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当代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文学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前几年写了一本哲学书:《人生的意义》。他在书中坦承,他不是哲学家,他是以“喜剧演员”的轻松明快的方式来处理这个崇高的主题的。的确,我们在这本薄薄的小书(总共一百来页)中到处遇到的是英国式的幽默和无伤大雅的调侃,但话题却是严肃而深沉的。使我感到惊叹的倒不是这一沉重的话题能够写得如此通俗活泼,而是一本如此飘逸生动的小书居然能够切入到如此深邃的哲理之中,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可以看出,作者虽然身为英国作家,而且研究的是最具感性色彩的文学理论,但明显深受大陆哲学如存在主义、生命哲学、意志哲学和解释学的熏陶,并对这些非盎格鲁—撒克逊的思辨套路驾轻就熟。不过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大陆的两栖哲学家(既是分析的又是思辨的)维特根斯坦,后者的清晰明白是英美语言分析哲学最强有力的理论支柱。与分析哲学家不同的是,他把关注的重点放在维特根斯坦后期的《哲学研究》上,这恰好说明他已经超越了罗素等人的分析的传统,也是他敢于并有兴趣认真对待“人生的意义”这样一个在分析哲学家看来毫无意义的话题的基础。俗话说,“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他比罗素更敏锐地听出了维特根斯坦话语后面的东西,而将分析哲学这一文学的天敌俘获为文学与思辨哲学结缘的纽带。
我们只要看看他对“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一问题的语义学分析就会发现,虽然他广泛运用了对词和意义的分析技术,但他的处理方式和分析哲学家们完全不同。他不是用分析来消灭这个问题(例如说,断言这个问题“无意义”),而是用分析来从语义层面的问题引向更深的存在层面的问题,亦即人生的悲剧处境的问题。“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悲剧最彻底、最坚定地直面人生的意义问题,大胆思考那些最恐怖的答案。最好的悲剧是对人类存在之本质的英勇反思,其源流可追溯至古希腊文化……最有力的悲剧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句,刻意撕掉所有观念形态上的安慰。如果悲剧千方百计告诉我们,人类不能照老样子生活下去,它是在激励我们去搜寻解决人类生存之苦的真正方案……”(第11页)。对悲剧的这种解释很新颖。悲剧并不像黑格尔的经典定义所说的那样,意味着两种同样合理的伦理力量的冲突通过主人公的牺牲而得到调解;相反,悲剧是对人的存在的一个提问,这个提问的答案是开放的。“人生没有既定的意义,这就为每个个体提供了自主创造意义的可能。如果我们的人生有意义,这个意义也是我们努力倾注进去的,而不是与生俱来的。”(第29页)不言而喻,人生的意义更不是由别人规定好让你去实现的。我们现在通常的做法是,由政府颁布一种人生的意义,写在教科书里面从小灌输给孩子,以为只有这样孩子长大了才不会失去人生的意义,不会感到“空虚”。这是一种非常愚蠢的做法。曾经有不少受过这种教育的青年满怀困惑地来问我,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一般回答说,人生的意义需要你自己去寻求,别人给的都不是真的。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大学生,一涉及到人生意义的问题就很自信地背出从小学到的一套教条来,流露出不少得意,我却为此感到悲哀。我分明看到的是在现行教育体制下中国人个性的萎缩。
不过,本书的作者也不完全赞同这种把人生意义当做个人事业的观点,他认为这只是“传统智慧的观点”(第31页)。在这方面,他倾向于用(更为“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的宏大叙事来补充个人主义的意义追求,这种宏大叙事并不是单独的个人能够根据自己的特殊性来设定的,但却是最终用来衡量人生意义的标准。他把这种标准称之为“意味深长的模式”,并认为,“倘若人类生活中没有意味深长的模式,即使没有单独的个人想这样,结果也会造成社会学、人类学等人文学科的全盘停摆”(第43页)。当
然他也不认为这种模式可以归结为马克思所说的“历史客观规律”,但毕竟不能说,人类几千年以来一直都在乱碰乱撞,总会有某些确定一贯的东西是那些自由主义者和个性至上论者所公认的,或者虽然并不明确意识到,至少也是实际上用作自己判断的前提的。这种情况,作者更愿意用康德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来解释(第44—45页)。只不过这种不是人所有意设定的合目的性往往被人们归于不可见的上帝的安排。对于这种安排,人们要么听天由命,这就不用自己思考任何意义了;要么努力探索,这将导致无穷的痛苦。的确会有人为了摆脱这种痛苦而认为,即使有人生的意义,人还是不要知道这种意义为好。(第49页)这种犬儒主义的当代标本就是所谓“后现代主义”。作者在本书中对后现代主义的批评是我所见过的最到位的。“后现代主义坚称,只要我们还有深度、本质和根基,我们就仍然活在对上帝的敬畏之中。我们还没有真正把上帝杀死并埋葬。我们只是给他新换了一套大写的名字,如自然、人类、理性、历史、权力、欲望,诸如此类。……‘深刻的’意义总会诱惑我们去追寻那诸意义背后的元意义这种妄想,所以我们必须与之切割,才能获得自由。当然,这里的自由不是自我的自由,因为我们已经把‘自我’这个形而上学本质同时消解掉了。到底这一工程解放了谁,这还是一个谜。”(第16—17页)最后一句话是点睛之笔,也是神来之笔。
从现代主义过渡到后现代主义的典型作家是萨缪尔·贝克特。作者在对贝克特的代表作《等待戈多》的分析中充分显示了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的敏锐。一方面,他从这种“等待”中看到了一种现代的英雄主义(类似于加缪的《鼠疫》):“尽管推迟的行为使得人生难以承受,但也可能正是这种行为使得人生处于运动之中”, “如果这个世界是不确定的,那么绝望就是不可能的。”(第60页)“他的文字反常的地方在于,对零零碎碎的意义如学究一般考究,对纯然的空虚也要精雕细琢,狂热地想要言说那不可言说,之物。”(第62页)。但另一方面,贝克特的作品又表现了一种“后现代的实证主义”,即就事论事,反对向事物施加某种自以为是的意义。不过,作者从贝克特的这种“次级的”后现代主义倾向中引伸出了他认为合理的东西,即虽然排除了人为的意义,但却仍然认为“事物必须内在地有意义,而不是靠我们钻研出意义”(第64页)。
现在问题在于,这种客观事物的“内在的意义”如何能够被我们所知道、所把握。作者认为,这个问题类似于新教伦理对上帝的态度:“新教徒的自我在随机力量的黑暗世界里胆怯地走动,内心萦绕着一个隐匿的上帝,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得到救赎。”但这又是一次“巨大的解放”,当破除了一切权威的解释之后,一切答案都要靠自己去寻求了。“孤独的新教精神胆怯地在黑暗中摸索,这会是为那些相信人生由自己创造的人感到忧虑的原因吗?既是又否。否,因为创造自己的人生的意义,而不是期待意义被预先给定,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信服的主意。是,因为这应该是一个清醒的警告:人生的意义不是自己能够随心所欲创造的,它并不能免除你的一项责任,即在常识之下证明任何使你的人生有意义的东西的合理性。”“这也不是无中生有的创造过程。人类可以自我决断——但只能建立在更深刻的对自然、现实世界的依赖以及人类相互依赖的基础之上。”(第74—75页)这里不太严格地表达了一种“解释学的循环”:对整体的理解有赖于每个个体的创造性,但个人创造又是基于对整体的理解。所谓“不太严格”是指,判断整体的合理性标准不是既定的“常识”,而是不断深入的洞见;人们据以决断的基础也不是对世界的“依赖”,而是对经验的历史回顾、认知和预测。
书的最后一章提出了人生意义的两个着眼点,一个是死亡哲学,一个是实践哲学。首先,作者批评了亚里士多德以来以“幸福”作为人生的意义基础的传统,认为这是一种自欺欺人。当他说这是“西方文化的一个普遍的特点,即不承认那些令人不快的真相,迫切想要把苦难扫到地毯下面”(第84页)时,我几乎怀疑是否要把这里的“西方”改为“中国”。其实西方文化正视死亡也是一个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的巨大传统,柏拉图甚至说“学习哲学就是学习死亡”,看来作者并不熟悉这一点。但作者在批评了各种幸福的涵义之后,也提出了一个真正富有洞见的命题:“人生若不包含人们没准备好为之赴死的东西,这种人生就不可能富有成就”(第89页,“没准备好”应为“准备好”之误[插图])。他认为,“人生即是死亡的预期。我们只有心怀死亡才能活下去。”(第90页)这都很不错。可是他把这种观点与“人生的意义在于思考人生的意义”这种“颇具诱惑力”但却是“同义反复”的命题对立起来,则似乎有些欠考虑。英国学者通常不习惯于思辨,当他们强调实践的时候,他们认为这就是对思辨最好的驳斥,就像第欧根尼用走动来反驳芝诺的运动悖论一样。
所以作者在这里提出的第二个着眼点就是立足于实践,为的是排除思辨。“如果人生有意义,那个意义肯定不是这种沉思性的。人生的意义与其说是一个命题,不如说是一种实践。它不是深奥的真理,而是某种生活形式。”(第92页)所以,“人生的意义便是人生本身”(第93页)。可是,这难道不也是一个“同义反复”?什么是“人生本身”?没有沉思的人生就只剩下吃饭穿衣之类,当然还有“爱”。但作者对“爱”并没有无条件地接受为人生的意义,而是对它进行了一番“沉思性的”解释:“我们称为‘爱’的东西,即我们调和个体实现与社会性动物之本性的方式。因为,爱表示为别人创造发展的空间,同时,别人也为你这么做。每个人的自我实现,成为他人的实现的基础。一旦以这种方式意识到我们的本性,我们便处于最好的状态。”(第95页)不仅如此,这种沉思肯定也应该包含对死的沉思:只有当我们意识到人生必有一死,我们才能为自己规划出和为别人创造出发展的“空间”(实际上是“时间”)。所以作者的两个着眼点实际上应该是同一个不可分割的着眼点,即由沉思准备好的实践或者对实践的沉思。它既是“深奥的道理”,同时也是某种经过反思的“生活形式”,如苏格拉底所说的:“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作者最后以爵士乐队的即兴演奏作为自己所推崇的“人生意象”。在爵士乐队中,每个人任意发挥自己的自由个性,但又随时保持着一种接纳性的敏感,与其他队员互相激励和呼应。在这种演奏中所体现的是一种“毫无目的的生活”,在这里,“人生的意义有趣地接近于无意义”(第99页)。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加入这种没有乐谱的即兴演奏的,这些人必须在长期默契中达成某种共识,必须思考过爱与死这样一些人类共同的问题,他们的各自表达虽然没有明确的主题,但都以各自的个性和特有的方式发表着爱与死的宣言,并从同伴们那里得到应和。人生的意义之所以“接近于无意义”,是因为这个意义已经被创造出来了,人们在物我两忘中享受着人生的意义。但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决非一日之功,在日常生活中这甚至常常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但正是这一理想不断地激励着人们,要将自己个人的人生意义实现在群体或社会的认同之中。就此而言,我赞同作者的最后一言:“在这样一个危险无处不在的世界中,我们追求共同意义的失败过程既鼓舞斗志,又令人忧虑。”(第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