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淡薄,不单上了年纪的人常这么感叹,甚至连我也不免这样觉得。我虽说谈不上躬逢其盛,却也有幸赶上了年味浓厚的时期;纵然已经是最末的时期了,但那浓厚的年味至今仍是让人回味无穷。
过年首要之事是办年货。那年头商店不多,顶多村里有个卖零食的小店。要买年货,不行,得到一个叫“供销合作社”的地方去。冬天本也是农人最闲的日子,又怕年底去,买不到中意的东西,所以年前大半个月就开始张罗了。约上几个乡亲,带着布袋扁担,顶着午后的烈日就出发了;自然孩子常要跟去,跟去闹玩具闹新衣服。这样的队伍,一路上有说有笑,简直称得上浩浩荡荡。到了合作社,自然已是磨肩继踵的人。看到了熟识的人,又要攀谈几句,也没什么说的,无非说:“你也来买年货?”“是啊,你也来买年货?”或是感叹一句:“怎么这么多人?”虽然人多,却并没有以为苦恼的:农村人是很喜欢这般热闹的。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便一样一样地报要买的东西,而竟不会遗漏,仿佛早熟记于心,只等这一刻。买好后等齐了同伴,互相抱怨一句:“这人多的呀!”脸上却是意犹未尽的神色。各挑着祭祀用的、办筵席的、摆茶点的、做“果子”的东西,还有孩子的新衣,“咿呀咿呀”的,又有说有笑地回家去了。笑声中可能还夹杂着哭声,如闹玩具闹新衣服未能如愿的孩子。无论哭还是笑,都是一个热闹。入了村,一路就有乡亲问话了。问话人是满脸的笑,老远就喊了——其实也没什么说的,无非说:“担了这么多好东西啊。”“年货都买好了,准备过年哟!”答话的也高兴,也是扬声地答:“你嘛早就买好了!等年过了!”
有些年货是合作社也没有的,比如猪肉,这就要提早向杀猪的人家打好招呼。到了杀猪那天,早早就到了,猪叫声、杀猪声、剁肉声、众人挑肉声,嘈嘈杂杂,荟萃一起。通常买肉都是二三十斤,一头猪,三百来斤,顷刻就分尽,比起现在,当年买肉的情景真称得上豪气干云。当然,之所以有这种豪气,主要也因为那当儿年后并没有猪肉可买;而那时的人对猪肉的嗜好也远甚于今。买了猪肉,年货大抵办妥了。
接着是做用以飨客的“年果子”。时间常在年前六七天,也有更早的。往往是左邻右舍三四家人互相帮忙。两条长凳,搁一面洁净的门板,众人列成一排。先是揉面粉团、米粉团,站着,非站着不能使上手劲。有的粉团里头要加糖,有的要加盐,加葱花,加芝麻,都要揉得均匀才行。怎样才算得均匀,捏一点儿,嘴里舔舔,便知咸淡或甜淡。均匀了才切。坐着,非坐着不能切得精细。有切成柱状的,有切成扁平的,有切成一小粒的,柱状的又分大小,大的大过中指,小的不及小指,有糯米籼米之别。柱状中的大者还要揉成圆柱状,小粒的则要揉成球状。花样多,名称也有意思,像柱的、圆粒子、豆角酥、兰花根,我猜都是象形命的名,如我们古老的象形字。从这里颇可见识中国人非凡的智慧。架起火,倒下半锅最香的茶油,火烧旺,油烧热,终于盼到下锅了。下锅时如仙女散花,务必均匀散入,不然就粘在一起了,散入后锅里热油霎时翻滚,如小鱼吐着白色的水泡。拿铁勺不时锅里翻着,待它成金黄色则可起捞,再晚就“老了”,味道要变苦。照例仍是要先敬了祖先神祇,而后众人才享用齐心协力的果实。出了锅的果子,较之下锅前,吸饱了油,都膨胀起来,胀的最厉害的是原先扁平的,现在是成了空心的大胖子。炸果子的时候,香气一路飘着,过路的村人都称赞:“口水都来了哦!”却拘礼过门不入。入门的又赞道:“这样的果子就漂亮啦!”却又是拘礼浅尝几个。
果子里还有种酥米糕的,由爆米花和白糖做成。看人炸爆米花是顶有趣的事。架一口爆米机,机身是口椭圆状密封的锅,锅下烧木炭。把一升米放锅内,就开始摇着它旋转,使锅里的米受热均衡。受热到一定时候,便听得“砰”的一声响,如放炮一样,预告小米粒已膨胀成了大米花。抓一把来吃,酥脆可口,还带着丝丝的甜味。要爆米花的人多得很,排着长队,这时我们就多有观看的机会。其实最使我们激动只是那“砰”的一声响,如放炮一样,既害怕又觉着刺激,并惊异于操作机子的师傅何以不怕,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将爆米花和白糖水,放锅里,炒在一起。干湿适中时,铲在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架子里,夯实,就可切割成块状了。出锅是很要功夫的,要拿捏得准,至于要拿捏得怎么准,我只能这么说,过分干、过分湿切割时都易散架,不成块——这就不是酥米糕,而只是加了糖的爆米花了。
点心大抵做好了,再接着是洒扫。取一根长杆,扎成火把状,用以扫天花板的蛛网。接着扫地,搬起东西,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然后是擦洗家具,桌子、椅子、厨具,通常都搬到河里去——只有橱柜、床铺这样的重家伙才在门前洗。用柔软的稻草一卷,便可作擦洗之具。河里洗东西的人又多,一边聊天,一边清洗,哪里是在干活呀;就是干着也不觉得累。
到了年前一天,只剩下杀鸡、宰鱼、煮肉,写桃对、贴年画、挂灯笼了。
如此过年的前奏才算是完成。
过年那天,村人都起得极早。早餐是很随意简便的,和平日里无异,且务必要快。早餐后即动手准备午餐——这是我们那一年里最隆重最讲究的一顿饭,相当于别地的“年夜饭”。说它隆重讲究,主要在于这顿饭前有着许多平日里并没有的仪式。第一是去祠堂祭祀先祖。祭品中除了茶、酒,此外的鸡、肉、鱼都要下锅烧熟。鸡、鱼通常是全鸡、全鱼,很费时间。备好了祭品,便洗脸净手,再携着线香蜡烛爆竹,往祠堂赶去,仿佛一年间唯有这时方显示出时间的意义。何以要赶?自然是取一马当先、不落人后之意,据长辈说,一年运气的好坏全取决于这祭祀的先后了哩!可无论如何赶,到祠堂时总是硝烟弥漫,鞭炮壳铺了一地;我的先祖元谋老大人,穿着蓝色衣服的木雕前,也已插满了线香,摆满了蜡烛。再要插上线香、蜡烛,就不容易了。虽有烫伤之虞,但心里却不敢有丝毫怨意。点了爆竹,提祭品的提祭品,拿线香的拿线香,毕恭毕敬地鞠躬,朝前后左右四方;接着是毕恭毕敬地敬茶、敬酒、敬香,分别敬在像前、天井、门外;最后才毕恭毕敬地离去。这时心里轻松了许多,像是完成了一项顶重大的事,又高兴了许多,仿佛得了祖先的庇佑。在我渐渐长大之后,在祠堂,在那庄严肃穆之中,最使我神旺的却是大厅里那副对联:“会心今古远,放眼天地宽。”何其豪壮!何其大气!让人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干出一番辉煌成绩的豪情壮志,从迈出祠堂的那一步开始;而我们的先祖,则端坐在那儿,看着他的后辈子弟,哪个贤能哪个不肖!祠堂祭毕,年饭前的祭祀并未结束。也有少许人家接着去祭祀神庙,土地公。一律的祭品,一律的恭敬。甚至更有祭祀猪圈牛圈的,祈求明年家畜的平安——现在或许觉得可笑,在以前,一年的生产、生计可全赖这些牲畜了。
祭祀回来,再在家里祭祀,也是一样的仪式。这之后才开始准备年饭——年菜了。古时过年似乎是吃五辛盘,用以祛邪,今也不传,相同之处是仍多是菜肴五盘,有辣椒炒鸡、红烧全鱼、竹笋炒肉、红烧肉、肉丸汤之类。酒岂可少?甚至连孩子也准许喝一点儿。一个个地敬长辈,说祝福语。长辈也说祝福语。然后便可动筷子了,都是寻常少吃的菜,这会儿尽可敞开肚子饕餮,而并不会遭到斥责。所以这顿饭既隆重又不乏温馨。酒虽是家酿,入口甜腻,却只宜浅尝——饭后还有更重要的活动哩!
年饭后的活动便是祭祖。和饭前的不同,这会儿是需去坟前,一如清明。约齐了人,提上祭品,外加镰刀锄头,便去了。真是咄咄怪事,以前见了荒山野坟心头发怵,这刻丝毫不怕,站在坟头、坟前,砍的砍、刨的刨、拔的拔,清除杂草,再放一把野火烧尽。祭祀仍是放爆竹、插蜡烛、点线香,恭敬地鞠躬——跪拜,我未曾见过——此外也烧纸钱。年代久远的祖先,他的儿孙更多,去扫墓的队伍就更大,真可称得上浩浩荡荡;而他们的坟多远在深山老林,有的需翻山越岭行十来里。幼时我曾跟着大人们去过,最初有大路,进了山,则是山路,虽然崎岖,尚不难行,再接着就是少有人行走的羊肠小路。有时路完全被茂盛的草木所掩盖,横过时难免滑倒。有时也会迷路,或多走冤枉路。然而无论怎么辛苦,大伙儿一路搭话,丝毫不以为意。走在山腰,点了大炮仗朝空中一扔,“砰”的一声之后,便可看见野猪朝山下奔窜,都纵声大笑。
回家后洗一个澡,差不多吃晚饭了。晚饭随意得多,饭前仪式只是一挂爆竹,菜肴也是中午的,顶多换一两盘菜;而且菜(尤其是鱼)又不可吃完,这叫年年有余。
在我们那,并没有守夜的习俗——我没有见识过,也不曾听老辈们说过——这一夜,我们一惯的是围坐着,吃点心,看晚会。到了凌晨钟声敲响的时候,就出去放一挂长鞭炮;放烟花的还没有,有的话已是近年的事了。
新年这天,仍旧早起:新的一年,更是要一马当先。这天有很多事不许,比如睡懒觉、说脏话:我们被告知,如果做了这些,那么一年都会睡懒觉、说脏话了。玩鞭炮是被允许的,但哪有时间?吃过早饭,就要去拜年。先要去叔伯家,若去年有盖新房的,去拜年时还要带上一挂爆竹,主人亦打爆竹迎接。入门先说年话,也无非“恭喜发财”、“万事如意”这样的说了年复一年的话。但要说得人高兴,就有讲究了,一是声音要响,二是年话要长,三是说得流利,至于文采,无需考虑,好比放鞭炮,只听得噼里啪啦之声,已热烈得让主人开不了口。入座至少要一盏茶功夫,聊一聊过去一年的工作,若是吃酒的话话就更多了。如此走一走,坐一坐,聊一聊,过了一上午。
年后初二开始,走亲戚,从最亲的走起,带着肉和钱去。待他们来自己家时,礼尚往来,也带着肉和钱,如壁奉还。虽说此举麻烦得很,较之现在的只带着张嘴匆匆来去,似乎更有一种情谊在里头。孩子无疑是最开心的,一是玩伴多,再就是临走时的压岁钱——倘不被充公,那些觊觎已久的刀呀,剑呀,玩具枪呀,便可得手。那年头,但凡亲戚都会走一趟,走一趟便是一天,这样子你来我往,亲戚多的人家正月十五以后还在走呢!但绝大多数人都会在十五前走完,之后,该出门的出门,该上学的上学去了。
我还记得十五,也就是元宵节——在我印象中,总觉得过了这天,这年才算真正过完——有做汤圆的,有包饺子的——都没什么意思。我们最有兴趣的是“采青”。到了晚上,明月东升,约了七八个伙伴,嬉笑着入园采菜。当然采的是别人园里的菜,哪个长得好就采哪个,喜欢吃什么就采什么,包菜呀,菠菜呀,油麦菜呀。只要不随意糟蹋,并不会挨骂,甚至有些人家还很乐意你去采她家的菜。七八个人,又嬉笑着抱着菜回来。洗而切,切而炒,炒至满满一脸盘。众人取了碗筷,怕别人多吃,简直狼吞虎咽,不觉间已然盘尽,这时别说蹲下,就是想坐下都不容易办到,唯有相顾而笑。
十五过后,再要过年就需再等一年了。
现在是一切都从简了。年果子何必做,花钱买便是,况且也没人吃;商店也多,不必老早就买年货,更不必一路同行挑回家,用车一溜烟就拉回来了;洒扫当然不可少,却多少带点漫不经心的意味;祭祖呢,远在深山的,对不住,请接受我们在心里的祭奠;去拜年,家里常碰不到人,答曰在店里打牌;走亲戚,饭熟即来,饭罢即退,所谓一顿饭功夫,那才叫效率……
“要不要去打一挂爆竹?”父亲问我,“快到零点耶。”——父亲如今很愿意询问我的意见。我说:“好。”于是取了爆竹,和父亲出门,将之摊在院子里,听着新年的钟声,点燃了,“啪啪啪啪——”河对面,山那边,有人放烟花,绚烂了片刻,又将天空归还给漫天的繁星。我抬头望了望,觉得无论如何,过年总是很美好。寒风冷得紧,回屋睡觉。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今天,还要早起哩!
写于某年某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