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图像只雄鸡,每天都浑身烧得通红,而湖北恰好位于它的肺部,更是烧得暗红,它全身的红色都向湖北汇集,亦仿佛是所有红色都从肺部放射出去,距离越远才越淡。
天然气火炉的风抽得轰轰作响,火好像有点太旺了,于是我弯下腰去,试图把阀门关小一点儿。从点火孔里透出红光,通亮通亮的,我有意避开双眼,不去触及它那火红的刺激。这些日子以来,我满脑子都是红色,从暗红到鲜红,从桔红到淡红,暗的像淤血,亮的像鲜血,在我的神经深处凝成某种积虑,久久不能散去。
火还是烤得太热了,我决定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去。
灰蒙蒙的天的脸孔让人感到阴冷,我似乎看见万千只细虫漂浮着,在一鼓一鼓地啧啧朝我怪笑,转瞬又都笑红了脸。我的天啊,这一定是每天被关着,又强迫症一样地、一遍一遍观摩“疫情地图”留下的怪疾。尽管如此,我依然庆幸自己有座小院子,试想,那些被关在公寓里的人们,空间还不如我呢,他们该有多煎熬啊。而我,不仅有院子可以活动手脚,天气好甚至可以打羽毛球,而且还有院子一角的樱桃树,母亲告诉我它是一年中最早开花的树。只是它的枯枝仍然暗黑,一点也看不出要开花的迹象。
我默默地在院子里转圈,然后,在打完一个预谋已久寒噤后回屋去。十多天里,屋里一直只有母亲、爱人及我三人,原本还有妹妹一家三口常来,但是自从封城后她们就不来了,我们也不请她们来。我们都是自觉的人,懂得控制疫情有多艰难,便主动不聚堆、不串门、不与外人接触,因此才有了久闭柴门无人顾的景象。当然,像我们一样的人绝非少数,大家都在默默与病毒抗争,都是无声无息的战士,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战胜这场疫情,隔离是非常重要的手段——亿万人都在隔离,都在隔离中盼望着胜利的曙光。
我只好坐回火炉旁边,除了坐着,我常常不知该做些什么,仿佛生活空间一旦被限制,人的想象力也被限制了。我当然还有很多事可做,虽然不能回去复工,但公司终究是有很多事务要处理的,只是因为我远在老家,无论如何都无法照顾周全罢了。
才刚一落座,我就不自觉地掏出手机,浏览起各种疫情报道。我总是用几乎固定的流程,先瞄一眼地图,再查看数据,直到眼睛和心都变得通红,才四处搜索各种消息,有来自网站的信息,也有微信群里的流传,不管是什么,我一条也不愿放过。长此以往,已经形成习惯。如此一来,倒有个好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仿佛什么事没做一天就过去了,所谓难熬也竟然由此而消弱许多。
诚然,此种煎熬并不值得宣扬,我只是一名无助的被动的战士,如果有可选,我不由得想,我宁愿直面新冠病毒,做一名前线的士兵,哪怕被病毒侵袭也在所不辞。
因此,在铺天盖地的消息中,不停涌现的“逆行者”犹如一道亮丽风景,深深烙进我的脑海。尽管“火神山”和“雷神山”的名头如雷贯耳,更有多座方舱医院在闪耀,我印象最深的却永远是那一身身白衣形象——除了视频图像和只言片语的介绍,我无力更多构想他们的状态——被口罩勒出的深红印记,一整天不会褪去的防护服,疲惫不堪却只能席地而卧,为简化自我而忍痛割去了秀发,但灿烂的笑容和匆匆脚步却没有丝毫停留,在镜头前他们总是鼓舞着、张扬着、坚信他们的生机会给全国带来勃勃生机……这样的场景不胜枚举,但前线的风险的确不能被完全评估,病毒最多也只拥有畜牲般的心灵,从已知的信息看来,早有上千医护被感染,多人还因此而牺牲。伟大的战士们啊,在出征前你们便义无反顾!
和“逆行者”一样,我还看见在前线的“守门人”,身在湖北,我自然知道他们的艰辛,每个社区,每座村庄,每条道路,每家每户,都是他们的辖区,而且是特殊时期的特殊辖区。当其他人都在家里隔离的时候,他们却要守住一个又一个关隘,首先接触那些游离在外的潜在病毒携带者,不仅如此,他们还时常要遭受各种“不明事理”和“胡搅蛮缠”。他们中不仅有警察、党员、自愿者和社区管理员,更有很多社会底层的“保安”——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保安”一词再贴切不过,他们是决心要保一方平安的。
从媒体上,我还看见后方的“支援团”,他们都是实干家,且不说有钱的捐钱、有物的捐物,光就那些临危组织口罩生产线的企业,光就那些来自各行各业的临时医院建设者,光就那些生活物资超市的售货员和配送员……他们的名称和姓名说也说不完。在“战役”期间维持各方面运转的系统和人们,俨然都成了这场战斗的保障者和后勤部。
我一边观看信息,一边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便禁不住向母亲表述苦楚,母亲安慰我:沉住气,再等等,春天已经来了,做好自我隔离就是战斗,不管有多寒冷,樱桃花总会开放的。于是我又盼望樱桃花快些发芽,快些开放。我更希望樱桃花开之日,便是战斗胜利之时。
盼望归盼望,日子总是浮浮沉沉,就像前方的战报,总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收治率和治愈率不断提升,新增病例逐日下降,其他各省已在谋划复工事宜,甚至要展开抢人大战的架势;忧的是不时出现的游散病例,有的竟然再次突破防线,把病毒从一座城市转移到了另一座城市,更有韩国、意大利和伊朗等国际疫区,确诊人数正节节攀升,已然让人看不懂未来趋势,同时经济和股市动荡的声威也让人毛骨悚然……那些无比遥远的因素正日渐使人压抑。
我无意唱赞歌,更无意烘托恐惧,但真正的难熬才刚开始。作为春节归乡的湖北人,我眼睁睁看着其他省市复工,说不紧张是假的。我也试着去申请健康码,这起初是浙江的独创,确是可圈可点的举措,但“红码”却让我欲哭无泪。其实也并非一定要欲哭无泪,即使我获得“绿码”也出不去,中断的交通根本不给我机会,只是梦想使然和心理作用罢了。
任何重大事件总是人性的照妖镜,有人在奋战,就有人有人在钻空子逃出武汉,有人在刨根问底挖掘病毒的来源,还有人在大发“疫情财”……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社会现象,我不会去做逻辑上的梳理,但他们的举动依然让我震惊。黄女士如何从武汉出狱逃往了北京?病毒到底发源于美国还是中国?疫区的物价究竟有没有较大幅度上升?等等。有些问题就政治而言非常严重,有些问题于科学防空意义重大,而有些问题则事关老百姓的生活,它们孰对孰错,可谓一时难辨,或许也根本不是本阶段该想的事。时间终会给出答案的。
那些好的或坏的故事,或振奋人心或使人沮丧的信息,对我而言,看似无非关得无聊了,外加害了满脑通红的怪疾,所以难免胡思乱想。不,我当然关心,而且发自真心,所以我始终无法停止搜索,不能阻断思想,哪怕是被限制在局促的狭小之地,我的心却一直在飞翔,就像院角的那棵樱桃树,它也在默默地孕育着。
碰巧的是,就在这天早晨,我发现了它的一大片花苞,母亲说它不用几天就会开放,于是我便只好又默默地盼着,盼着樱桃花开的那一天。
二〇二〇年三月二日 利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