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我读高三,正准备参加高考。
虽然已面临人生重大转折点的年龄,但对外面的世界认知很少,没有见过手机、没有打过电话,没有去过比县城学校更远的地方,甚至连电视都很少看。我们单纯得很,傻得很。
没有父母的指引和教导,更全然不知读书对未来的人生如何重要。只知道老师一再劝慰和呐喊,如果考不上大学,你们只有回家种地,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吃口轻松饭都没得。的确,我们的同学,大多来自各个地方的偏远农村,吃口轻松的饭,已经是很好的出路和尊严。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是7-15元,要解决除学杂费外的所有问题。为了节约1块钱车费,我每周五下午步行3个小时左右回家。周日自己准备些咸菜、剁辣椒,偶尔家里富裕的时候放些难得的肉丁,装上一胶桶再步行3小时左右到学校,配合零星的生活费一起度日子。
农村的生活单调和现实。几亩贫瘠的土地顺着像人体血管一样缠绕在山上的路歪七八扭地斜躺在山坡或山坳里,几乎所有的耕种都是肩挑背磨。我们放学回家后,没有父母的嘘寒问暖、压力开导、营养关爱、人生指引,因为他们有永远干不完的活,挖土、犁田、栽种、收割、砍柴、挑水、赶集、吵架.....田地里每一丝禾苗的气息,都是附着在土地上对生存的执念流着酸酸的汗水背过去的。天亮到天黑,日复一日,他们的世界更小,邻居的邻居是农民,亲戚的亲戚也是农民,偶尔有县城的亲朋来往,那真是蓬荜生辉了。
产出的粮食几乎能维持温饱果腹,穿插着种的油菜、烟叶、辣椒卖了补贴家用。能挤出学费和生活费,已经是父母滔天的本事。欠债、借钱和借不到钱的绝望常常凝聚在破屋碎瓦的上空,伴随着无为的争吵和袅袅炊烟一起周而复始地消散。
我的世界一半在教室里的书本中,一半在家里的田地里;书本里的世界透过文字洋溢着美丽的远方,田地里的世界汗水侵染的泥巴紧紧地裹住人的现实。这两种世界,通常让我们那个并不小的年纪的人无法分辨和选择,也常常痛苦其中。有时候为了守候那点零星的生活费看着父母焦头烂额的争吵,内心充满惭愧和忐忑不安的煎熬。有一次,我放学走到家已接近晚上八点,昏暗的暮色还能分辨出人的样子,我在离家只有直线距离200米左右的地方,听见父母大声的争吵,我足足占了几分钟,然后大喊了一声,妈,你们别吵了,我不回来了,转身再摸黑走路回学校,一路上满是自责和愤恨,到学校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颗粒未进、饥肠辘辘。
我很渴望远方,希望获得远方神秘的力量慰藉和拯救。希望获得“吃口轻松饭“的尊严对土地耕种的逃离。
那时班里最富有的同学身上挂的BB机,清脆的声音一响几乎90%的回头率,他也因此俘获了班上和年级里一半以上女生的心。大家都好奇,BB机通向了哪里?有多远?
学校门口有个报刊亭,买不起报纸和书刊。每天下午路过在那里厚着脸皮翻看一些没有封起来的杂志、或者露在表面没有被压着的报纸是极为乐趣的一件事。报刊亭的阿姨也并不嫌弃,甚至连脸都不绷着。我便幸运的通过报纸杂志了解到生活外世界更远的远方,丰富多彩,撩人心弦。
有一天看到杂志用一篇短小的文章推广崔永元先生的《不过如此》,里面有一段是他和粉丝的对话,有小粉丝问:我可以叫你猫吗?崔永元回答说:你问问猫同不同意?我感觉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也知道他是大人物,极为崇拜和敬佩。回到教室后,我毫不犹疑地给他写了一封信。具体内容大意是,我家里贫寒,挑灯夜读百般努力,想用一己之力改变家庭命运,希望您能借1000元钱助我完成学业;我正值善良信守承诺,毕业后一定加倍奉还。按照杂志上留下的地址寄过去了。
往后的日子,我每天都满怀憧憬,信心百倍,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出入生风。上课神采奕奕,下课和同学们欢声笑语也多了,甚至也敢凑近富裕同学堆里和他们侃几句天,听他们聊那些打架和恋爱的江湖,聊那些从未见过的外面的大哥。
回家也是蹦蹦跳跳的,一路上的花儿、草儿也都能感受到我带着歌声的脚步。看父母的眼神都格外怜悯和同情,甚至开始说一些大话:我要干一番大事情,等过段时间,你们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好像有无数个被压着即将要喷出的秘密,也好像有神秘的翅膀即将带我飞走......
我一直等待和期盼崔永元的来信,直到高考结束也没有任何音讯。上大学后在报刊亭看书看到类似的内容,才恍然大悟当时那封信邮寄的地址,是出版社的地址。
奇怪的是,我并不怨恨没有收到回信,也依然敬佩着崔永元先生,似乎还特别怀念和感谢那段艰苦日子中凄美的等待和期盼。这份奇特的情感和寄望,像润滑剂一样驱动着一台笨重的机器,迸发着神秘的力量驶向无限的可能。
时隔20年后,我已移居上海,在租房行业中创业。
我们经常给投资人发BP,介绍创业项目赛道,商业模式,团队优势,竞争优势,目前状况,具体规划,融资需求等等,看起来和那些种类繁多的求助信有异曲同工之妙。信件由近及远的发出去,认识的,间接认识的,中间转介的,网上搜寻的,国内的,国外的等等。有回音的,也有没回音的。但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你一直在行动,一直在创造希望......毕竟这种事并非不可能。
比如,公元前610年郑国能臣公子嘉通过一封信拯救了郑国的命运;再比如,2006年美国田纳西州5岁的小女孩凯瑟琳写信给贝壳汉姆、比尔盖茨等,凑集数百万美元购买蚊帐,拯救了上百万非洲儿童的生命;还比如,2005年重庆武先生因3岁儿子遭遇白血病以及给整个家庭带来的沉重打击后,联合二十多个同样命运的家庭向重庆市政府写求助信,最后政府成立了重庆白血病基金.....
有首歌《一百万个可能》的歌词是:在一瞬间有一百万个可能,该向前走或者继续等。有时候,写向远方的信也许并不远,也不一定就是鸡汤。她可能是一个信念,一种希望,在心里,在路上,在某个不早不晚的时刻,带着她含羞的笑脸从容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