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事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他姐姐的情景。

这是简陋的小平房,红色的火砖布满青灰的印迹,长年的渗雨使屋角而下都生出了斑驳的苔藓,弥漫着老屋特有的潮湿的浊气。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女推门走进来,茫然的眼神撞上了目光同样迷茫的他,两人都愣了愣,然后她走向众人围着的白色床铺。

那些大人看到她都不自觉地议论起来,他知道,他们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青春靓丽,即使是一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也不掩光彩的女孩子,就是十七年前被他们家狠心抛弃的女儿。一个男子和她说了几句话,那是他的二叔,现在的一家之主。

女孩靠近到床铺前,众人都自觉地退开了一步,他不忍把她孤独地留在那里,于是也走上前去。她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有点迷惑。不仅是对他,对这一切,对床上的那个紧闭双眼,一脸死灰的男人,还有那些床边围绕的人,都十分地不解与迷惑。

于是他沉了沉气,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这个陌生的字眼,吐露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自在。但女孩只是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僵硬地点点头,又沉默无言。

她一定很辛苦,他想。他望着床上的男人,心中除了悲伤,还增添了对身旁这个女孩的怜悯。

风飒飒地吹着,金黄色的麦陇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麦浪,飘来醇郁的清香。男人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耳里心里却都是屋内女人尖利的叫声。浓郁的烟雾被风吹散了,他又喷出一口,眼睛鼻子都埋了进去。

地上已积了一堆烟蒂,平日里本不常抽烟的他愣了愣,把拉出一半的烟又塞回盒子里。但是掩不住焦躁。他走来走去,时而望望自家新置的平房。那是一座火砖砌成的小房子,虽没按城里时兴的样式刷上一层白漆,但在遍地只有草房、土房的村里已经很了不起了。现在,那门前挤满了凑热闹盼见新生儿的人。

他在田埂上踱来踱去,热切的目光在金色的稻穗和高阔的长空飘来飘去,最后又停留在自家的门前,停留在屋里床上的人儿身上。

晴朗的天空渐渐昏暗,黛墨的山头浸在一片澄光中,飞舞盘旋的落霞呈现出迷人的色彩。

“不要太担心。”围观的人慢慢散去了,稳婆和几个婶子却还是忙忙碌碌,热水一盆盆地端进去,出来的却都是触目惊心的血红的水。他几次三番想冲进去,当然都被赶出来。

“我老婆到底怎么样?”他又一次抓住匆匆出来的一位大婶,急切地问。

“脚先出来,不吉利啊……”他沙哑的声音似乎也让中年女人替他难过,“没事的,没事的,放心吧。”

他蹲坐在家门口,力气似乎也被抽干了。屋里的每一阵喧哗都揪起他的心,他只能颓然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对着门口蹲坐着,眼里是焦灼的光。地上又是一堆烟蒂。

“生了,生了!是个女娃!”

蓦然一声喊叫刺破长天,男人抬起头来。

十月的风,干燥之外无不带点萧瑟。老屋的宅院里天天有人来访,男人每天都要招待完客人之后才能去探望身体依然虚弱的妻子,她一个人待在水泥修砌的平房了不甚寂寥,因为男人的母亲叮嘱她好好坐月子,安心静养,尽管和善的二弟妹偶尔会过来与她说说话。

“女儿晚上是不是又起来闹了?”

热乎乎的猪红汤灌入喉咙,全身的寒气尽消了。女人最在意的还是女儿的情况,温柔地望着女儿的的小眼睛小鼻子,眼里的爱似乎要溢出来。

“是啊,我没来得及起来,她又尿在了小被上,臭烘烘的!”男人试探性地闻了闻手,露出夸张的嫌弃表情,“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洗不掉这个味道了。”

女人被逗笑,婴儿似乎也听懂了,“咯咯”地笑了起来。

“妈,能不能把孩子留下来陪我,我不想让她离开我。”她几乎是含着泪第一千零一次问。

“你又没奶身子又虚,又没经验,怎么照顾孩子?还是养好身体再说吧。”她的婆婆也第一千零一次回答,语气冷冷。

她只能低下头默默地喝着那碗几乎要喝到吐的补汤,不敢再说话。

“没事的,大嫂,孩子不是快满月了吗?”年轻的弟妹安慰她。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摸着瘦削的脸颊惆怅不已。她能够想象现在自己在这家里多不受待见,身子始终养不肥——没福相——现在还生了个女儿,尽管公公婆婆表面没说什么,她也知道他们心中必定是很不满意的。

“孩子吃什么——她现在还那么小,粥糊什么的也还不行吧?”她似是漫不经意地问起,丈夫对这个简单问题闪烁其词,婆婆的回答也很含糊,只说是不会饿着孩子……她不免有点担心。

耿直的弟妹似乎也被她忧郁的情绪感染,脱口而出:“村里的王大嫂不是生了个胖小子吗,妈想着她既然能生儿子,那么——呃,那个,大嫂……”

“我知道了。”她闷闷地打断她,侧过头去。

澄金的阳光从虚掩的小窗的缝隙里斜射下来,照到一只蜘蛛在床头与墙壁之间织起的蛛网上,映起荧荧的光。

令人翘首以盼的满月宴终于到了,最开心的莫过于欢宴上的主角——诞生满月的女孩的母亲,因为她终于可以离开那间寂静过度的房子,光明正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欢迎喜笑堆脸的来宾,大都是村里的邻居或家里的近亲,有些是丈夫生意上的朋友。

宴上欢笑不断,恭贺的祝词也不绝于耳,只是公公婆婆的脸色仍有不满。“爸,妈——”她小心翼翼地递上茶去。年老的女人首先接过去喝了,老爷子脸上好像也过意不去——他一次也没去看望过虚弱在床的媳妇,只看过几眼出生不久的孙女——这才面无表情地接过茶。桌上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点。

和乐融融,有说有笑的宴席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只有一家人聚餐了气氛才冷清一些,大家似乎都累了。

“今天总共花了多少钱?”老爷子一天都很少说话,只有客人过来寒暄时才客套两句,现在吃着饭,忽然冷不丁地问起儿子,好像这个问题很重要。

女人抱着女孩的手僵了僵。

“管它多少呢,大家开心就好!”男人无所谓地回答,夹菜到女人碗里,话语里仍然带着笑意,“来,老婆,吃鱼!”

“哼,败家子!”

男人显然喝得有点醉,听到这话不禁嘟啷道:“反正又不是败你的家……”

“你说什么?”老人猛地抬起头来。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爸,您吃菜……”几个兄弟见状忙劝道。女人也忍不住用手肘捅捅丈夫,“你少说两句!”但怒气上冲的老人似乎并不就此放过,撂下筷子大吼,“有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是吧?竟然敢顶撞老子!你以为你算老几!”

襁褓里的孩子哭了起来,几个跑来跑去的孩子也缩到了自己妈妈怀里。男人似乎也清醒了一些,“爸,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没有给祖宗添丁,还随意挥霍钱办那么大的宴席,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吗?你不过是赚了两个臭钱,除了用来娶一个瘦骨伶仃的女人,那么老也没生个儿子,你还做了什么?你……”

“够了!”男人的火气似乎也上来了,“你不就是嫌弃我媳妇没给你生个孙子吗?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们不顺眼,但今天是我女儿满月,你就不能消停点吗?”

“算了,别说了……”女人一边安抚嚎啕大哭的女儿,一边扯男人的衣角,觉得自己也要哭出来。

“反了你……”老人气急地大喊。

“爸,这些天你一直给我脸色看,就算了。你不开心,我能理解,但不要侮辱我的妻子女儿!”众人劝也没用,男人依旧滔滔不绝地说,似乎这些话在他心里压抑了很久,“我知道我年纪不小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在乎有没有儿子!”

“老婆,我们走!”

女人也知道公公是个很偏执的人,却没想到丈夫所压抑的痛苦至此。她抱着女儿匆匆跟上去,身后是年轻人在不停劝慰老人而老人不停咒骂的声音,不知为何,女人却唯独对婆婆的话听得最为清晰,“我就说,这女娃是个祸星啊,害人又害己,神算道长的话怎么会有错呢?唉,家门不幸啊……”

“你真的不在乎没有儿子吗?”寂静中,女人想了很久,终于咬着唇问出这句话。

男人隔着窗望着漆黑夜空中的皎洁月轮,没有回答,“睡吧。”

“只要这个女娃还在,我的孙子就不会出生!”

一年前因为儿子坚持,恐怕说出来会惹儿子生气而没有把道长的话搬出来的老母亲,如今为了将要出生的孙子,又去算了一卦,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妈,那些神棍说的东西你也信?”男人的语气几乎是哭笑不得。

“可是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你爸什么样子!你爸还躺在床上呢!这些还不都是因为你们的那个祸星?”她指着床上还在留着口水,嘴里咿咿呀呀口齿不清的老人,似乎又觉得悲恸起来,眼泪一滴滴地落下,“诶哟,我可怜的老头子哟!”

“荒唐,略略还只是个孩子!”母亲坚信不疑的样子似乎也激怒了他,但他接下来就苦笑道,“我自己的事情是我自己窝囊,跟孩子有什么关系?爸的事就更不用说了……这是意外,谁也不想的。”

“这一切都是你女儿到来之后才发生的!”

“妈……”男人有点恼怒,“你是真的糊涂了,我不和你说了!”他转身就走。

“哼,孽障!”

男人“砰”地关上门。

“怎么样?妈还是那样吗?”他一出门,二弟就走上前来询问,他苦笑着摇摇头。二弟也叹了口气,“如果妈坚持要把略略送走,这可怎么办啊?”

“唉,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本是金黄的秋天,收获的季节,家里即将迎来第二个生命,气氛应该是喜庆欢悦的才对,如今却因为一家之母荒诞的要求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翳,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坚持。

“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饭桌上,二弟低沉地发声。

“说的轻易,你有两个儿子当然不知道大哥的苦!”三弟妹尖声挖苦道,还对着主角的母亲一扬头,“大嫂,嗬?”女人咬着唇不说话。

“要不……先把孩子送去亲戚家,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四妹怯怯地提出一个自己认为可行的办法。

“不,我是不会让我的孩子离开我的!”孩子的母亲大叫道。

男人一直皱着眉,沉默地吃饭,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你说你妈怎么那么神经!”

月色入户,照亮一方暗沉的地板,男人点着油灯,橙黄色的亮光瞬即把这点光辉淹没。他吹灭火柴,“别说了,别忘你肚子里还有孩子的,生气不好。”

女人却因为这平淡的语调心情更加愤懑,“那你是不是要妥协?”

男人沉默。

“窝囊废!你说你现在怎么会这么软弱!你是不是打算真的不要孩子了!”

孩子吓得哭了起来,女人连忙安慰。

“我知道我现在废柴,你是嫌弃你就走!”孩子的父亲似乎也动了怒,冷冷地说完,甩门而去。

“你就知道对我凶……”女人想着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也不免一把鼻涕一把泪,“自从来到这个家,你爸妈就没有给我好脸色看过,但你爸中风了,我还不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啊。现在你倒好,不再风光了,却也连保护我们母女都做不到……”

农村妇女低声的控诉飘入空中,没入到千家万户说不尽道不完的絮絮语声里,传出很远很远,最终化入低声呼啸的夜风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风很大,金黄的麦田里都是忙着收割的人,到处都是沙沙的声响,鼓动着醇郁的麦香传来,舒畅怡人。女人抱着孩子再向家里看了一眼,这才把女儿递给车上的人,自己也在年轻人的拉拽下上了拖拉机。

几天以来,老母亲的絮絮叨叨更加严重了,似乎不抛弃孩子家里就永无宁日,就连一些比较相熟的外人也反而劝男人不要拂老人的意了,老头子终日疯疯癫癫,盼望见嫡孙的老母亲一定很急切,就妥协一下吧,毕竟百行孝道为先啊。

两夫妻日日焦头烂额。

“……大嫂,我表哥住在省城里,他说他们可以帮忙。”那天,二弟妹把一张写着一串号码和一个地址的纸条交给她,诚恳地说,“我和寄仁(二弟)想过了,四妹说得有道理,你可以和小侄女出去一段时间,等我们说服了妈,你再回来,你也好养胎,免得在这里受气。”

“可是……”要跟自己不相熟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且还带着两个孩子……女人犹豫了,若非她娘家离这里远,倒还是可以回去的,不过她也不想麻烦年事已高的父母,当初她嫁到这里来时他们就坚决反对,后来女儿的满月宴上才和解了,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知道一定会不辞辛劳地赶来。

“我表哥一家人都很和善的,而且我表嫂会照顾您……您只要在那里待一段时间嘛,我们都相信妈很快就会想清楚的。”一向老实忠厚的二弟妹似乎也能看穿她的心思,善解人意地劝道。

“可是就算你给地址我我也很怕啊,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万一……”

“大嫂,放心吧,我陪你去。”四妹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对她宽慰地笑道,“我去过二嫂表哥家几次,我把你安安全全送到再回来!”

“这……”

“他们是同学呢!很了解对方的。”四妹这时也从房门探出头来,加入劝说的队伍中,“大哥那边我们会说的,您就放心吧。”

“……好吧。”

山路不算颠簸,女人挺着大肚子坐在上面却也很不舒服,几次几乎要呕吐,幸亏同车的一个大姐不断地安慰,还教她缓解的方法。四妹夫也在不断地给她讲省城的趣事,转移她的注意力。

但心里究竟有些忐忑不安。

女人望着熟悉的麦田与树木不断远去,尽管吹着飒爽的秋风,心里却不太安定。虽然来到这里已经过了这么些年了,但她还是第一次离开丈夫这么远,不免心头有些忧虑。尽管昨天他已经宽慰她一个晚上,她还是很紧张。

唉,究竟是女人。

拖拉机“吭哧吭哧”地响。她蓦然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正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渐渐显现出来,喊声也清晰了,“等一等!等一等!”

男人在拖拉机后停下,气喘吁吁,“你们,你们别走了……爸出事了!”

“爷爷就是那时候去世的。”少年沉默许久,开口道。

“嗯。”被少年称作二叔的男人弹弹手中的烟,点点头。

“那么姐姐也就是那时候……”他看了一眼一直低着头沉默的少女。男人点点头,“老人很执拗……我们也没有办法。”

沉默。

“我出去一下。”少女突然站起身来。

男人看着女孩的背影叹了口气,道:“你奶奶甚至把你爷爷的死怪罪到她可怜的孙女身上,她叫几个婶子连夜把孩子扔到邻村田家的地里,直到看着有人抱走——任你妈怎么哭都没用。后来我们也没敢找你姐,听说那家人对她挺好的。唉,你爸和我们都是懦弱的人啊……”

少年紧握的拳头过了好久、好久才渐渐松开。

正是仲夏的深夜,凉风习习,聒噪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白绫浮动的灵堂里,少女伫立着凝望黑白照上男人灿烂的笑脸,似乎在想什么。

“我还以为你只是在田里吹吹风。”

男孩的喘息已经平定了,本来打算找不到人于是来灵堂走走,没想到她原来在这里。

少女摇摇头,走出门外,坐在一块石墩上。“我以为你们永远都不会再找我了。”她淡淡地说。

男孩愣了愣。

“小时候我一直希望我的亲生父母把我带走——实际上我对一岁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家里人告诉我的——小时候总喜欢幻想。直到长大了一点才……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太突然了。”

少年表示理解,“爸说,无论如何也在生前见你一面……妈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那时候我们没来得及找你,所以……可惜还是太晚了。”

女孩抬起头,望着月光,没有说话,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他还是没来得及见你一面。”男生望着屋里的遗像,泪水也不自觉地溢出来。

灵堂里的声音飘散空中,隐入到低啸而过的夏夜的风里,好似细细密密的絮语,徐徐道着千家万户说不尽道不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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