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乌鹭
棋手成为职业的过程大抵相同，无非考级冲段，比如年稚学棋。我小的时候学棋的开始，是因为做为我实质监护人的叔叔看到我平时闲得无聊，于是计划让我参加兴趣班打发时间。其实我倒是经常看起来跟市场鱼柜里肚皮翻转浮在水面不断吐泡泡等着人买的鳜鱼一样坐吃等死，心里倒没有什么抱怨，好像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放学后到叔叔家吃完饭然后回去住所往沙发上一蹲，也不知道天黑了没有困了一扯毛毯就能睡到三更半夜，期间会因为成长期做噩梦醒过来，那时候小区里半夜没有猫叫，也没有小孩哭，不过的确有哪里的角落不知道怎么原因嘀嗒作响，现在想起来像是有人撬锁的声音。不过我倒是没什么恐惧感，因为那时候身边没人跟我讲过什么鬼故事。
因为在学校既不会默默发呆，也不会扣头大睡让人有恶作剧的念头，也不会有什么类似绕着教室前门后门走来走去等引人注意的举动，老师也不是很有心情关心学生的德育成长。我最喜欢学生间的捉迷藏活动，既能合伙，又能藏起来后不跟人来往，别的学生喜欢藏到老师也找不到的地方和时候。我就非常机智，他们喜欢藏在外面，捉人的脑筋也倾向自己会藏在哪里就去哪里找人的死板，我往教室一坐，翻开自己从叔叔那里拿的《数学家的故事》看到再上课，从来捉迷藏同学就没捉到我过，而且他们每次都会因为没心没肺欢快后忘记谁没有被捉到，所以我在学校就没怎么引人注意。当然这好像对于一些人来说引人注目貌似还是可以比较炫耀的事情。
还因为种种原因，我跟人没什么来往，也就从来没在语言交流中接触到一些神秘产物的概念而害怕，所做的噩梦也全都是些没有对话声的自己穿过一条狭道的场景时感受到一种抽搐的紧压感。我在半夜醒来后毫无幻想地开灯，遥控热水器加热，躺在沙发上刷牙，等到水热洗完澡之后又睡到上学的时间。照顾我的阿姨虽然对天对地对我骂骂咧咧但是依然会每周来我住所两次做卫生清洁，其实实质上比起她讨厌我添给她的麻烦，我自己更加要不好的说地讨厌她，因为她每次晚上来帮我打扫卫生，我也要在一旁做清洁。叔叔看到我这么悠闲，于是让我选择报兴趣班，在选择项里我看到围棋的字样，就跟他说我想学围棋。
当然在此之前，我就知道围棋了。每天下午放学从学校到叔叔家路上，径直走过公园的直线更加一帆风顺。公园里有许多老大爷下象棋，偏偏是天地里一沙粒的模样，在遍地都是穿着老年衫踏着拖鞋的象棋堆里，有一天我依然一副象棋老大爷里谁都不是我对手的姿态走过公园中央亭，看到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在玩我不知道是什么的棋，也没有人围观。年轻人手机都不看了专注的盯着方格木板，手里抓着一把黑色的玻璃子，在方格板上摆着像水里的鹅卵石一样好看的石子，而老人则一副于己无关的悠闲神情在一边玩着平板电脑。简直在一群鼻子相同的人之外看到耳朵漂亮的人一样眼前焕然一新的我于是走过去问老人这是什么棋。
“围棋。”他如此回答。
我似乎有印象，但又不知道在哪听过。
“没听说过吗？”他问。
“不知道。”我回答。
他对我的回答哈哈大笑：“这真是神了，还有听没听说过都不知道的。”
我觉得他的举动是在嘲笑我，就马上跑掉了。
过几天我再看见那个老人时，他在和别人下象棋，我便走过去问他怎么不下那个什么围棋了。他说他孙子去上学了。然后他突然是想到什么好点子一样，问我想不想学围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可能当时在疑问，下棋也要人教吗，因为我象棋在公园里看人下就知道怎么下了，所以就没回答。他接着说他可以教我。我看他一副真诚的样子，便答应下来。然后那天之后我就没再见到他。
这就是得知围棋的来由。
棋手要成为职业棋手的起初原因对于很多职业棋手来说也相同，来自父母的支持，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作为棋迷的父亲的意愿。比如我知道的成为职业棋手和父亲息息相关的就有古力九段，杨鼎新九段，柯洁九段，唐韦星九段，周睿羊九段等，还有李世石九段，围棋大师吴清源也是从小生长在与围棋有关的家庭环境里。对于佳话的传统构成这一点，可能日本那边比较明显，比如小林泉美，藤泽里菜，就是祖孙三代人都是职业棋手，是明显的围棋世家。我父亲据说是个像是把北方的大米倾销到南方的商人，不过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的模样直到我上三年级他回来过年，我在叔叔家见到他才开始有一点记忆，并给我买了手机还办了一张亲子电话卡，让我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电话给他。也是那时他说等我小学毕业后带我一起做生意，好像我是他小弟一样。这么说来，我好像也听叔叔说过他和叔叔一样是个持du shu无用论的人，对于我的围棋之路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厄运，因为我能学围棋很大程度得助于亲人对于公立xue xiao jiao yu的反感。我记得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回来过年，而且那几天父亲也没住到他买的房子里而住在酒店里，据他跟我说是因为方便给朋友送礼物，并希望我记住这种生存手段，然后便摇头晃脑像ke了药一样甩下漆黑的背影消失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母亲是抱着什么心情和原因离婚的，虽然据阿姨评价没责任心的母亲当时因为父亲说孩子让给她也无所谓，让母亲非常唾弃轻而易举就拿到的东西，因而没带我走，想来也是因为父亲这种做为有关吧。
我在业余4段的时候决定成为职业棋手。虽然培训班的老师觉得我没什么天赋但还是鼓励我如果没其它的事情想做的话尝试去做。老师经常私下给我讲解一些比赛的棋谱，和借给我关于围棋的书，因为我是他们培训班待得最久的学生。有一次他问我喜欢哪位棋手，我说李世石，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李世石在国内有很多棋迷。然后估计老师也是李世石的棋迷，他便在书架上翻掏找了李世石的自传《逆战》借给我。平时我也不是那种经常会读小说的人，当然像数学家的故事这些还是很感兴趣的。发现李世石竟然还有自传我大喜过望。虽然读完之后有很多观点不能苟同，但是李世石小时候和父亲生活学棋的小故事让我感到很感动，尤其李世石说他父亲的愿望就是看到自己孩子有一天能够夺冠，但是那一天还没到来他父亲就去世了。我读完联想到围棋，稍微能感受到“棋罢不知人换世”的遗憾的不甘的空虚的幻灭的苍凉感，又有一些对于自己想要去弥补什么的振奋感。心里有什么在颤动，喉咙有什么要喊出来，在模糊的视线中能看到有什么闪闪发光。在这种振奋的情绪影响下我便做出要成为职业棋手的目标决定。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临时既视同步的热血澎湃的决定，我或许在热情消散之后就会鄙弃这种劳心劳力的想法。不过我那晚给父亲打了电话，跟他说自己想当职业棋手。
“职业棋手。什么职业棋手。”
他有些喝醉了的兴奋语气。想起来的话，他好像不知道围棋是什么。
我便跟他解释：“就是专门跟人下围棋的。比赛什么的，赢的有奖金可以拿。”
我想还是直接跟他说钱的事情比较好理解。事实上我还准备了职业棋手正常收入的数据等他不同意的时候劝他。
“哦。围棋啊。”他好像想起来在哪听过一样理解，然后说，“那就去做吧。”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就这样，我有些说不明白什么感受的决定去考职业段位。
在考职业段位之前，对于那个年纪的我还是考业余4段的时候比较艰难。业1业2的对手大多都还是比较系统摆棋，布局相差不大，战斗处因为我是从培训班和老师一对一实战出来的所以和对方一碰对手就脆。到了业余3段就能感到对手有点熟练的手段了，当然也可能是我业3之后还没涨棋的缘故，总会在对局当中感觉彼此形势翻来覆去，优劣大起大落。而那次是我无聊去参加升1级考试，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乌鹭的时候。那时我察觉有许多人取得完胜，如果我再输一盘也真的可能进不了百分比。于是那时候我也有些急躁，有些想快速取胜的忌心在萌发。为了回复急躁的情绪，我便在座位上默诵圆周率。老实说，那时是我第一次带着有确定目标的压力在下棋，在此之前无论什么时候，虽然都会由于胜负敏感而兴奋得发抖，但之前只要想着在棋盘上赢对方就好了，而有了赢了或者输了会怎么样的想法之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适应这种介意输赢结果影响到计划目标的状态。
“你跟他下。”
话言起，一个小姑娘坐到我对面。我抬头看了看考官确信他没有在开玩笑。事后想起来考官简直造化弄人一样以为我更胜一筹吧。
在猜先之前她同大多普通家庭的女儿一样大大方方地看着我。我被这么注视实在说有些不好意思，圆周率“216420198”也背得口舌打结。这人让我有些难受，于是我暗下想待会一定要屠她大龙，让她哭着回家。
我拿到黑棋立刻开局二连星，对方也用二连星。很好，那个时候的我不喜欢太多的变化，所以很钟意星位定式。对方也在星位布局，我便立刻没什么好考虑的立刻挂角，不过挂的白棋二连星边距里，目的就是表示宣战，希望对方在四路跳。她果然四路关住摆出防御的架势。看到如我意愿的形势我便大手大脚拆到三8双线作战。看到我这一手她果然以为我想摆定式于是一间低夹。我也按定式在白棋关口刺上一手然后在她切断之后没有冲断而临时变招选择爬一手。
星位变化相对来说还挺少，我怎么可能没有怀疑。吵嚷嚷的环境里我抬头看了一眼她什么表情。不过事实上我记得她那时候和其她女棋手一样全程面无表情，她也没有例外。不过我无法深切感受对方的真实心态，所以也没法确认和我对局的人当中，也有没有和我一样因为涉及胜负的事情而兴奋得发抖的。毕竟或许来说像我这种多动的意志可能更是一种累赘。
我爬了一手后她跟着应选择挡住，这是她不甘心的表现。于是我再冲断，对方拐住紧气，我很好对付在两孤立白子下托，这时白棋只好拐出，我再打吃白被断一子同时和原来上边挂角的黑子联络。看得出她想对杀解救三个角上的白子，可是在我的声东击西围剿之下占到角部，又一连续长将白棋控制在黑棋的虚势下。
当然这时候白棋先手于是脱先去守角。我当时的心情是愉悦的，毕竟白棋什么空都没捞到。我又想到既然要屠龙赶尽杀绝，就懒得互相拆一拆二摆什么花架子了，直接在十二3打入，然后连续爬。值得我自负的一手是当白棋关挡的时候，我还没算清就直接57手的一夹。白棋只能补一手棋接上。而我侵消白棋的角和做厚白棋棋形满足我杀龙条件的目的顺利达成。
当然最后功归一溃。我有时候也在想，不论是后来还是再继续的后来，我产生疑惑，围棋的力量到底指的是什么呢。当然我知道围棋的三个形势判断是对棋子的强弱判断，对棋形的潜力判断，对围空的优 劣判断。那么力量是什么呢——询问的是关于竞技胜负的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什么，出于对自身做为无论是天道准则还是物理极限规定的意料之外的内省。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强求的人，所以喜欢以设计作为行动的首先步骤，而那些自己无知的事情就会如从光从手背反射出去，然后被称为笼罩在温柔的光芒里。所以我想问，我不知道胜负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胜负的手段是什么，但当未来我不止想要个人的胜利时，所超出我个体的事情我能做什么。当然，我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行到九十七手时我选择接上被打吃的棋子，这手的错误非常低级，而我当时想的是，我下接活这么俗的一手，她不可能也下粘劫这步俗手而是选择征吃黑子，实在不可想象，我这么判断，她不会这么俗不可耐到把劫粘上。然后她便把劫口粘上接着往中腹一跳把大龙带到天空翱翔。后面我再出现非常低级的错误使两分的形势崩盘输掉这一盘棋。而我再抬头注意她什么表情，她依然面无表情。
输棋后回家路上，我昏头昏脑，头脑发胀看着场外接孩子的父母和等学生的围棋jiao yuan，热闹谈笑，自己反倒有点庆幸独自一人来考段，毕竟自己来过很多次了，程序上驾轻就熟，所以对于我来说对于成败与否颇有冷暖我自知，胜负我自承的感觉。责任对于个体独自承担完全足够，老实说，摊分给别人反倒有点不为己控的麻烦地不好应付。
一边在心里复盘絮絮念念，我一边拉长早春三四月下午反而有些垂头丧气的影子往地铁站走。
“好累啊。”我本能地嘀咕，感到身心上漫长地疲惫，“不理解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然后我迷糊的影子就撞到了默定在前面的脚跟，我回过神注视，才发现好像有人看了其视面前的世面很久。
“哟。”
她侧站着，歪着脑袋发尖从耳际滑了下来。
我转头疑惑谁在我身后。
“没错。”
她确认。
“啊。不好意思。”
我转过眼看她。
她是那种喜欢跟对手炫耀自己赢了的人吗。
她就一直定滞地看着我，跟刚才下棋前一样。
“你没钱买车票回家了是吗？”
我猜。不然人陌事非叫住我干嘛。
“不是。”
“你父母迷路了？”
我问。开玩笑性地。
“不是。”
“哦我知道了。嘿，你好。再见。”
“天空。”
“ㄊㄧㄢ、ㄎㄨㄥ？”这是哪里的打招呼方言发音吗。
“刚才、刚才，我想，这人一副孤孤单单的模样、一个子也不想丢，而且像什么都没有一样依赖着围棋。”
这家伙原来口吃啊。
怎么说得我跟段誉一般施情万种。
她说句话间左手不停摩挲右手虎口。
原来我刚才输给一个左脑语言枢异常的家伙吗。
话说她真的是在说我吗，怎么感觉这家伙在跟影子说话。
“是人都不愿意舍弃了。”我说，“倒是一直不愿意弃子的人有点愚讷。”
自己骂自己真是爽到家了，好像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一样。
“不是。”
“不是？”
她紧皱勉强的眉头，露出逞强的目光。
“围棋、起源，你知道吗？”
“听我老师说吴清源认为围棋最早是模拟天文来占卜的罗盘模型。在天圆地方的观念当中认为围棋的角边代表地，其中空地表示天空。后来到了春秋战国，阴阳学说和纵横理论的出现使得这种罗盘模型演变成模拟自然和政治的棋盘游戏。”
“天空，没有重力、就会掉下去，你知道吗？”
“没有重力人就会掉到天空里？不是会原地不动吗？你想想看翟志刚太空行步时候的失重状态。如果没有其它重力源吸引，不会移动的吧。”
我们一茬接一茬莫名其妙的聊着。
“保持静止、是相对静止。对一个物体、参考静止，位于、物体引力捕获范围，对几个物体、参考静止，位置平动点。所以地面、不是站立原因，重力才是。不过、你、忽视自自转速度，自转速度的影响，没有重力，本来相对地面自转速度为零，变成独立加速度，就会被抛出去。就是、没有重力、掉到天空。”
“原来如此。”我半疑半解，“说起来好像武宫正树自然流的想法。”
“正是。本来、位于地面，角边的斗争，必然会发展到天空地中腹斗争。所以人们、构想已有棋子、无论死活、能发挥作用。这是一种效率心理。”
“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不是无法舍弃的情绪，而是继续构思的形状的设想作用。
“那么，再见。”
我们走到红绿灯出人行横道前，她截止说。
“等下。”我喊住她，突然想起来跟她说什么，“那个，谢谢。”
“嗯。”
“你家就在附近吗？”
“嗯。”
“是吗，那再见。”
“再见。”
是吗，天空就是没有重力会掉下去的地方。换在上个世纪说可能还会有点我所讨厌的悲哀，但是在这个时代，人能做的也不仅仅是过河摸鱼——错进错出，人有智能计算的帮助摸索到更多主动进攻的突破口。对此有的人认为这是机会，而他们可能也没想到这原本也是对他们的威胁。不过我那时候也没怎么不悲哀，就像我刚意识到胜负结果的心情时的不适应，本来可能来说，我还不一定有确定坚决的心情考职业段位，本来只是一种抉择的行为而已，但是她和我聊过之后，我才确立要成为职业棋手的目标和心情，那便是确定而且必然的目标和心情，成为职业棋手。走到游戏隐喻虚妄的竞技和输的痛苦大于胜的喜悦的胜负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