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川这辈子,只后悔一件事——那天怎么没早一刻出门。
一:
柳初次托了柳家的福,十七岁就上了朝堂。
那天正是冬至,五品小官柳初次握着象牙笏排在文官的末尾,被金銮殿外吹来的冷风冻得脸颊通红。
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一干朝堂重臣,柳初次心想,自己若是回头张望,会不会被那高高在上的女帝发现呢?
她正这般想着,视线里突然踏入了一双流云靴,那双靴子从她身边经过,一路行出她的视线之外,去了金銮殿的正中央。
柳初次忘了朝堂的规矩,盯着那靴子主人的背影看了好几眼才回过神来。她赶忙将视线收回,一颗心竟然狂跳不止。
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位新科状元身上,没人注意到柳初次的逾越。
这年穆川十九岁,因高中状元得进金銮殿,朝见当朝女帝。
柳初次听见周围响起大臣高喝“我朝人才辈出”的恭维声,她正犹豫要不要跟着附和两句,就听见女帝传唤自己:
“柳爱卿的女儿是不是正好今日入朝?站在哪呢?出来让朕看看。”
她赶紧行了出去,走到新科状元的旁边跪了下来,两个人宽大的朝服交叠在一起,她眼尖地看见新科状元往旁边挪了挪衣袖。
“微臣柳初次,参见陛下。”
女帝已经年过四十,虽然竭力保养却仍然难掩岁月的痕迹。她似乎有些疲惫,正用指尖慢慢捻着眉心,柳初次行完礼之后许久都没有等到她的答复。
旁边的新科状元像是看了笑话,吐出了一声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轻笑。
那声音清冽悦耳,就是听着讽刺。
柳初次和穆川的梁子,从这儿就结下了。
二:
翻了年之后,柳家为柳初次寻了门亲事,对方是世家大族的长子,人长得周正,才情武艺在同辈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
柳初次没什么意见,两家便商议着将日子定了下来。
出嫁那日,柳初次老老实实地坐在花轿当中,听着轿外的唢呐喜乐响成一片,头顶的凤冠比朝服还重。
花轿行至半路便停了,柳初次还以为是夫家到了,心下刚松一口气,就听见外面细长的声音响起:
“陛下有旨,宣柳大人即刻入宫。”
“可今日是小姐大喜啊。”
喜婆这样嘟囔了一句。
那小公公只重复道:“陛下有旨。”
顶着凤冠踏进皇宫也不好受,柳初次一路匆匆而来,头顶上的发髻都散乱了,她只好一手扶着冠、一手提着裙摆往里走,一路上不知收获了多少探究的目光。
穆川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那个身披霓霞的影子,眼看着柳初次将要避之不及,他也没闪开,就站在明清宫门前等着她撞上来。
“柳大人。”
柳初次抬起头看了好几眼,这才分辨出眼前这位就是那正当得宠的新科状元。
她莫名想起初见那日的轻笑,嘴角也扯了个僵硬的笑容:“我无意冒犯穆大人,给大人赔不是了。”
“原来柳大人也会笑?”
新科状元语气轻慢,柳初次显然没有想到穆川会说这样的话,她愣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明清宫里的内侍总管就已经招呼上了。
“陛下说了,柳大人和穆大人既然已经到了,何不进来叙旧。”
叙旧?
柳初次实在不知道自己和这位有什么好叙旧的。
这位不是从第一天见她起,就没给过她好脸色么。
女帝不顾柳初次大婚当日匆匆传旨让他们入宫,原是江南水患发作。
她说二人既然同处工部,又是同一天入朝堂的,南巡江南的路上应当会相谈甚欢才是。
实际上两个人分别坐在自己的马车里面,除了每日清晨的一句“穆大人好”、“柳大人好”之外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话是不曾多说,可是该办的案子,两人还是联手给办了,一人带头疏通河道亲自慰问百姓,一人发动富商募捐修建水利。
同行几月下来,谁的功劳也不见少。
穆川深夜坐在江南知府的庭院当中望向柳初次休憩的房间,低喃道:“柳大人......当真有趣。”
而他面前一盘黑白子已经进入死局。所谓棋逢对手,千古相知。
谁知道柳初次竟然从他身后悠悠行来:“穆大人深夜不休息却念着我的名字,我会误会的。”
穆川手中的黑子一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大人有什么好误会的?”
“臣今年方才十七,仍是妙龄女子。”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过直白。穆川自然也能听懂,这一招柳初次占了上风,他微微语塞,片刻之后才想起来:
“柳大人已然定亲,再说这些话不合适吧?”
对面的女子捡起那一枚黑棋,素手叩在棋盘之上。
“退了。”
“什么退了?”
“穆大人口中的定亲啊,对方是世家大族,自然不能忍受新娘成亲当日抛下新郎进宫,所以这门婚事退了。现在臣暂无婚约,又正值适婚年龄,很难不误会穆大人所作所为的。”
穆川彻底愕然。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柳初次为了将他一军,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三:
回京城之后,柳初次和穆川二人皆升官一品。
虽然赔了婚事,但女帝额外赏了柳初次宫宴,话里话外暗示她可在宫宴上挑选夫婿。
谁知那日宫宴上只来了穆川一个适龄男子,京中的公子哥们不知道听了哪吹来的风,个个都怕自己被柳初次看上了。
要是再被退一次婚,这夫家的面子往哪搁?
宴席当中,柳初次被女帝叫去垂帘之后,这原本是要给柳初次挑选夫婿的位置,可到了现在,女帝也只能对她报以无奈一笑。
柳初次转头就看见一袭便服坐在人群当中的穆川,那身姿,怎么看也比周遭的老头子们养眼。
“你二人同在江南相处三月,觉得穆爱卿如何?”
“回陛下。”柳初次毕恭毕敬地答道,“穆大人看臣好像很不顺眼。”
“当真?”
没想到女帝来了兴趣,刻板严肃的眉梢向上一挑,面目中都流露出揶揄。
“不敢欺瞒陛下。”
“那不若嫁给太子,朕看你也顺眼,你来当朕的儿媳。”
柳初次听得此话,赶忙侧身行礼。
她的头磕在地上触及一片冰凉,但是这些都及不上此刻心中凉意:“臣不敢,请陛下三思。”
“不过是当朕的儿媳而已,有什么不敢的?”
“柳家世代衷心朝廷,忠于陛下,陛下说什么柳家就做什么,万万不敢逾越。”
女帝盯着柳初次,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你倒是聪明,起来吧。”
柳初次仍然不敢起身,只道:
“陛下明察,柳家三代传承,到了臣这一代只余了初次一人,就是初次再如何......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是的,柳家就算再权势泼天,等将来柳相老去之后,柳初次一个人也实难兴风作浪。
所以女帝可以允许她嫁给穆川,因为穆川的背后没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可以让两家联合起来。
江南水患不过是个由头,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真正想控制的是柳初次的婚姻。
一场宴席到底,也就是为了试出这一句话。
柳初次连世家子弟都不能嫁,更遑论嫁给太子了。
就在她长跪不起时,垂帘之外的一道目光向着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穆川看着那个影子若有所思,他抬手,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了。
“柳大人和陛下说了些什么?”
将要走出宫门的时候,柳初次在一条小径上遇到了穆川。
“穆大人特地等在这里,就为了问我这个?”
穆川有些在意她语句中的那个字眼,但是好奇心还是促使他点了点头。
“看来穆大人真的很关心我,不怕穆大人笑话,陛下明上设宴,实则是为了给我挑选夫婿,不过京中的适龄男子都比较怕我再次退婚而失了自家面子......”
柳初次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对着穆川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我本以为臣要闹笑话了,没想到穆大人如此顾及同僚之情,还来捧我的场子。”
“那陛下......”
以穆川之聪颖,自然猜到了女帝找柳初次说了什么,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以她不要面皮的程度,当然不介意将这种话说出来调侃一番。
“陛下正是问我觉得大人如何。”
“你怎么说。”他连“柳大人”都懒得敷衍了。
“我回陛下,穆大人似乎看我有些不顺眼,看来是我心胸狭隘了,有机会一定会向陛下解释的。”
柳初次眉眼寡淡,他盯着她看了许久,也没有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羞赧。
若非亲眼所见,穆川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女子刚才竟然在女帝面前如履薄冰。
他看见了,那个时候柳初次的手在发抖。
四:
柳初次坐在案前,双目失神地盯着远方,她指尖捻着一根狼毫,案上的宣纸却空白一片。
这已经是柳初次入朝的第四个年头了,这年,柳相正式从朝堂上退了下来。
她从五品小官一路晋升至二品,这速度三朝未有,原本大臣们应该颇有微词的,可是因为穆川的存在,那些微词便让两个人一起承担了。
之所以是微词而不是弹劾,自然是因为柳初次和穆川二人皆有惊世之才,那些老头子就算心中再如何不服,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根本敌不过这两少年人。
侍女推门而入,看见柳初次坐在案前愣神,因她悬腕未落,那狼毫的一滴墨眼看着就要落在宣纸上。
“柳大人您的笔......”
柳初次被侍女惊醒,手腕一抖,那墨还是落了下来。
“哎呀,您看您,奴婢正是想提醒您呢。”
“小珠,你说他这个时候邀请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谁?”
“穆大人。”
“既然是大人,那邀请您还能是什么原因,朝廷之事呗。”
小珠收拾着案头,满不在乎地说道。
朝廷之事。
柳初次把这几个字碾碎了合在心里琢磨了几番,不由得轻笑出声:“可是小珠,世人都以为我们两人是世仇,恨不得扒了对方的皮呢。”
“那你们是世仇吗?”
小珠这句话让柳初次再次愣住,她和穆川当然不是世仇,她十七岁在朝堂与他初遇,虽然初见就结下了梁子,可两个人的祖上还真没有什么纠葛。
但是,他们真的恨不得扒了对方的皮。
前年穆川投靠了大皇子,打着祖训中“立长不立嫡”的旗号疯狂打压太子党。
那柳家就不得不支持太子。
穆川在酉时收到了柳初次的回信。
他拆开信封一看,连读三遍也没能明白柳初次的意思。
但他还是按照自己信上写的,戌时一刻就等在了六巷街头。
柳大人比穆大人到得还要早,她没穿朝服,裹着厚厚绯色披风,雪白毛领衬得她脸颊越发清瘦。
穆川把柳初次的信展开:“柳大人这是何意?”
宣纸上只有一团墨渍,像元宵咬开一口流淌出来的芝麻馅。明明看起来不诱人,吃起来却分外香甜。
他鬼使神差地把这张纸叠好了,放在心口。
“正是怕穆大人不解我的意思,所以我便亲自来解释了。”
柳初次还是那个柳初次,穆川纵横朝野这么些年,只在她的身上栽过跟头。
尤其想到自己打开信时那点迫不及待的意思,穆川觉得自己这跟头栽得更大了。
“那柳大人就好好解释解释。”
穆川都没听出来,自己的语气当中已经带上薄怒。
他从来做不到柳初次那般波澜不惊。
还没等柳初次开口解释,暮色中突然窜出一尾流光,烟花绚烂在空中又转瞬即逝。他们耳边充斥着一声又一声的巨响,那个女子好像说了什么,被掩埋在人间烟火当中,他再也听不见。
百姓们鱼贯而出,所有人手上都提着灯笼,每一个都像一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点亮了整个天空。
穆川伸手将柳初次的手握住,他带着她逃进了一条漆黑的小巷,远离人群之后,他们再也不是权倾朝野的一方大臣。
这天,女帝最宠爱的公主正好满了十岁诞辰,她下旨让举国上下为其欢庆。
五:
“穆相.......你可得救救本宫,本宫是真的不知道该找谁了,只有你能救本宫了......”
穆府来了一位贵客。
穆川面前的男人穿着华服,只是再昂贵的布料,也遮掩不住他脸上的慌张颓败之色。
男人双眼通红,里面布满恐惧。
“大皇子殿下?殿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深夜来访不是别人,正是穆川一派辅佐了多年的大皇子。
这几年柳初次和穆川斗得愈发厉害,非但没有受到责罚,反而都坐上了丞相的位置。
“一朝双相”又是三朝未有过的先例,女帝还是为他们两人开了。
“昨......昨日本宫带着扶榆出宫了......”
只听了这一句,穆川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前段时间大皇子让柳初次抓到了把柄,被女帝下旨在宫中禁足三月,这禁令刚好到今日。
“殿下你好生糊涂。”
大皇子面上一赧,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反驳的话来。
事情始末并不复杂,无非就是大皇子带着扶榆公主出宫游玩时与人发生了些许口角,双方还交上手了。大皇子喝醉了酒,手上没个轻重,一不小心给那人打死了。
若是个寻常人家也就罢了,穆川自然能想到办法将这事压下去。
可那人,偏偏是柳初次的族弟。
“这事肯定是太子与柳家一手策划,想陷本宫于绝境!”
大皇子这时才醒悟过来,咬牙切齿地说到。
“穆相,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恐怕早已经呈给了柳初次,本宫该如何是好啊。”
穆川默然,他在这个时候竟然好死不死地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少女那时的面容浮现在他脑海中,让他下意识地开口为她辩解:
“这事恐怕并非柳初次策划......”
柳初次和柳家,在他的心里不能划上等号。
“殿下,微臣救不了你,这天下能救你的唯有一人。”
“谁?”
“柳初次。”
大皇子被这个名字震住了,他望着穆川的眼神像看疯子一样:“穆川!你疯了么?你让本宫去求那个女人?你不如让本宫直接去死!”
“你觉得柳初次会救我吗?别傻了!本宫这些年被太子打压,还不是她一手造成的。”
“殿下,臣说了当今天下唯有柳初次一人能救你。殿下若不肯,那殿下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多年谋算毁于一旦吧!”
大皇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只觉茫然无力,心中已经默许了穆川的提议。
“如果柳初次肯救殿下,微臣只求殿下一件事......”
六:
“穆相要我救大皇子?”
柳初次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子江也是突然想起了柳相还欠着子江一个人情,这便厚着脸皮上门讨要了。”
“人情?”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欠了穆川人情。
穆川突然凑近柳初次,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年陛下为柳相选婿,全京城可是只有子江一个适龄男子去了宴席,柳相这就忘了?”
柳初次选婿多年仍是没有嫁出去,这些年也绝了心思。
是以,她少有和男子靠得这般近,只得慌忙后退。可她退一分,穆川便欺上来一分。
那好看的皮相凑在她眼前,看得真真切切。
“世人皆知!”柳初次加快了语速,“皆知我柳初次与大皇子不和、与穆相不和,我若是救了大皇子,那太子陛下那边我又如何交代。”
“那便是柳相的事了。”
过了这么多年,穆川也无甚变化,至少还是这么轻慢,就是求人也不见态度恭谨几分。
他说完这句话便起身离去,好像这房间里的旖旎气氛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柳初次白白受了挑逗。
穆川走到房门时,突然听到了一声轻笑:“穆子江,你不觉得此时正是我扳倒大皇子的最好时机吗?”
这是穆川自认识柳初次起,听她说过的最放肆的一句话。
“随柳相的意。”他这样答道。
穆川离去后不久,柳老丞相来催过一次,让柳初次明日便把那奏折呈上去。
只要这封奏折递到圣上面前,大皇子一派就彻底完了,柳家还是那个权势泼天的柳家。
她在书房里枯坐到半夜,脑子里只想着那句“随意”。
大皇子在宫中忐忑地等了一个月,等来的第一个消息,竟是太子薨了。
而柳初次被指谋害太子,现已革职查办。
“哈哈哈哈,穆相这次多亏了你啊,真真是天助本宫,本宫那个蠢弟弟,竟然被自己的狗害了.......”
大皇子迫不及待地赶到了穆府。
等他踏入穆川的书房之后,却看见那个本应该意气风发的男子颓然地坐在竹椅上。
穆川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过这里,原本清隽的脸庞布满了胡茬,头上的发丝一簇一簇地探出头来,他身上哪里还有“潘安丞相”的影子。
“怎么会这样......”穆川根本没有注意到大皇子的到来,只是低声重复着,“怎么会这样?”
“穆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如今太子死了,这朝廷还不是你我二人的朝廷?这天下,终归是我的天下......”
穆川听不见大皇子的得意的笑声。
他只听得见当年少女的铮铮誓言:
“柳家世代衷心朝廷,忠于陛下,陛下说什么柳家就做什么,万万不敢逾越。”
七:
柳初次被锁链的声音惊醒,她恍然间睁眼,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她赶紧起身,将身上的杂草清理赶紧,忍着伤口剧痛向他行礼。
“罪臣柳初次,参见穆丞相。”
没想到再见,竟然是在天牢里。
“柳初次,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审问你谋杀太子一案,现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认.......”
他哆嗦了一下,那个“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柳初次认罪。”女子平静的声音在天牢深处响起。
倒是穆川上了脾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大喊一句:“柳初次!”
“你认什么罪!你柳家世代忠良,你要背上这不忠不孝的骂名吗?你对得起柳家先祖吗!”
他连冠都未来得及梳便匆匆跑来天牢,不是为了来听她认罪的。
柳初次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
“罪臣柳初次,谋害太子,罪无可赦。”
“柳初次!”
两人就这么在天牢里僵持了三天,无论穆川怎么威逼利诱,柳初次就那一句“认罪”。
他只好下令让天牢里面所有人的出去,保证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听到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就是这样,柳初次也不曾改口。
夜里穆川也睡在天牢中,他和柳初次各自盘踞着一方茅草,像对峙的楚军汉将,谁也不肯先服软。
大皇子来过一次天牢,看着这般情景,只说了一句话:
“穆相,你疯了?这个女人是柳初次!你忘记自己在她手上栽过多上次跟头吗?”
“是,这个女人是柳初次。”
穆川学着柳初次的语气,平静答之。
柳初次死寂了多天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穆川,你走吧,你救不了我,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穆子江想救的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柳初次便开口打断了:“你以为想害我的人是谁?你以为在这满朝文武当中,能陷害我柳初次的人还有谁?”
穆川的脸霎时变得雪白。
少时,女帝要柳家的衷心,柳初次只好亲自在京中散播“柳初次克夫”的谣言,用孤寡一生来证明自己忠于朝廷。
而今她明知大皇子之事,是女帝为了扶榆公主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场死局。
那柳家的族弟,正是女帝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柳初次,她要柳初次亲手将大皇子扳倒。
可是那封奏折她按了一个月也没往上递。
平生第一次有人对柳初次说“随意”这两个字,她才恍然惊觉,原来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做什么,她到底想不想入朝为官。
只因为柳家只有她一个嫡女,她就得继承这份“荣誉”。
“你问我可对得起柳家列祖列宗,我守了柳家大半辈子,请问列祖列宗对得起我吗?我死了一人承担罪名,我不死陛下才不会放过整个柳家,你说我对得起柳家吗?”
她声声逼问,一字一句,如刀锋般落在穆川的心头,只觉生疼。
“你我二人斗了多年,为什么陛下从来没有阻止过?穆川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是如何轻易就搭上大皇子这条线的?”
“你以为,她心中真正的继承人,到底是谁?”
穆川心下早已了然:“是......扶榆公主。”
“当今天下都说,柳初次和穆川二人为相,皆有惊世之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娇俏玲珑的声音从二人背后传出,扶榆公主踏着软履走到二人面前,那传说中有着盛世容颜的少女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那眼中的野心一丝一毫都不见掩饰。
八:
见扶榆公主出现在天牢中,穆川的脸色微微一变,他下意识地将柳初次挡在了自己身后, 向着扶榆行礼:
“微臣参见公主。”
扶榆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只当未见。
“穆相快快请起,穆相是朝中大臣,扶榆怎可当得如此大礼。”
“罪臣柳初次,参见公主。”柳初次乃是将死之人,对待扶榆早就没了那般恭敬,“公主前往天牢,不知道所为何事?”
她语气落在扶榆耳中就成了嘲讽,仿佛在质问她:
你们就是这般对待忠良?
扶榆混不在意,笑意盈盈地开口:“扶榆前来,自然是为了救柳大人呀。”
“公主此话当真!”穆川立时站了起来,他顾不得礼数,一把抓住了扶榆的手腕。
“自然当真。”扶榆没有挣开穆川的桎梏,“二位大人觉得,在朝堂各位大人的眼中,到底是谁最想太子哥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三人都心知肚明,这人自然是大皇子。
穆川的眼睛骤然明亮,扶榆这句话让他在绝望的黑夜中突然抓住了一束光,他欣喜地回过头,却看见柳初次的眉头仍然紧皱着。
“公主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柳大人果然是聪明人。”扶榆含笑答道,她将视线落在穆川身上。
在这阴暗的天牢里面,即使不修边幅也阻挡不了他的风采。她自十岁那年在六巷街头初见穆川,自此便再也未曾见过比他还要惊艳绝伦的男子。“我要穆大人,做我的侍君。”
不是驸马,是侍君。
她登基为帝时,身旁就要站着这样举世无双的男人。
“臣......”
穆川自听到扶榆公主那句话开始,就只说了这一个字。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不得不娶的女人,竟然是扶榆公主。
他不敢看柳初次,只能把自己颤抖的手压下去,逼着自己跪下行礼:
“微臣,谢......”
“穆川,你不会真的以为,你能救我的命吧?”
柳初次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她的目光略过穆川,平视扶榆。
“我柳初次的命,不需要别人来救。”
穆川这辈子只在柳初次身上栽过跟头,她每每将他气得半死,张口也只能怒喝她的名字:“柳初次!”
“我和你穆川斗了大半辈子,到死当然还要气你一番。你不愿意死在山川,我就偏要和你作对。”
“扶榆公主,我柳初次不愿看见自己心尖念了十二年的男子迎娶他人。”
穆川惊愕,他看着柳初次的侧颜,这下连她的名字也说不出口了,脑海里只有那一句话在回响。
“当年女帝为我选婿,初次于席间一眼相中穆大人。我辅佐女帝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凭什么为了你扶榆,赔上性命不说,连喜欢的人都要相让!”
扶榆气得脸色煞白,她怎会想到柳初次竟敢这般挑衅。她自觉不能失了尊严,只得怒极反笑道:
“哼,真是死到临头不自知,本宫倒是没有想到柳大人竟然对穆大人如此用情至深,你心甘情愿赴死本宫不拦着,那穆大人就未必不愿意……”
“臣愿意,臣唯愿殿下放柳初次一条生路。臣与柳大人斗了多年,自然也不能轻易遂了她的愿。”
穆川一眼也不敢看柳初次,他怕他多看一眼都会后悔。
“穆川,我说了你救不了我的命。”
九:
女帝坐在自己的寝宫之内闭目养神,听见门外传来动静,张口问道:“回来了?柳初次怎么说?”
“儿臣参见母皇。”扶榆行过礼之后,就走上前来为女帝捻弄额头,“儿臣问过二位大人的意愿了,柳大人说她不愿。”
女帝骤然睁眼:“柳初次为何不愿?”
“柳大人不愿自己在心尖放了十二年的男子迎娶他人。”扶榆将柳初次的原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
等她话音落下,女帝脑海中蓦然回想起十几年前柳初次在自己的面前说“穆大人好像看臣很不顺眼”的模样。
“柳初次这样聪明的人,难得还为情误了一次。”
女帝笑道。
就在二人说话之间,京城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那千古钟声逾越京城传至皇宫,令母女二人脸色大变。
“是谁敲响了柳言钟?好大的胆子!有什么千古冤屈要来敲响此钟!”
女帝匆匆赶到金銮殿,堂下已然跪着一帮朝廷重臣。
“回陛下,是微臣。”穆川坦然答道。
“穆爱卿?你且告诉朕你有何冤屈,你今日若是说不出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女帝盛怒。
“回陛下,臣自有一桩千古冤屈!”穆川的声音铿锵有力,任谁也看不出来,他拢在宽袍里的双手,早就抖得不成样子了,“臣今日敲响柳言钟,正是为了被关押在天牢里的柳家后人——柳初次。”
柳家?大昭国谁人不知柳家,当年柳家先祖为了救开宗皇帝,以身为质忍受牢狱之苦三十六载,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就叛国了,他硬生生从北国的冰原爬了回来。
这柳言钟便是为其设立,若有千古冤屈,可奏响此钟。
“柳初次为官十三载,在位期间廉洁奉公、心系民生,为大昭立下汉马功劳,世人皆知柳家世代忠孝,柳家后人柳初次又怎会谋害太子!”
“你......”女帝指着穆川,“你是在质问朕吗!”
“微臣不敢,微臣只觉太子一案判得不明不白,柳大人不能平白无故送了性命,臣今日敲响柳言钟,自知斗胆。但臣以头上这顶乌纱帽以及项上人头担保,还请陛下重审此案!”
穆川将自己头上的冕摘了下来,长发倾泻而出,随着他下跪的动作落在地上。
他面朝大地之时,那眼中的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无声地砸在这金銮殿之中。
“儿臣附议!”竟是大皇子也跟着跪了下来。
“臣附议!”
“臣附议!”
......
这声音连绵不绝,满朝文武一个接着一个都跪了下来,金銮殿内五品至一品的乌纱帽齐齐摆在地上,皇宫高墙之外,杂然地跪着无数平头百姓。
“柳初次已经认罪了!”
女帝仍有不甘,只能徒劳地用这个借口,妄想扳回一城。她一手掌握的朝堂,怎可因为柳初次一人,就变成这般模样。
“微臣有奏!”
说话的人正是姗姗来迟的大理寺寺卿,他不等女帝宣奏,就将手中的血书摊开,那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十个字:
柳家后人初次,以死明志。
“柳大人......她,已经在牢中自尽了。”
跪在最前方的穆川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去,地板上的水渍越积越多,一点点地侵蚀他们初次见面的金銮殿。
柳初次说他救不了她的命。
他果然救不了。
那被关押在天牢最深处的女子听见柳言钟的声音响彻整个京城的时候,终于含笑赴死。
时隔多年,柳初次还是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十:
“你为什么叫柳初次?”
“臣出生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家母难产,生下臣便去了,家父为了告诫先母亡灵,就给臣取了这个名字。”
倒是问出这话的穆川一怔:“抱歉......”
“那穆大人又为什么叫穆川?”
“因为我爹想让我死在山川之中,他这辈子最讨厌朝堂腌臜,恨不得我一辈子都远离庙堂。”
那年他们漫步在昏黑的小巷之中,烟火的声音离二人越来越远,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无关朝廷的话题。
柳初次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刚想开口问:那穆大人怎么还来参加科举。穆川却一把将她推至墙边,他一手覆在柳初次的唇上,气息却贴近了她的耳畔。
“是陛下。”
柳初次转头望去,果然就看见女帝正牵着一个女童走在街边,她们身后还若即若离地跟着好几个侍卫。
好在他们这巷子里十分昏暗,两人又贴在一处,这才没让女帝发现。
待女帝他们走过巷口,穆川却还是没有放开她:
“柳初次,我今日写信约你前来,就是想问你一件事。如果,我愿意听我爹的话了,愿意死在山川远离庙堂,你愿不愿意……”
柳初次的心脏骤然收紧,可她还没有等穆川说出后半句话,那巷口突然响起一个女童的声音。
“娘亲娘亲,孩儿想去刚才那个巷子里看看……”
这声音硬生生将他的问题打断。
这巷子深处,两颗炽热的心脏贴在一处。
他听不到柳初次烟火之下说的那一句:“我心悦于你”。
她也听不到穆川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