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的头发在无知无觉里,开始脱落了。当我意识到这件诡异,却又果真在发生的事时,它们正在集体从我的脖子滑落,顺着我光滑的脊背,像无数个痴迷坐滑梯的顽童那样,滑到底了仍觉得不尽兴,气哼哼的愣在原地,一个紧挨一个,你推搡我,我推搡你,我听不懂它们在絮语些什么,只好一股脑冲了个冷水澡,先复得一个洁净身子再说。
我原以为掉些头发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许是它们也和我一样,懒得受束缚,不想被禁锢,所以干脆落到什么地方,干脆呆在任何角落。
然而后遗症随着时间,渐渐浮现了出来。我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先是忘记了童年,那些成日里厮混的伙伴和慈爱的奶奶,那些强诉的忧愁,无意的打扰,那条日复一日必经的小路,当然也包括所有刻意或自然的微笑,陌生或熟悉的问候,山间的清流和万家不灭的灯火。它每掉一根,过去就少了一段。
我不敢碰它,唯恐它像秋风里残卷的黄叶,一季的工夫,就落尽了。可我又盼着它能掉一点儿,再多掉一点儿,最好它掉下来的刚巧是我想遗忘的。可惜这事情我无权干涉,也阻止不来,就算我躺在床上似一个活死人,它也仍旧自顾自地掉着、秃着。而我枕着这些黑色夹杂银丝的东西,起先觉得惶恐,慢慢也就无恐了,就像是花开花谢,日升月落,时间久了,对什么都见怪不怪了。
我开始为自己挑选起帽子来,各种各样的帽子,合适的不合适的,通通被我包圆了。以往长着满头秀发的我,极讨厌戴帽子。我觉得一个女人最迷人的瞬间,莫过于微风轻撩起她柔顺的长发,吹散开幽幽的发香。若是在夜晚,只怕连月影都要被醉倒了,醉成了满地的斑驳。但如今,碍于它无休止地掉,有时候拿在手里,觉得这一根一根,脆弱无依,那感觉总会令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停尸房,想起那一具具孤立的尸身,他们从此脱离了生命,被一双隐藏的巨手,紧紧攥着,结束了一程,又要轮回一程。
我剪了薄薄的短发,戴了顶黑色棒球帽,黑色,是我此刻的心情,是我换了又换,最终毫无理由再换的发色。许是短发还算和我有缘吧,我真庆幸并没有太多怪异的眼神,或是准备开口时欲说还休的嘴。他们更多是投来羡慕的神色,偶尔也连带几句赞美,无非是短发很适合你......。适合,大概是极高的赞美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五官,因为笑得太合适,而成了标准,成了典型,疲乏得很,像是被扎了一小针的气球,看不见伤痕,却伤的彻底。
他们纷纷和我打招呼,嘴里讲着过去发生的事,那些事五味杂陈的,都和头发有关。什么我小时候吃面条总是连同头发一起吃;我小时候总有顽皮的小男孩把我的头发系在椅子上;我小时候视头发如命......还有别的吗?有啊,多着呢,他们一副备受迫害的样子,你小时候趁小敏睡觉,偷偷把她的长发剪了,还不让她哭出来;你小时候故意把头发弄到脸前面,装鬼吓人;你小时候脾气可大着呢,连你爸都敢打,就因为他不会梳头发,把你弄疼了......我赶紧伸手让他们打住,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他们中一个黑脸女人擤了一把鼻涕说。
你不记得这些事儿,总记得小敏吧,另一个黄头发的小姑娘凶狠狠地蹬着我。
小敏?我喃喃自语。
就是我!她蹿到我跟前,稀少的短发贴着头皮,看上去比我的还少。你的短发......我想说你的短发挺好看,还没说呢,她抢先说,你住口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一句可把我弄懵了,我猜想这里面有事儿,还是不小的事儿。
小敏!黑脸女人一掌打在小女孩的后脖颈上,显然她没怎么用力,还不如打了只蚊子的声响。看样子她是这女孩儿的母亲无疑。你别介意,这孩子全让我给惯坏了。女人一把将小姑娘拽到自己身后,粗壮的手腕刚好挡住那张不依不饶的烈嘴。若是换做别人,想这姑娘即便是咬下女人手腕上的肉,也断不肯咽下脱口而出的犀利言辞。而这会儿,她虽然怒气未消,却选择了沉默。她将怒火全部聚集到双眼,那双眼透着寒光,足够将我冰封,哪怕此刻是酷热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