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讲究人情,那人情热闹得很,它们藏在酒里,爆竹里,飞扬的眉梢里。中国菜最有人情味,这味道热烈得很,它们藏在油烟里,火舌里,沸腾的高汤里。哪怕是蒸和顿,也是压抑的矜持——想想掀锅的一刻,那酝酿几个时辰后癫狂乱窜的香气。
要有最狂放热烈的情味,还靠一口大铁锅。口径够大,底够深,炒菜才够意思,平底锅固然好,可有时候,还是拘谨了些。如今家庭灶台就占方寸之地,铁锅也大不到哪里去。要我说,爷爷奶奶辈用的铁锅,才是真正的大铁锅。它们直接嵌在灶台里,有大半个手臂深,每次做饭,得有人往灶膛里添火,火星燃了,铁锅开始受热,一道菜就此拉开序幕。这几乎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火只会越烧越旺,在什么时候添多少柴,柴在多久会燃尽,都需要靠经验和临场观察把持。要说柴添过了,火过旺了,想把柴火重又掏出来,这样的事几乎不存在。
在我老家,有一种地方特色食品,叫粉干,类似于南京的粉丝。有一道风味,叫炒粉干。将干粉丝泡至略柔软即捞出,佐以鸡蛋,包菜,香菇,入酱油,旺火炒之,至入味。炒粉干很杀时间,因粉丝未完全泡发,吸味难。每个酷夏的夜晚,就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会有妇女支起大铁锅,站在凳子上,拿着细棍一般的筷子,上下快速拨动粉干,似乎大排档开多久,她们就得炒多久——活脱脱是手指在踩高跷——铁锅太深太大,不站在凳子上,够不着底;不用那么粗的筷子,掀不动满锅的粉干。
用大铁锅炒菜,过瘾;焖粥,更在味。煮粥,料下得越多,出的粥油就越多,粥就越香。用大铁锅煮粥,不能不香,因料必然多——倘若料少,根本用不到它登场。我喝过的最可口的粥,是大铁锅里焖出的白粥。那是一年冬天,隔壁老人去世摆丧宴,借我家的大铁锅煮粥——那几乎是半个村的人要喝的粥。我不知道为此下了多少白米,烧了多少木柴。只知道掀开锅盖,蒸汽散去的那一瞬,粥油厚且剔透如融化的琼脂,在阳光里闪着亮。那一碗粥下肚,当真口舌生津,回甘悠长。
没有明火,中国菜终究少了很多意思,大铁锅也黯然失色了。来德国之后对做中国菜兴致全无,唯有的一两次也是憋屈至极,就那么一两次,我放到油锅里的肉过了许久还带着血色,让我怀疑那火是不是有温度。没有跳跃的火舌,没有大铁锅,做中国菜,终究还是少了太多快意。
没有心情,做不出好菜。我羡慕那些在异国学得一手好厨艺的人——你们真是能屈能伸。至于食堂,我不知道在食堂里吃的叫什么垃圾。那些冷冰冰的面和草,那些简单粗暴的肉,那些腻死人的奶油汤,让我的胃倍感寂寞。可更寂寞的或许是我带过来的电饭煲,没有大铁锅炒出的菜,煮出的一锅饭也只能自顾自抱团取暖。可大铁锅若真的在这里,大概比我更憋屈吧——那点火力,连锅底都舔不暖。我这么想着,却还是得学着逼自己做饭。说来说去,生活就是如此,你跟它谈情怀,它跟你谈生存。可我当真怀念我的大铁锅,怀念把菜倒进滚烫的油锅里时,那瞬间的“呲啦”声,和随之爆出的葱姜蒜的香气,那就是人和厨房张扬的默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