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第二十七章、局中局
第二十八章、应似飞鸿踏雪泥
(一)
自打那个教书先生进门以来,穆君兰就坚信这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不是什么善茬。
这厮一天到晚不是赖在姐姐的书房里不走,要么就是在任叔叔的书房里进进出出,端茶送水的。
穆君兰坚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会子鼓打更深,这教书先生不回去睡觉,居然又偷偷摸摸潜入了任叔叔的屋子。
穆君兰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他不会是想偷叔叔的东西吧!
这等家贼岂能容忍!穆君兰笃定主意,便悄悄躲在廊柱边上勘察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响,那位教书先生推门而出,手里似乎端着什么东西……
果然是干了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会让我抓了个正着!
穆君兰这样想着,猛然从藏身处一跃而起,刚想大喊一声“贼子休走”。不料——
他这一嗓子还没喊出来,脑袋上便被满满当当扣了一头面汤。
那教书先生脚下一个趔趄,面现惊惶之色,连忙伸手将穆君兰扶起:“小弟弟你没事吧?”
穆君兰只感觉脸上一阵凉冰冰油腻腻,一把推开他的手吼道:“谁是你小弟弟!你才是小弟弟!你们全家都是小弟弟!”
“呃……穆公子,”尹霜尘略窘:“抱歉,天黑看不清,我帮你擦擦……”
“你少假惺惺!”穆君兰忿然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偷我叔叔的东西了?”
尹霜尘一阵无语:“穆公子何出此言……”
“你还狡辩!你刚才手上拿的是什么!”
“碗。”尹霜尘默默看着穆君兰,把他脑袋上扣着的汤碗拿了下来。
“你……你大半夜的跑到我叔叔屋里去干什么?”
“送面条。”尹霜尘幽幽道。
穆君兰擦着一脑袋连汤带水,两眼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尹霜尘:“我……我告诉你啊!你可别动什么歪脑筋……我……我早就看你不对劲了!”
“……”
尹霜尘眉心微蹙,犹豫了一下,还是用袖子帮他沾了沾头上的油水。就在这时猛觉一阵劲风自耳后袭来,尹霜尘猝然将穆君兰向旁推去,出手一截,指尖已挟住了一枚飞蝗石。
“呵,教书先生。还真是身手不凡啊。”
尹霜尘猛然回头,便瞧见苍松枝头倚立着的那个月白色衣衫的男子。
尹霜尘眉峰一蹙,将飞蝗石丢弃于地:“秋公子,君子不妄动,别伤了孩子。”
秋月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外漂泊了四年,你这柔柔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
尹霜尘沉声道:“秋公子何意?”
“明人不做暗事,你也少装糊涂了。”秋月白倚立在松枝上,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久违了,尹霜尘。”
尹霜尘默默地注视着他。半晌,木然的脸上忽然迸发出了一丝笑意。
“果然瞒不了秋公子。”
秋月白道:“岳麓书院一别,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
尹霜尘淡淡一笑:“也是缘分。”
“三公子就打算站在这冰天雪地里聊吗?”秋月白的目光眺向远处,悠然道:“走吧,陪我喝一杯可好?”
尹霜尘蓦然道:“我戒酒了。”
秋月白瞥了他一眼:“你我还算不算朋友?”
尹霜尘无奈地笑了笑:“能被秋公子当朋友,哪儿还有不去的道理?”
秋月白菱唇微挑,纵身一跃凌空而去。
尹霜尘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公子这是逼我也翻墙头啊……”说罢轻功一展,追着秋月白的身形信步而去。
走廊里只留下满头面汤的小包子,楞柯柯地看着这位文文弱弱的教书先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尹……霜尘?!”
(二)
尹霜尘真的没想到这个小家伙会突然冒出来。
他本是心情复杂地走出书房,脑海中回想着近来的种种事端。屋外漆黑一片,他的眼神更加不济。谁想到刚回过头,一个不及他胸口高的身影就愣生生扑了过来,一时失措,刚定住眼神,手里的汤碗已经结结实实扣了对方一头。
尹霜尘想起小家伙那汤水滴答下幽怨的眼神,默默念了声佛。
四更天,城外孤灯袅袅。
酒馆很小,只有几张破旧的木桌,几坛陈年的老酒。
但再小的酒馆,也总能收留一个寂寞的人,收容两个久违的朋友。
秋月白挑了窗前的位子,月光正透过老木窗棂,柔柔地映照在杯中酒里。
“一别四年,我本以为秋公子不会记得我了。”尹霜尘倒了两杯酒,低声道。
秋月白端起酒杯:“四年前我在岳麓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儒雅的世家公子。当时湘西演武,你这个书生居然一语就道破了我的月潮剑法。”
尹霜尘微然一笑:“唉,当年也是年少轻狂,惹得秋公子执意要与我切磋一番。最后落败于公子,当真惭愧,惭愧。”
秋月白摇摇头:“当时你整日读书,功底自然差了许多。你博闻强记,若是如我一般自幼习武,胜负恐怕还两说呢。”
“也算是不打不相交。”尹霜尘轻笑着端起杯盏。
秋月白饮了一口酒,笑道:“我记得你当日急着要回书院,还是我硬拉着你去湘西酒家痛饮了一番。你说那是你第一次喝醉——”
他忽然止住了话语。
尹霜尘微低着头,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秋月白却分明的看清他那双灰色的眸子,渐渐被痛苦与绝望吞噬殆尽。
“说起来秋少侠也算是救我一命。”尹霜尘缓缓将杯中酒饮尽:“我自小家教严格,这是我唯一一次夜不归宿。就在那一晚,南镇抚司的人追查到岳麓书院……”
秋月白注视着他,半晌方开口道:“那日我与你话别之后,京城却忽传来消息,吏部尹尚书以谋逆之罪满门抄斩。其三子尹霜尘已于岳麓书院就地正法。我急忙去打探你的消息,可是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金先生的人在半路拦下了我,叫我赶快离开湘西。他说……是我的书僮……顶替我受了极刑……”
尹霜尘灰色的眸子闪烁着,手背上的青筋因痛苦而渐渐抽搐。
秋月白沉吟了良久,默默给他满上了一杯酒。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尹霜尘凄凉一笑:“野狗一样。”
秋月白默然无语。
一个温润的世家公子,竟用一句如此卑劣的词语形容自己时,内心该是如何的肝肠寸断。
他本是天之骄子,现在却成了惶惶终日的丧家犬。
可他至少还活着。
活着……
简单的两个字,又如何不易。
“你怎么会在这里?”秋月白问道。
“那年我冒死回京城收敛了父亲的骨灰,谁知就背上了刺杀赵王的黑锅,被官府一路追杀,就逃到了边塞。”尹霜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喃喃道:“父亲送我去岳麓时,叮嘱早些回来……可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秋月白停杯不饮。
尹霜尘的话竟似一把利刃,狠狠地戳进了他的心口。
“我也没有见到兄长最后一面。”秋月白拿杯的手有些发颤:“我离家七年,甚至没有与他话别。如今,已经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尹霜尘眉心微蹙,低声道:“死生有命,秋少侠不必……”
“不一样。”秋月白猛然将杯中酒灌进喉咙,灼烧的痛感迫使他急促地一声咳嗽。
“如果我没有离开孔雀山庄,兄长也许就不会遭此大祸……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尹霜尘默默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
“冒昧的问一句,秋少侠当年离开孔雀山庄,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秋月白冷冷一笑:“呵,难言之隐……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愚蠢少年的荒唐罢了。”
他侧目看向窗外一轮残月,幽幽道:“在一个家里,第二个孩子往往是最不受宠爱的。大哥是长子,是孔雀山庄未来的庄主,是家族的希望。而我——终是无关紧要的角色。”
尹霜尘凝神听着。
秋月白看了他一眼,哂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老套的故事罢了。大哥自然而然地接替了庄主之位,守护着孔雀山庄的百年基业。可我深知江湖人尊敬的并不是秋家,而是孔雀翎。我不想活在这件兵器的阴影下,也不想……活在大哥的阴影中。于是我就走了——不辞而别。我在想总有一天,我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让江湖记住秋月白这个名字,而不是凭借秋家的孔雀翎。”
他握紧了酒杯,浑浊的液体中倒映出了痛苦的眼神。
“可是我错了,错的一塌糊涂。”
尹霜尘静静地看着他,柔声说道:“回家吧,家会治愈一切的。”
“回家?”秋月白幽幽道:“还有这个必要吗。”
“至少你还有家可以回。想想我……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去呢?”尹霜尘轻摇着杯中酒,苦笑道:“那里毕竟是你成长的地方。即便秋庄主已经不在了……庄里的故人,那些看着你长大的人,他们都很想你。”
“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秋月白一字一顿道:“在此之前,我兄长的仇还没有报。”
尹霜尘微微一颔首,喑哑地说了一声:“切记,全身而退。我等你下次请我喝酒。”
秋月白一声朗笑,端起酒杯:“莫谈下次。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本来我已经戒酒了,为你破例。”尹霜尘雅然一笑,与秋月白举杯相碰。
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他的眼中没有泪。
但秋月白很清楚,他的心中已在滴血。
愿意陪你喝酒的人很多。但很少有人甘愿撕裂自己的伤口,用血泪陪你下酒。
那么,就一醉方休吧。
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