进来。他的影子投在那面墙上,孤零零的一个人。
画里的人儿都是三个,他还有娘,娘去买菜了,做饭了,不在身旁。他自个儿的影子孑孑地挂在上面,像株小草。
(五)守着希望的女人
于生十四岁的时候,娘告诉他能上学了。她拿到了村里的贫困户证明,每个月有补助金。
于生上了初中,比别的孩子都大两岁。
老师讲的东西他能听得懂,初中里的那些人比小时候村里欺负他的孩子们好太多了。他们不会无理取闹,也不会围住他,把他的衣服推搡着撕破。
没有了灯下补衣服的机会,于生照样每天和娘在一起。他只有娘。
娘经常像小时候似的抱着他,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娘的怀里太暖和了,比冬天时候家里的大棉被还暖和。娘一日还在,就一日还有这种温暖的希望。
于生有时候想,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能这样一直和娘待着也就够了。
村里的补助能供于生读到高中。
“娘,高中我一定好好学,考个好大学,以后出去挣大钱给你。”于生初中毕业的时候十七岁。
“我的生儿真有出息。”娘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于生突然发现娘开始变老了。
于生记得在他小时候,娘还是挺漂亮的。
于生读完高中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
这个年纪,许多别的孩子已经在读大学。
高考之前,于生每天都熬夜看书。家里没有电灯,只有那个陪他二十年来的煤油灯。他就在煤油灯如豆的光影下看书,娘还在旁边陪着他。
娘经常跟他说,“生儿,别看坏了眼睛。”他说,“没事,我眼睛好,看看书不要紧。”
娘心疼得不行,他看书,娘就在旁边打要拿出去卖的毛衣和手套。他不看了,娘也不打了。
第二天,娘进城了,带了个插电的台灯回家。恍恍惚惚地,于生想起来小时候,坐在门槛上等着爹回来的那段时光。远远的他就能看出爹的身影,爹每次都会带点好东西回来,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相比来说,娘从没让他难过过。
新买的台灯很亮,小按钮一按就有白色的光,比在煤油灯底下看书舒服多了。
“娘,这东西贵不贵?”
“不贵,可便宜了。你就好好用,你要啥娘都能给你。”
于生一直就单纯地相信,娘是个神奇的人,什么都能给他。
娘替他抵挡了太多来自外界的丑恶,他只相信娘,娘是世界上最温暖善良的存在。
我看向现在的他,疯疯癫癫,口齿不清,完全没有当年那个读高中读得那么优秀的样子。
他上不起大学,补助最多只供到初中。
娘去找过村里的干部,“上大学一年就要小一万,咱们村总共才多少闲钱?供到高中算对得起你们家的了。”
娘委屈地低下了头。如果这个时候老于还在,可能还有转机。这个家里可还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哪。
“慢着,你家儿子的事可能有办法。”书记说话了。
“只要能让生儿上学,我做啥都行!”娘眼神变得恳求起来,清癯的身体微微弓着。
书记的眼神变得淫荡起来,一把扯开于生娘的衣领。
“你干啥子!把手给我松开!”于生娘急了,疯狂地掰扯着那只猥琐的手。
书记是个秃头的胖男人,三十多岁,衬衣的扣子总因为肚子太大被撑开。
“于寡妇,你老头死那么多年了,三四十的女人一直没男人,受得了吗?”
“闭上你的臭嘴!不许骂我家老于!”于生娘气坏了,挥起拳头奋力砸向胖书记。可书记肥胖的身体就像棉花糖一样,于生娘的奋力一击和轻轻拍打没什么两样。
“你个背时的寡妇,让我干爽了就他妈的不说这些了!”他扯开于生娘的衣扣,肆意在那副瘦弱的身体上撒野。
于生娘身上一阵疼痛,她挣脱不开,那副肥胖的身躯太过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身材,你家儿子还真没得学上了!”事罢,胖书记从包里甩出一沓钱,“大一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这些肯定够了。”
于生娘牙齿哆嗦着,说不出话。
“村里有钱的人多的很,那狗日的死村长就是不想帮忙。还是我人好,是不是?”书记盯着于生娘,“干完了不说话了吧?”
于生娘颤抖着拿起那把钱,揣进衣服夹层里。
“这是一年的费用,于生升年级的时候别等着我主动去找你。”书记点了根烟,露出一个淫猥的笑容。
于生不知道娘哪里来的钱。他觉得奇怪,那几天娘好像说话少了,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对着墙发呆,看他画的那三个拉手的小人儿。
她想起小时候的于生,十岁的于生,自己坐在墙边看着上面的画发呆。夕阳漏进来,照在他身上。于生就是她的阳光。
(六)裸奔的太阳
于生上到大二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班里的女同学。
她是大城市里来的,个子不高,总是打扮得很洋气。
于生跟她说,她每次总是笑笑不说话。
放暑假了,于生回了家,和娘说了这个女孩。
“多好啊,我家于生要娶个好媳妇了。”
于生傻乎乎地笑了,娘也笑了,眼睛里带着泪花。
拿什么娶一个那样的女孩呢?
于生对那个女孩很好,自己抽空去打工给她买小礼物,可她从来不和自己说话,只是笑一笑。
于生看到她对自己笑,心里就已经乐得开花了。
于生告诉娘,自己以后毕业了要努力工作,给那女孩买更多东西。娘说,可别忘了把娘从这破村里接走,村里没有说话的人,我想去城市看看。说着说着,娘哭了。于生慌起来,问娘怎么了,娘抹着眼泪,只是说于生长大了。
那个女孩始终没有和于生正面说过一句话,于生送她什么东西,她却一直照单全收。
后来,看到她和另一个男生走在一起的时候,于生的心都要碎了。
那个男生比于生高,比于生长得好,穿得也像个体面人家的儿子。
于生问娘,女人怎么那么复杂?娘说,女人是复杂,可是为了自己真正爱的人,这种复杂会用在不同人的身上。
于生没懂。
听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于生尝过第一次悸动之后,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感受。没有衣服,心里被扒得光光地,寸草不生,好歹吹过来阵风,就像在大野地里裸奔一样。
他想娘,除了娘之外,没人对自己好。
大三那年,于生辍学了。娘得了病,再也没钱供自己。
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用来给娘买药吃。今年,于生二十二岁,娘四十五岁。
娘说自己得了女人才得的病。于生难在心里,除了每天照顾她,给她喂饭,买药,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娘一天天衰弱下去了,于生心里的希望也慢慢黯淡了。
于生二十三那年,娘没了。走之前,娘跟他说了所有的事,包括自己为了给他凑学费做过了“暗门子”。
于生是娘心里的太阳。娘死了,于生还是那个太阳。缺了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他像个裸奔的太阳,孤身一人。一个人上哪里都能当房子住,但没了娘,家也就没了。
于生没有家了。
他如果爹以前上班的工厂,那里的人们看不起他,让他做个搬沙土的活,工资只给一半。
没有了娘庇护,二十三岁的于生像个小孩子,什么也不能做。
村子里的流言蜚语来了,于生疯了。
村民们说,老于家真惨。老子是个傻子,生了个疯子,媳妇也没得好。
这是我现在看到的于生。二十四五岁,读过大学,成了个疯子。
他经常回忆起娘快要断气的时候,每次都吓得不行,跑出来叫人帮忙。人来了以后,发现根本没有这回事。
他委屈地说,我明明看到她了。
时间久了,人们不理他了。神经病的言语,别跟他计较。
他还总是会看到母亲最后的样子,再慌忙地跑出村,叫人来救她。
我和他断断续续相处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是他零碎记忆里拼凑出来的所有故事。
土屋里面,那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在盯着墙上的画发呆。那是用粉笔画的三个拉着手的小人儿,笔迹已经斑驳得快看不清了。他用手描摹着那个轮廓,痴傻地笑着。
“你…来看。”他叫我走近。我站在墙边的时候,他突然抱住我,呢喃了一声,“爹”。
为什么呢?我不傻,也会说话。可能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在值班,他恰好找到了我来“帮忙”。那些其他的同事都已经对他习惯性地视而不见,只有我和他远远地跑回了家。那一瞬间,有那么一点像他父亲从远处赶回来,给他带礼物的感觉吧。
后记:
九月要到了,我和他们一起去城里吃了顿好的。这次还是小吴带头,整得比刚来的时候热烈得多。
我喝了很多酒,和刚来的时候一样,一把醉倒在床上。昏睡一天,回去的车票就到了时候。
送我上车的时候,小吴最舍不得。
“这么多年来过不少出差的年轻人,你是我觉得最聊得来,最踏实的。”
“言重了吴哥。啥时候你也来总部一趟,我好好请你一次!”
“好小子,我肯定抽空去!”他拍拍我肩膀,“可得在那边干出个样子给哥们瞧啊!”
“得嘞!”
车快该开动了,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哥…咱分部老有人来帮忙,以后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对那个叫于生的小伙子照顾下?”
他脸色瞬间变得沉重,“我没想说的…于生…听说昨天死了。”
于生在自己家里死的,倒在那墙前面,没气了。他没得病,就像寿终了一样,安静地倒在那里,不言不语。
火车开动了,我在窗口和吴哥他们又说了好几遍保重。
我离开兰州了,不知道于生离开的那一刻,心里是满足还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