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铃花开]枕上黄粱

青丘又落了一场大雪,大雪压枝头,几枝红梅被颤颤巍巍地压着,落下几瓣冰雪。

那是一场很大的雪,漫天飞絮飘舞,东荒一片银装素裹,上下天光皆是一片雪白,积雪不知积了多厚,雪地上留着一片深一片浅的脚印。

折颜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后,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漫天的飞雪仍未停过,仿佛与远处的天边,连成了一色,茫茫白雪间,不动地立着一个人。

凤九不知在这冰天雪地中,默默站了多久。

素白色的衣裙上落满冰霜,肩头的衣衫很薄,手中紧紧握着一串箭铃。

她立于梅树下,一身素色格外惹人怜爱,却孜然一身,显得孤寂,折颜从远处便看到了那身影,不由得有些酸涩。

“九丫头”折颜走到她身后,手背在身后,无奈道,“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似是没听到折颜后面一句,她看见他来,笑着展了下眉,却又有些勉强。

折颜无奈的叹了口气,“这里风雪大,先进狐狸洞吧。”

凤九点了点头,却不由得伸袖咳凑了几下,随即又摇了摇头,“老凤凰,我再等一会儿。”

……

他本意相劝,却又怕看到她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终是没有开口。

折颜自是知道她在等的那个人。

他也知道,那个人永远,永远回不来了。

只是她还在梦中,不愿醒来罢了。

她等待的那个人,早已埋骨在了那漫天飞雪中。


那年的雪落了很久,虽是消散了,却永远落在了凤九的心头。

东华猛地推开她,她被他隔在结界外,就这样看着他周身逐渐化为银白色,再逐渐消散,直到灰飞烟灭。

她后知后觉地哭了出来,以血作泪,泪染长河。

原来白止说的羽化,当真是这般……

等到折颜、白止等人敢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模样。

……

青丘有佳人,年芳心已死。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会羽化。

她的帝君啊,永远是那般……

他宁愿瞒着她,独自一人默默承受,也不愿看到她落泪。

“什么时候,我带你去青丘看星星呀……”

她轻轻地问着,可旁边紫衫银发的神君却再也不会回答她了。

……

梦醒潸然,泣涕零如雨。


幽冥大地上,有一忘川与黄泉,渡过那奈何桥,喝了孟婆的孟婆汤,便可再投入轮回。

只可惜,这是凡人的轮回。

凤九与谢孤栦坐在桌案两侧,小桌上置琼觞两盏,谢孤栦仍是一脸清容病显,距上次想见,俨然又是一年。

谢孤栦叹了口气,他记得第一次相见,她一身白衣,衣上染着血,一脸的失魂落魄。

他问她,“可是有事相求?”

她猛地点了点头,她就这样求他,只为保住一位名为叶青缇的凡人的一缕魂魄。

她说她欠他一条命,既然如此,她便愿意将命还给他。

他答应了。

曾经的她说,“你从前说新伤这个东西,时间长了,自然就淡了,这话不对。”

现在她终算明白了真正的心伤。

他笑着说,“那是因为你的时间还不够长。”

一万年了,这时间早已够长了。

他一直不知那位让她可以舍命的人是何方神圣,只至一次醉后,他才知道,她恋上的,就是那位九重天上早已不问红尘的东华帝君。

“如果论报恩,你们之间早已不再相欠,只是这缘分从来都是……”谢孤栦苦笑道。

他们的情分与往事,早已成了终局,既然如此,便不必再提。

他看着她的一脸愁容,便想着说些好听的哄她,可她而今的模样,提与不提,原也是一样的。

谢孤栦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晃,居然又过了这么多年。

他看着她为了一个可能永远达不到的梦,一次次将自己伤得遍体鳞伤。

到终了,他觉得他们总改是苦尽甘来之时,东华却又抛下了她一人……

青丘被她治理地很好,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兼具刚柔,有进有退,凡事都求一个最好,在大部分眼里,她是放下了,因而心里清明,只有谢孤栦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心早已死了。

东华的羽化,带走的是她整颗玲珑狐狸心。

这么多年来,不过是因为东荒也曾是那人守候的四海八荒之一,为了一个陈年执念,她便愿意为他继续守候着这片太平。

她站在奈何桥上,看那些亡魂一次次渡过忘川,她见过苦命之人,黄泉路上,苦命之人不剩数。

可是,在那些魂魄中,从来都没有她的帝君。

太晨宫仍是曾经模样。

连伺候的仙娥都没有变过半分。

成玉听闻凤九回了九重天,便急忙地跑去了太晨宫。

凤九和上次临别时的模样,几乎没有半点区别,如果说变得,那便是她眉间的愁绪,越来越浓罢了。

岁月没有带走她的模样,却可以让一颗心变得千疮百孔。

凤九朝她笑了笑,拿出一壶折颜的桃花醉,一壶酒倒是酿的精心,让人万分留恋,贪杯。

凤九举起酒盏,愣了半晌,对着虚空缓缓唤了一句,“帝君”

似是想要唤着那人的离魂归来。

可是,再也无人会应答了。

成玉不知如何劝她,像其他人那样,再次告诉她,你的帝君已经不在了吗?

在与不在,本就不需如此。

曾经仰慕她的那些男仙,她记得的无多。

因为没有在意过,所以从不会记得。

即使他们飞黄腾达,如鱼得水,在凤九眼里也不过是一片浮尘,而帝君,即使离去了,却也永远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每一年的此日,成玉都会来陪她,只因这是帝君的忌日。

他们两个人对坐着,相对无言,有时偶然聊起的,也不过是那些陈年旧事。

曾经的岁月往如一场破碎的大梦,多少思念与深情,本都已随着那东流水化为灰烬,可她,却从未走出过,也从未想过要走出。

万年过去,却无端徒留一份没有结果的痴念。

成玉无奈道,“凤九,既然放不下,那何尝不想着换种方式呢?你这样的痴等,终究是不会有结果的。”

凤九淡淡道,“可是我,还是放不下……”

酒入喉,凤九食不知味地觉得有些涩,早已没有曾经饮过酒的滋味。

于愁肠中,化作几行相思泪。

世人说东华帝君为她一人入红尘,从此一片深情不改,又有谁知她的深情?

一往而情深。


窗外夜雪扑素,一切仿若昨日。

仿佛转瞬即逝的烟云。

她替他看着他曾经守护的四海八荒,

这里一片太平,

她却心如死灰。


她住的还是帝君曾经住过的寝殿,虽是物是人非,却因有着那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与回忆。

推开轩窗,窗外的佛铃花海依旧随风摇曳,白色的菩提往生花瓣随风簌簌落下,素白色的花瓣落了满屋。

她习惯性地将桌上的佛理理好,想着那人可能要看,如果看到这么乱就不好找了。

末了,才发现,那人早已不在了。

于连宋,带走的是一个酒逢知己之人,于少绾,带走的是一个昔年旧友,于碧海苍老,是一个东华。于凤九而言,却是一整个帝君,她曾经的信仰,以及一整个世界。

曾经的一切早已成了泡影,她心下有些烦躁,起身去厨房做了一盘糖醋鱼,糖醋鱼还是有些甜腻,却不复当年的感觉,只因那时是用心的,只为哄帝君开心,而今,她的执念早已离她而去,自然谈不上用心。

她甚至有些怀念帝君给她做的那盘糖醋鱼,虽只是当年尝了一口,却足足让她掉了三周毛的糖醋鱼。

她哭笑不得,当年二人的转机,也是这盘糖醋鱼,帝君说她不同,只因着她所谓的一句爱吃。

她又何尝不想过随他而离去,可她却又如何能离去,即使离去,又有谁能真正拦得住他?

――曾经有的,只是那人已不在。

太晨宫的仙娥都唤她一句“女君”,抑或是一句“帝后”,可她却总觉得不习惯,因为世上再无人唤她一句“小白”了。

凤求凰,却是空留凰一人。

她静静躺在榻上,榻前的博山炉,还是曾经他惯用的那个,淡淡的檀香随着袅袅升起的白烟,散入了整个寝殿中

她有些困,很快便随着檀香入了梦。


凤九梦到了她的帝君。

凤九依稀记得,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帝君亲自入她的梦。

帝君坐在他边,手持一本佛理,发丝慵懒地垂下,凤九揉了揉眼睛,那人抬起头,笑着看向她,无奈道,

“小白,你怎能如此不听话?你这样让我怎么可以放心?”

凤九的眼眶瞬是有点红,“那你有本事不要走啊!”这么多年来,无数难以名状的愁绪与悲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帝君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摸了摸狐狸毛,凤九将头埋在他膝前,大声啜泣着,这么多年来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

她忆起帝君刚羽化的那段时间,她将自己关在房内,想要执笔,勾勒记忆中那人的眉眼,可她竟没有一张满意,因为她知道,

这终究不是真正的他。

每年凤九的生辰,她总会多摆一双碗筷,尽管并没有人坐在那里,只因着她不相信,他就真的这么走了,只因着他那一句答应的话。

刚成亲那会儿,凤九偶然提起生辰,他说,他从来没有过过生辰,凤九注意到他眼底稍瞬即逝的落寞,随口便道,“那以后我的生辰,也是你的生辰,这样怎么样?”

当时的帝君还会调笑一句,“那我的生辰礼呢?小白不如把自己送给我……”

总能惹的凤九羞红了脸,然后飞奔一样地逃回寝殿,惹得紫衣神君一声轻笑。

这些所谓的心思,不过是为了一个经年的痴心妄想。

下葬到无妄海时,她又何尝不想过像她姑姑一样,将那人的仙身偷回来,藏起来,日日夜夜只对着她一人,可她毕竟不是白浅。

当时多少人对她说着节哀,她一言不发。

水晶棺中放的不过是一些琐碎物品,有二人青丝白发绾成的同心结,有她为他做的狐狸糖,还有那一束的佛铃花。

佛铃已胜放,而你今安在哉?

东华下葬不久,苍何便封了剑。

曾经的天地共主,终究也成了史书上的一段传说,他那苍何剑挽千里霜的模样,也终究成了凤九的回忆。

“我倒是想着,没有能陪你去青丘看星星。”帝君说着,露出几丝惆怅。

“青丘的星星……真的很美……”

凤九低声说道,尽数传入了身边人的耳中。

……

就这样,梦里的凤九含着笑,沉沉睡去。

东华有些烦躁地起身,眼前湖面上依旧是一片云烟朦胧。

小白陷入昏睡已有了一个时辰,虽只是一个时辰,东华还是不禁有些担心。

他前两日和小白体验人世百态,小白也算玩得尽兴,只是不知为何,二人上了着龙舟想要顺着水流返回青丘之时,小白一上船,就开始昏睡。

东华想起小白梦中唤他名字的模样,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

小白身子相比从前,当真是有些虚弱了,东华想着回了青丘,先找折颜把把脉。

偌大的龙舟上并不止他们两人,虽然都是凡人,二人仍是都隐去了仙身。

此时已是夜晚,龙舟上的灯笼高悬着,在这夜空中,是格外的耀眼,后厨中的炊烟袅袅升起,倒也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东华静静站在船板上许久,缓缓叹了口气,夜风将他紫色的袍子吹起,身后忽然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他心下一惊,猛地转过头去,却发现是小白身旁的烛台。

小白醒了。



凤九是被惊醒的。

她不过只是睡了一个时辰罢了,后厨的黄粱刚刚煮熟,她睡之前可是才刚刚下锅的。

“小白!”东华忙走到身边,为她披上外袍,“夜里冷,小心。”

成亲许久,她也被帝君养的格外娇贵了些。

凤九抬头,正对上帝君一双关切的眸子,漫天的星斗朦朦胧胧,一轮明月高悬,静静洒下月白色的幽辉。

凤九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似梦非梦。

她伸手便要去摸帝君的手,轻轻唤了一声“帝君”,东华的手正搭在她的外袍上,顿时,手一抖。

东华的发丝被夜风吹的有些凌乱,随意散下来,凤九具体记不清她梦见了什么,只记得梦中,帝君走了,抛下了她一人。

她不知如何开口,她和帝君之间平时从来都没有遮掩,要是直接说,她怕是又要被帝君调笑两句,但她又真的怕,她小时候听他姑姑说,梦有的时候,尤其是噩梦,会成真的。

犹豫间,帝君先开了口。

“小白,怎么了?”东华觉得有些奇怪,小白自醒后就有些不对劲,但他又具体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凤九猛得扑了上去,将头紧紧埋在他的心口,东华这才发现她出了一身的冷汗,浑身都有些颤抖。

东华想着这几日,小白也没有见有什么烦心事,莫非是刚才的梦魇?

他抱紧了她,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小白,不怕,我在。”

凤九一下子红了眼睛,“我做了一个梦……”

晚风扑面而来,却是格外温柔,凤九抬头,眼前人还在,他们的眸子中,都满是对方的影子,装不下其他人了。

东华有些无奈,他看着凤九仍有些睡眼朦胧,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小白,睡吧,睡醒了,我们就到家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青丘看星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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