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题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师傅经常念叨这句话。师傅已经须发花白了，似乎从我记事起他就是这个样子，我是师傅收养的孤儿，自幼时就常听大家说师傅是得道的高人，看破无数人的一生，我也懵懂不知何意，师傅喜欢得闲时教我念经，庭院那棵榕树长得遮天蔽日，我就在树下对着一坛酒默诵经书，师傅说这一生他都在为了一坛酒活着，那酒名唤：“黄粱”。
那坛黄粱酒已经传了上千年，隔着泥封都能嗅到扑鼻的香气，师傅说这酒非金银可衡量，只饮有缘人，我问师傅：“一杯当如何？”师傅眼里蕴含着数不尽的苦难，垂眼道：“一杯黄粱，能得偿一生所愿，即使身在梦中，你可知晓，古往今来，多少人为这黄粱一饮千金散尽，又有多少人一生都寻不到生当何如啊……”
偏安一隅
朝代更迭，乱世已过多年了，她枯槁的发，苍白的唇，面上褶皱书写了流年岁月，华服浓妆也掩盖不了美人之迟暮。人们说城内最大一家歌伎坊就是秋娘开的，当年她还年轻，内忧外患国事衰微之时仍不忘高唱靡靡之音，即使国家亡了她也吟着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秋娘处事心窍玲珑，多年累积倒也是富甲一方，听闻她寻了黄粱许多年，如今终于在闹市找到了僧人。踌躇着，又急切地，她对僧人说：“高僧，千金散尽我只求一梦”。僧人给了秋娘一杯酒，她颤抖着接过，像沙漠里的枯草久旱逢甘露，她醉的那么急切，连皱纹里抖动的都是笑意……
杏花春雨的江南忽的黄埃漫天，她手中的琵琶化作莹莹一柄长剑，战火纷飞，喊杀声此起彼伏，隋军滚滚而来①，她披甲上阵，座下战马蹄起如飞，手起刀落血肉翻飞，毫不逊色男儿！秋娘终于不再唱靡靡之音了，她为国上阵，在战场上她为将军出谋划策，后披甲上阵协将军杀敌，鏖战几月终于退敌，因了她的计谋与勇猛国家才得以保全，人人都高喊着称赞她女将军。受尽了赞扬与奖赏，秋娘高昂着头颅回了她最初安身立命的地方，可回去了才发现早已满目疮痍，战火烧的太快了，她的住所已经不成样子，她昔日的朋友亲人也被战争夺取了生命，人们问她国仍在可家已破，值得吗？秋娘长叹：“山河破碎风飘絮，我如何敢当得圆满，纵是我诸事如意，可谁为破碎的国家拜祭呢，若没了国，要这小家的偏安一隅有何用！如今我只把我的国当我的家”。
秋娘慢慢醒转，她拖着佝偻的身子长叹：“人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商女怎会不知亡国恨呢，只是我连生存的权利都不 得自己把控，只能苟且这一生了，如今终于大愿得偿，大愿得偿啊……”
秋娘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闹市的烟火气中……
江山抛却
铜雀宫深，大太监手持一柄拂尘，满脸哀恸，龙榻上的王病入膏肓，眼看着已到弥留之际，大太监带着僧人出了内室，喃喃道：“万岁爷自小不受先皇重视，只是个末等皇子，少年时初识菡妃便一见倾心，后来登上皇位坐拥三千后宫，只是这世间事大多不能尽如人意，菡妃郁郁终日，封妃不久便香消玉殒了，这事一直是皇上的心病，如今大限已到，只能请高僧来为万岁爷了了心愿了……”僧人入内，满目明黄，龙榻上那人忽的精神矍铄，好似从不曾病过。僧人递上一杯黄粱，皇帝久久不接，沉吟良久，终伸手仰头喝下……
又到了那年初夏，他偷跑出宫去，穿过一条小巷又一条长街，眼前陡然开阔起来，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荷塘，他钻入荷叶撑起偷藏的小船，显然划船不甚熟练，挣扎了半天“扑通”一声掉下水去，女孩儿正在采莲蓬，听到水声拨开荷叶瞧他，女孩宽宽的水袖挽起，露出白生生一截小臂，眼波流转，只一眼，是娇花照月，亦弱柳扶风，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后来执手历经苦难，他建功立业终登王位，可世间事大多身不由己，他也有了三宫六院，只能封她“菡妃”，她终日郁郁：“我只是个采莲蓬的寻常女子，你给我这么多金银我有何用？”后来她大病一场，他终于痛下决心，将诸事托付给王爷，带她逃离了深宫。在青山绿水间，他侍弄一池荷花，建了一所简陋的茅屋，她问：“你当真不后悔？”他大笑：“没了有你的家，我要这江山有何用？”
龙榻上的他眼角滑过一滴浑浊的泪，终于安心离去了……
庆幸缺憾
师傅说收养我之前他也曾游历山川，时代在千年中变迁着，和长久以来的师祖们不同的是师傅不爱等缘分，他总是寻缘人。师傅说他曾在山崖边遇见一个年轻人。
那年远山氤氲，春意山林鸟啼，师傅照常上山诵经，抬目遥望，在崖边看见一个愁闷的年轻人，云气浮浮沉沉，师傅悠悠地上去崖边，问道：“春意正盛，你在这崖边做什么呢？”年轻人直言：“人生无趣。”师傅接着问：“何处无趣？”年轻人看了师傅一眼，干脆坐了下来，对师傅诉苦：“我如今已快到而立之年，可什么事都不顺心，小时候家境不好，从小我就奋力拼搏只考了个二流大学，毕业了每天加班，多年才晋升了个小职位，孩子远不如同事的小孩乖巧聪明，生活又是处处不如意，志向无法实现，您说人生有什么意思？”师傅拿出一只酒壶，说：“喝了这杯黄粱，你想要的都会有了”，年轻人犹疑着，之后又好似什么也不在乎一般仰头喝下，恍然间，他的头渐渐有些晕，倚靠着巨大的山石，缓缓闭上眼睛。他的心里很平静，又好似有大浪席卷，身体渐渐轻盈。
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坐在偌大的别墅大厅里，楼上的父母在忙着谈生意，他望着满墙的奖牌证书，自己忽然成了别人眼里家境殷实的天才少年，他顺理成章地考入顶尖大学，好像不用努力就能完美地完成所有事情，毕业后他娶了温柔美丽的校花做妻子，事业节节攀升，那些年少时远大的理想都轻而易举的实现了，多年后他的孩子因为天资聪颖乖巧独立被送到国外深造，在不惑之年他实现了以往人生的所有抱负。那天他站在某幢线条流丽的大楼的顶楼，凝望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想起异国他乡的孩子，内心却感到无比空洞，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孤岛一样，感觉不到生命的意义和活着的动力，甚至找不到自己，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一生，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无需努力，轻而易举地实现了所有抱负，可心里还是无比空虚。后来渐渐衰老，他这一生都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就这样茫然地度过了剩下的几十年，似乎，这几十年没有哪一天是真正欣喜的，他从前是一个平凡人，喝了一杯酒就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生，可这无数个漫漫长夜，哪一天不是一种折磨……
年轻人靠在山石上，大梦初醒，眼神略微呆滞，师傅说：“人生有两个悲剧，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②。用当下的眼光看待想要的未来，你把快感当成了幸福感，把欲望当成了成就，竟不知完美也是缺憾”。恍若隔世，年轻人目光渐渐清明，惆怅良久，谢道：“从前只知道自怜自艾，妄求完美的一生，很多人在争名逐利的路上逐渐迷失了方向，而我却能早早知晓获得和丧失的道理，死亡和生命的情理。这是师傅你遏止了我的欲念啊。”
人一生追求的部分东西，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余下的漫漫时光，还剩多少可奋斗的呢？感谢命运赐予的遗憾吧 ，高处不胜寒，在柴米油盐的烟火气中，在奋力拼搏的晋升中，儿女绕膝，才能体味人生真正的价值啊 ，就像《檀香刑》里那句话：“凡是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
众生相
师傅说这些年里他带着黄粱入过许多人的梦，看过太多芸芸众生相。
有面现风霜的花旦，梦里热爱电影与摇滚乐的人们都争相听她唱“十八里相送”，台下零零落落的老人换成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出戏唱的恢弘盛大，千年文明惊艳绝伦。
有年轻的书店主人，小小的店因无法盈利而举步维艰，在梦里他终于得偿所愿，沉迷碎片时代的人们拿起真实的书本，寻得了书页的厚重与香气。
也有很多是商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人的梦里总是欲望满盈，梦醒了才知投身家庭，为真实的喜乐而操劳。
有山里的男教师，梦里孩子们都能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写字。
有民国的女作家，梦里的古城墙蜿蜒不绝③。
有悲恸的老者，梦里的儿子从那趟航班上走下来，笑颜依旧明朗。
还有叛逆的女孩儿，梦中无处逃生，梦醒承欢膝下......
黄粱一梦，生当何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师傅又念起这句话，我似乎懂得了什么。“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了生活，然后继续爱它”④。众生都在在理想国与烟火气的夹缝里苦苦寻觅，世间一切如梦幻泡影，稍纵即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这一生如何度过？唯有内心坦然处之，活在当下，而已。
注：
①故事灵感来源唐代杜牧《泊秦淮》一诗，《玉树后庭花》为陈后主所做，时代为 陈朝，故敌军为隋军。
②出自王尔德
③女作家意指林徽因
④出自罗曼·罗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