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那是淳熙年间的一个春天,都城临安的一家客栈里,住着一个郁闷的人。
连续好几夜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一夜听着春雨的消息直到天明。
这是江南的独特气候,江南的春雨,形成了江南独特的人文景观。三月、四月间的雨明媚而温润,所谓吹面不寒杨柳风,这便是那沾衣不湿的杏花雨了。雨细细密密,眼睛看不见,只能听而非看,可又分明是可以滋润到人心田里去的。
深夜里,雨声在一片寂静中便更突显出来了,雨滑过青绿的池塘,穿过广袤的原野,屋里的人,可以听见雨打在青青石板上,打在屋檐瓦当上,敲击雨棚的声音。听着雨声看书或者沉思,欢笑不多,雨水疏密无序,一滴一段伤痕。
天明,满目的青瓦白墙尽被一层迷蒙的晨雾轻笼。被春雨浸泡了一夜的心思也变得沉甸甸的。
“杏花卖唻!杏花要伐……”
玲珑的声音飘拂而来,萦绕在耳畔清脆欲滴。只闻声音不见人,那杏花女在哪条巷陌里穿行。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这个郁闷的人,是陆放翁。
终于天放晴了,那人没有要走下楼来的意思,西湖水美,却已无心散步苏堤白堤。
竟有些无聊呢。做些什么打发时光,舒展郁闷?放翁先生玩起了书法、分茶。
想来这两样游戏的选择也是很有意思的。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中引了东汉书法大家张芝说法:“下笔必为楷则,匆匆不暇草书。”
北宋流行语有“信速不及草书,家贫难为素食”。所以“闲作草”绝不是借书法来抒其豪兴,而是用这种费事的书法来消磨时间,用他自己话来说叫“弄笔”(《锦春堂》“弄笔斜行小草”)。
而分茶则更是一种茶道高手才能玩的游戏,它是一种技巧很高的烹茶游艺,不是寻常的品茶、别茶,也不同于斗茶。
自从历仕后晋后汉、官至左仆射的和凝开始,其后的宰辅也都好饮茶,宋开国皇帝太祖赵匡胤也有饮茶癖好。
宫廷兴起的饮茶风俗极大地推动了茶业发展,除了茶业发源地的巴蜀,东南地区的淮南、江南、两浙、荆湖、福建等路的茶叶栽培也非常普遍,产量不断增长。当时,"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宋王安石语)。
随着茶业的兴盛,饮茶风习深入到社会的各个阶层,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从皇宫欢宴到友朋聚会,从迎来送往到人生喜庆,到处飘浮着茶的清香,到处洋溢着茶的清风。如果说,唐代是茶文化的自觉时代,那么,宋代就是朝着更高级阶段和艺术化的方向迈进了,出现了如陆游此诗中形式高雅、情趣无限的“分茶”。
宋代把茶制成团饼,称为龙团、凤饼。据钱钟书《宋诗选注》引唐人陆羽《茶经》曰“茶有九难”之第二难,和日本的茶道有些相似,先“碾茶为末,注之以汤,以筅击拂”。
此时茶盏面上的汤纹水脉会幻变出各式图样来,若山水云雾,状花鸟虫鱼,类画图,如草书,有“水丹青”之称,这种分茶游艺亦称“茶百戏”。
可见,若没有极大的闲情雅致是玩不来的。
素衣莫起风尘叹,尤及清明可到家
诗人应召入京,却只匆匆一过,一个经世的英雄毫无施展之力。
整首诗,虽然写春,却不是欢春;春天虽美,但在心情郁闷的作者心目中,却引不起多少留恋。
“无聊”的客居生活隐现了诗人多少悲慨抑郁,六十二岁的陆游已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经历了多少沧桑,看透了几多炎凉,已没有了豪唱,愤激之言,有的只是结肠难解的郁闷和淡淡然的一声轻叹,但已然“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真正的勇士是不惮于生活于困境中的,怕只怕壮志难酬,诗人有太多的郁抑,身在浮华的临安城,他是不可能也不会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更加不愿同流合污,融入这流俗之中。于是,无奈之下除了打发时间,只有努力地让自己平静——借写字、分茶来排闼心中的块垒。
这是曾经写下铁马冰河入梦来,尚思为国戍轮台的放翁先生。可惜世味薄似纱,身老矣,心亦疲,少年时意气风发和壮年时的裘马轻狂,已随滚滚江河,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