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有风吹过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你所认为的荒谬,是我赖以生存的理由

1.

雨淅沥沥地下,静姝有些不痛快,并不是因为雨天闷热、炎夏将至,更不是因为工作劳累、烦闷压抑。

静姝很喜欢档案室的幽静。暗室里,白色的墙,寂默的灯,一排排冷冷清的不锈钢柜,一只只褐灰棕的档案袋,似排列整齐的房,开着无数扇的窗,那里面,像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真相。本与外人无关,却只因静姝,曾经或即将,一页页重新把它们抚平安装,便与她有了关联,仿佛在静等她揭开某些秘密。

但是,静姝知道,她不可能探寻到什么了不得的事物。她也只不过是喜欢整理档案时,人站在此时此岸,心头却萦绕着一份彼时彼岸的意味:仿佛每个窗口都不经意地透出一丝光,让人不由地想走进去看看。

然后,隐隐约约地,心中莫名添一些喜,又暗藏一些悲。手握卷宗,放留间,残余混沌恍惚;还有一点,一点不明确又不可抗拒地自我反顾,像有故影在前,又不敢转身追的心痛。

静姝登记好手头文件的目录,准备归档。昨儿说好了,今天——星期五下午,档案室的头头们——局、副局、科长,带着不明项目的捐款——每人五十元,去市里参加网络管理会议;剩下的三个小员和一位老大姐——内务主管,协调一人坐班,其他人就提前下班。

寻常这种情况,都是静姝留下来。大姐周末要去接孩子,不过下周她会给大家加餐。男同事小蒋到科室两年多了,一心想借调到大院其他部门,因而有空就去各科室“帮忙”。

还有位女孩小姜,活泼开朗。参加工作还不到半年,整天叽叽喳喳,平日里有她,倒也开心快乐。只是,这样的雨天,静姝甚是希望她能早日下班。还好,她学生气未消,和同学联系也紧密,活动颇多。

雨继续下,这样的初夏季节,静姝舍不得放弃这份幽然又忙碌的安静。她喜欢初夏,绿色自然竞发着默默生机。但这雨,又像在无声中,唱和着哀伤,心跟着微微颤抖,人在无奈的愉悦中渐失落,产生一种向往的决绝之痛,让人迷失沉溺。

所以当小姜说她要留下来时,静姝有种被打扰的不痛快,不过,一向克制的她,没有说什么。

小姜却不好意思地湊过来解释:“朋友介绍了一个人,约在六点半,就在对面甜品店见面。”

好像这是每个人都必走的一个阶段,静姝想笑,就微微笑了笑。

“你看,这蝴蝶夹,上次我们一起挑的,好看吗?”她摇晃着脑袋,笑嘻嘻地问。

静姝这才注意到她卷了发尾,还挑了几缕刘海,弯弯曲曲地贴在肥嘟嘟的红润脸颊上。

椭圆脸,青色长裙,开心的笑容,第一次见姐姐,她就是这样子,也许更快乐更傲气,穿过时空长廊的旅者,一时有些失神。

“静姐,静姐?”

“哦,好看。”静姝晃过神,将桌前的档案袋叠起又放下,镇定地回答她。

“静姐,周末了,你和你男朋友准备去哪里玩呀?”圆圆的手指,绕着发梢玩,主人不经心地问,“好希望要见面的人,能有你家S先生一半帅。”

“哪里帅,我们都老了。”

“静姐二十八吧,才没老。苏先生,还是沈先生,三十几了?嗯,四十还堪比一支花。”

她哈哈地笑,然后,又红起脸讪讪道:“静姐娴静雅致,苏先生谦逊骄傲,你们好般配。”

静姝惊诧于她的敏锐,她最多和S打过一两次照面吧。不知为何,静姝羞涩别扭起来。同时,心底不免疑惑,自从上周二,S来过电话,说要出差两三天后,就没了消息。他们相处了近一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你说,我要不要正经交个男朋友……谈恋爱也不定自在……”小姜很烦恼。

静姝忽然不想继续听下去,收拾好桌面,说了声有约,就走出了办公室。

2.

静姝撑着伞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雨还在柔柔地下着,不闻雨声,不见雨丝,但路边的草和叶是亮的,地和人的脸是湿漉漉的。至于人的心是怎样的呢,静姝松眉,轻轻哼出一声笑。

身边,车来车往,恰似自在;也有人捧着包,抱着头在奔路;还有人淋着雨,闲庭信步。这时候,雨,仿佛是人的一个媒介,又仿佛是人思想的容器。但静姝此刻却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刚成为上班族,也有人为她介绍男朋友。开始接触了两三位,都是不过一两月,她就怀疑他们不是想跟她上床,就是想跟她结婚然后上床。愤怒中又有种羞耻的自弃,这样,不会长久的。自然地,她渐渐拒绝了这样的方式。

和S的相遇,既简单偶然,又有些巧合和必然。毕业后,静姝仍住在学校附近,她没有其他更熟悉的地方。独来独往,熟知的地方,感觉上会很安心。

那天早晨,他们在附近的街角差一点相撞,两个人都谨慎地微笑,忙着说对不起,然后再笑着离开。静姝没有能看清楚他的脸,想来S也一样。可是彼此身上,那份不愿触及的淡漠,却让人印象深刻。想来这点S也一样。

不然,第二次相遇,在学校图书馆开办书展的时候,他们不会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两人手中的书,总算没有掉落。第三次,他们在学校电影院门口踫到,两个人无聊地站在屋檐下等雨停,仍然只是笑一笑,并没有说什么话。

后来再相遇,倒底是谁先开的口,想来是S吧。但也说不准,静姝想,如果遇见时,S总不时来注视她,她也免不了窘迫着,要对认识的人打声招呼。

然后渐熟悉,她得知,他太太好几年前陪孩子去国外念书了。

“她一直想出去。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但是我们没有离婚。”他说。

他中等身材,站在一米六八的静妹身边,倒像差不多高,应该没有一米七五吧。静姝一边听他说这些话,一边分神想他到底有多高呢,这是一个不便问出口的疑惑,对方没有主动提及,自动探究,对她而言,是种很亲密的行为。她没办法做到,只好自动疏忽,无法正视的事就要放在脑后。

其实当时,她特别想了解的却是他太太在国外的生活,但这更容易引起歧义,反而是更不可提及的话题——不过,也更因为她内心并不在乎,他们是否离异——所以没提。

于是,她只能继续观察他。长得还算周正,宽额短发,光洁的下巴。穿着干净得体,毕竟是和大学老师打交道。有股收敛的文气,这不是静姝愿意喜欢的,但不特别注意,他总是温和的,仿佛能长久似的。

于是,他们就交往下来,平常见两三次面。周末总在一起,闲聊,看书,吃喝,听歌,发呆,去附近游玩。

静姝没有觉察到他的不耐。虽说前方好像也有断崖,一不小心,他的假象,或她的假象,都会被戳穿。

可戳穿后,这时间也可以是长久的。就像春天东方白的晨还会来临,夏天大雨后的黄昏凉总是清爽的。因为这一点,它,就不会落入俗套。

“而且,那一天,现在不是还没有来吗?”静姝想,可同时,她又感到有些空虚,“命运总是戏弄于人,总是要耍些把戏,比如让蚂蚁爱上大象,乌龟爱上羚羊。它总想让人绝望。”

“但是我可以接受这样的安排。或许,还有可能,最后,我会完全接受他。也有可能……放弃他……他也一样。俗与不俗,这其实不过是一回事。”

“生活里,可以感受的东西太多了,但同一时刻,人们只能选择一种。如果选择太多,生活反而会变得混乱。人的心也是如此。每个人,从根本上讲,都是一样的,只能有一个选择。”

“生活里某个片刻,你也只能想着做一件事而已。就像读书,一个时间内,只能读一本,不然非把人搞疯不可。而且,像读一首诗,就该把它读到极致,那样,才得获得最终的满足。我有过这样的时刻吗?”

静姝转动了一下伞柄,出神地往前走着。人没有方法,也没有能力,拥有众多的生活。一段路基打下,就已经决定了路的方向。不,人,其实没有办法真正拥有什么的。看,这天、这地、这自然、这广阔的无边的世界,那宁静的夜、一片云、一滴雨、一朵花,还有,还有一段爱恋,都不可真的拥有。是不是这样?她好像还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

3.

面前一条小河,静姝停下了脚步,她看到了雨,晕在河面上,轻轻泛起涟漪,一个圈,一个圈,慢慢地向远处流淌。

桥的另一边,大片的竹,枯绿翠瘦、高矮不一,忽忽不知所谓地,就往北边灰色的围墙延伸去。那里,还有更多的绿意隐在其间。

耳边,仿佛传来了弱竹的瑟瑟声,她竟走到烈士陵园这边来了。象征死亡和希望的地方……再过去,再过去……似乎好几年没有往西而去了,细想,其实不过一年半载罢了。

竹响风动宇,她心一动,这一刻,静姝突然特别想见一见知深。知深,静姝不喜欢这个名字,是林后改的,原来叫林什么?哦,静姝不愿思考这个问题,她拐进了园林内。

“穿过烈士陵园,到北边的街,一直往西,就可以回到家了。”

这是一条向西倾斜的S弯路,道路两旁各式造型的植物,她大多不识,但有常见的松柏桂,还有紫薇,参插其间。

没有其他行人。她转了弯。外面的车声飘远了。眼下,是肃默的路,寂寥的人,听得几声鸟鸣,风从耳边吹过,没有落叶可卷,如此洁净。

脚仿佛不是走在路上,身体也越来越轻,无数的事件,浮光掠影闪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静姝感觉自己冥想一般,坐在一片辽阔的天地里,时间是静止的,完全不会流逝。其中,有谁在喃喃细语,如此安心温暖。

但思想的另一头,实际路的两边,绿色树林的幽暗处,似乎扭动着众多的不安的灵魂,像随时会冒出各种妖魔鬼怪,对她抢劫凶杀。于是忧惧紧追着她,恐怖也蹑手蹑脚地跟随其后。

静姝贪念这寂静,又恐惧厄运莫测,整个人紧张得窒息,又安宁得似入眠。一边想着快速逃离,一边又不紧不慢地拐向最后一个弯道。

两个环卫工人站在路的顶头。她松了口气。那边,是小学的停车场,三两个家长聚在一起闲聊。

静姝没有在这里上小学。知深和姐姐却是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她从乡下回来,十二岁,读初一,而他们俩正好从师院毕业。再往前走,就是他们仨都进过的初中。

爸爸妈妈是在那年秋离的婚。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婚?也不明白,既然要离婚,又为何非把她接回来,让她还留在乡下不好吗?她愿意和奶奶婶婶一起生活。夏天插秧时,婶婶还说,秋天去镇上交公粮的时候,还带静姝一起去。

难道是为了见证,或者怕她忘了他们长什么样?二百多公里的距离,恐怕是会忘记的。可是,妈妈一离婚就出了国,一年后,爸爸紧跟其后,岂不是更远?可惜,他们的目的地不同。而且,不到半年,他就没有踪迹。不然,倒是可歌可泣。

为什么从小就将她独自放在乡下生活?因为养了知深,可以抱养一个不是他们孩子的孤童,亲生的骨肉竟比不过朋友的情谊?知深是姐姐的玩伴,是为了姐姐才养育他的?她曾这样想过。

静姝从来没有将这些疑惑问出口,她也只在当年想过这些事情。开始,不明白,后来明白了,当时的政策,但也已经忘不了那些感受;又添了新的羞辱,仿佛她就不该出生,一不小心倒成了多余的人,而且总感觉生儿育女是不净的事,而不净的土,也养不出真正纯净的花。

初中过去是师院。隔壁的小区,就是他们曾一起生活了三个月的地方。高中在更远处。静姝初三时就住了校,因为姐姐也要出国了。

她看得见姐姐亮晶晶的眼。圆嘟嘟的脸上,那双大大的眼盯着知深,高傲地宣布:“如果你愿意,那么跟我一起走;不愿意,那我一个人走。”

“我不会后悔,也绝不回头。”

最终,她改名羽飞,他叫了知深。她只觉得荒诞。

姐姐走之前对她说:“知深是因为你,才没办法走。他答应过妈妈,要好好照顾你。我会找到妈妈。应该是她,来对你负责。”

“为什么不是爸爸?”

“他肯定找到了别的女人。是个女人,他就要。但他不会再要一个女儿的。也许他已经死了。”

她承认当时恨母亲更甚于父亲。也许因为母亲,她才落入这对峙的地步,陷入这难堪的境地。而父亲,在静姝心里有种理所当然地超然地位,或是摆设,被排斥在外。如在乡下一样,听多了谈论父亲的话,反而觉得那个光宗耀祖的人不是真实的。

不过,她终不能听得死亡这样的话,那样的难堪,不能接受,像撕了她自己的面目——也许有某个时刻,她也曾默念过——于是忍不住反驳道:“也可能……也有可能,哥哥他,并不爱你。就像父母亲一样,他们并不相爱。”

可能静妹一直在生她的气,所以故意说出这样的话,回答静姝的是一记耳光。

她没有告诉别人。

4.

第一次见到知深,就是静姝回来的那天。

羽飞在师院剧场参加毕业舞会,知深等在后门。他们到的时候,他正手撑地,快速地旋转,然后又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动作。后来,静姝知道了那叫“霹雳舞”。

他跳完,父亲伸手,静姝觉得他想拍知深的头,可是他太高了,父亲接着捶了他两下。

“叫哥哥。”父亲对静姝说。

他没有说他是谁,静姝局促地叫了。低低的,隐在父亲欢快地追问声中:“你小子,怎么不去跳舞?舜华呢?”

“静姝妹妹。”洪亮的声音响起,他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我们先回去,妈妈正在做饭。我不喜欢那些慢吞吞的舞。舜华还跳着呢,她喜欢。”

静姝惊奇他留着的半长头发,她不知道那叫“港台风”,只是觉得这个像二流子的哥哥还挺好看的。但她挣脱了他的手。她认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知道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还没等她完全接受,更让她不能理解的事发生了——他们要离婚了,倒象是她的错,她不该回来——她比从前更加尴尬和孤单。但她同样没办法理解她自己,解释她自己,她只好更加地沉默。

城里的东西不好,城里的人也不太好。姐姐好像总在嘲笑她,哥哥又似在可怜她。即便后来,她将他看成亲人,用他给的零花钱有种隐秘的甜蜜,觉得是件“亲切有味的事”,但仍不能消除心底的自我厌恶。

不想回忆过去,因为过去是没有用的。但过去又时不时地冒出痕迹来,如同洗去了皮肤上的尘埃,但搓揉的微刺感,仍在心脏上留下了印记。一不小心,手臂上就会冒出许多小红点,让人害怕总有一天,身体内的毛细血管会破裂。

静姝收好伞,从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室内有些暗,只有东边的房间透着光,烟酒味扑鼻而来。

知深听见响声,走出来。他高高的个子,稍微发福的身材,习惯地斜着,手里夹着支燃了一半烟。他蹙着眉,像刚睡醒还迷糊着似的,伸长脖子,眯着眼打量走进屋的静姝。

当看清楚后,敏捷地掐灭手中的烟,忙着去开前后的窗。他穿件旧的短衫,胡乱地歪搭着,伸展开后,露出些和手臂一样的,那种长期居家的白兮兮的腰间肉,像个父亲一样。

静姝一瞥转开眼,走近去,她才发现他两鬓的白发多了些,发际线也到了额头上方,脸倒红得发亮,中午应该就喝了不少的酒,反显得比上次精神。

“想写点东西,总是写不顺。”他们坐在阳台上,风穿过纱窗,带来湿意,“你好久没回来了。”

“是啊。”旧的藤椅吱吱地响,青色的茶杯是他俩带静姝逛街时,静姝选的。

“那么?”他疑惑地问。

“没事就不能回来了吗?”

他笑:“是你,”他停了一下,“好久没回来了。”

“那我回来做什么呢,见不得你如此生活。可对你好一些,又没有用,反而会愧疚。”

她想着这些有些压抑,捻着裙线低声说道:“我是池塘里的一条鱼,下雨天才会出来透透气。”

他含糊着一句:“可今年的雨,特别的多。”

她不说话,低头看裙,大吃一惊。今天,她穿了件花色裙,浅白黄的裙上,工笔画绘就的精美蝴蝶翩翩起舞,大幅的蓝白间水墨牡丹花,开得妖艳。

这裙,是她和S上月底看完电影出来,在一旁的小店发现的。她觉得漂亮,多停留了一会儿。他要买给她,她不肯。她平常多是穿素色的黑白灰,这衣服美则美,如此繁杂的花,她是穿不来的。推辞,他却不依,说买回去看着也高兴。无法,最后她自己买下了它。

风吹乱了她的一头长发。前面的老楼,灰暗中,在摇曳的林间,如披了一层绿色青苔的兽。

静姝感觉有点冷,但并不是不能忍受。她想,还里是不是还留有她的一些衣物。想起来的都是姐姐各式鲜亮的衣服。她现在又生活得怎样?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都消失了一般。

“我知道,聪明人总是想得太多。”他责怪着。

“不,我不聪明,我很蠢笨,总是陷入混乱。”

“那么,就去改变自己对生活的设想,解除迷雾。”他严肃起来,“进取,还是逃避,一切必须靠自己领悟。”

“不过,年轻,就无需多虑。应该先好好享受生活。”像含着隐忧和不确定,他又不放心地接着说。

“说得你有多老似的,四十……四十……”她没能把那句调侃的话说出口。

窘迫之下,一着急,倒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你为什么愿意幽锢在此,为什么不寻找新的生活?你明明是自由的,为什么不再去找她?还有,当初,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离开?”

静姝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些话,一时间更慌乱无措了。

“因为什么……也许,”他喃喃自语,默然,沉思,只是一小会儿,然后他又冷静地说道,“哦,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更爱你——之前,我更爱你母亲。”

“但那都不是爱情,对不对?”

知深紧紧地按住额头,注视着静妹,又似看像虚空,回忆道:“是,并不是爱情。可在我,那些感情却更甚于爱情。若说爱情,我应该仅爱过舜华。她走了,她成了羽飞,她有更大更远的天地。她不是我爱的舜华。而我,更爱这个家。”

一瞬间,静姝红了眼。

“妈妈受够了你父亲的浪荡,如果她不离开,她永远不能摆脱他,妈妈爱他,所以才更痛苦。舜华成了羽飞,也许她变了,也许一直没变。但那时我以为她是危险的,她太热情了,好像她必须到处跑,跑出天涯,跑到世界的尽头,才能好好活下去。而我却难以离开这里。这里是我的根。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其实这另有奥妙,想拥有星辰大海的人,更需要深埋于泥土的根系,只是那时舜华和我,都没能领悟。”

“现在也不晚。”

他低头叹息:“我已不知她走向了何方,而我,也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我成不了任何人的根系了。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那时以为这样才是爱情。现在才知道,正是这样以为的深情,却是我们走错爱情方向的根源。”

静姝模糊地明白些,就像她恨过父母、姐姐,也恨他改的名字,但又不能完全明了自己的感觉,她喃喃自语:“我不想爱情如此复杂,如此诡异,我只想简单地爱一个人,不管是什么感情。”

“顺心就好。”他搓了搓额角,抓了抓他的头顶,“我也只是偶尔……现在是站在’巨人’的肩上回顾……”

他笑:“事后诸葛亮,其实没这么复杂。”

他像陷入沉思,不再开口。静姝不知说什么好,好像没什么可说,可呆坐着又太过寂静。

于是,她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起茶。放下杯子,脑子像封在真空里,她想哭,忍不住地。

她非要说点什么不可:“婶婶的哥哥,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多走几步路就要喘不上气。每次陪婶婶回娘家,都会遇见。他总是装得很慈爱的样子,亲切地问候我。啊,那样的假,因为眼里的怜悯藏不住 。还有一个长得很黑的姨夫,婶婶妹妹的丈夫,对我也很亲切。但是转眼,他们坐在一起喝酒时,又对着叔叔骂父亲母亲。他们一个早早得病死了,劳累的。另一个,现在也不在了。有时,我又很想念他们。”

“哦,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好像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又好像和现在有一些关联,我到底怎么了?”

静姝低下头。

“我明白。”知深抬起头,担忧地望着她,他伸出手拍拍静姝的背,“你放心,我还有得活呢。”

静姝痛哭起来。

“我可以来爱你。”

“你本来就很爱我,傻姑娘。”

这一刻,这中年男人,又一下子变成了那个第一次见面的年轻哥哥。他的鱼泡眼,又重新变得明亮透彻,里面没有忧郁,只有欢乐。

她看向他放在桌边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另有一个人,也有这样的一双手。父亲的手吗,还是另一个男人的?

她拉起他的手,温暖的茧,有些奇怪,又有些心安:“可是,我还是想你能更开心更幸福。”

她很小的时候就把他当着另一个自己。他曾代替她在这里——她曾想象过的家——生活了那么久,而且,还将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

“我很幸福。人的一生,有很多阶段,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幸福指标……我也曾有过激情燃烧的岁月……那年办亚运会,真激动,自动自发地捐零花钱,放学后又……一起去捡废品赚钱,还想偷偷去北京当建筑工人,想去亲手建一建亚运馆,哈哈……”

静姝懒懒地坐着,眼角含泪看着他笑,藤椅也发出欢快地笑声,但她心里却心痛地想着:“我没见过你们那时的快乐,但我见过你们拥抱接吻时的欢快。最后你们吻得昏天黑地。还有妈妈,她激动地和父亲争吵,然后他们关起了房门……那时我感到羞耻又惶恐,那时我又是多么害怕……当你留下来,我是多么激动,再也不会有那么激动的时刻了,连恐惧也不会让我如此激动了。是这样。但是现在,我却在悄悄地准备离开你,离开这个家……”

“人都是靠本能生活的,但如果内心感到满足,那就十分的美好了。”他说,“我现在本能地享受着一切:看到美景时,观赏美景本身,听到音乐时,沉浸音乐本身。唱歌的蟋蟀总是很陶醉,它比人更加愉快。如果人也做到这一点,就十分美好了。”

“我就讨厌你们这一点,”静姝笑着说,“总是说些云里雾里的话,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像在嘲笑我,说我是个傻瓜。”

“你本来就是个傻瓜。快走吧,浪费我半天的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啊,等没事的时候再回来,给我做些好吃的就行。”

静姝站起来。

“今天不用你做,我的文章还没写完呢。快走,快走,我要去写它了。”

6.

“沈苏。”

静姝走在狭长的楼道里,打电话。

“你叫我什么?”谐谑的口气。

“沈苏。”她又叫了一遍。

原来叫一个人的名字,也是要准备许久的。她从来没有在父母亲面前叫过爸爸妈妈,念头一闪而过。

“哦,”声音沉静了下来,“出差后,水土不服,回来又感冒了。”

“那,我来看你。”

“你知道我住哪里?”

“不知道。”

“呵呵。”

“你可以告诉我。”

“没有你那里安全,怕不怕?”

“不。”

“真的?”

“嗯。”

“好,我到楼下接你。”

“好。”

静姝走出那幢老楼,雨已经停了。

风又吹过来。

“热吗?”

“有一点。”

静妹感觉,炎夏真的要来了。而她像只随波荡漾的小舟,正愉悦地顺着人流前行。后面,渐渐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那力量如此旺盛健壮,推着她这只小舟不停地向前飘扬,甚至最后,她的心仿佛要飞了起来。

不管长久还是短暂,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像父辈的关注,兄长的疼爱,又像是情人的爱恋,她愿意顺从自己的心,微笑着迎着风,向前而去。虽不知迎接的是一种岌岌可危的激荡生活,还是一种普世又艰辛的平和爱恋。

但此刻,她想的是“我愿意承受一切痛苦,一切打击”。一切像是荒谬的,从前、现在,也许还有未来;可是仿佛她又像是摆脱了某种枷锁,捕捉到了夏季风里的一种特有的幸福浪漫。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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