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的老家在军乐镇,旧名为“军屯”,位于天府之国成都下属的彭州市近郊。上世纪90年代初,地名普查时,因与成都市新都区军屯镇重名,故彭州军屯便取军屯之“军”及本地别名乐兴场之“乐”,更名为“军乐”。
小镇虽小,却有着两千年的历史。据考究,建兴十二年,孔明病逝,刘禅继位。镇西大将军姜维镇守蜀汉剑门关及彭州等地,其率部于彭州军屯镇、马牧河一带修养屯垦、牧马、练兵巡逻,“军屯”由此得名。
如此看来,由“军屯”更名为“军乐”,对于小镇来说,就像文革时期兴起的改名潮,北京的宣武区改为“红卫”,崇文区改为“红光”一样,无论从历史还是从地方文化的角度来看,实为憾事。
好在小镇上有一道传统美食,号称天府小吃鼻祖——军屯锅盔,香喷喷地为今人保留了珍贵的历史记忆。
军屯锅盔是什么?听起来很厉害。
一张小饼越千年。军屯锅盔,颇有典故,原为军用干粮。军队操练外出,翻山越岭,士兵多以干粮充饥。大将军姜维是羌族人,擅长做糊饼,他把糊饼做成干粮,便于士兵行军中随身携带。面糊被士兵放在金属制的头盔里加热,形成两边焦黄的面饼,此为“锅盔”二字的起源。又因锅盔产于军屯镇,故名“军屯锅盔”。
陕西也有锅盔,“关中十大怪,锅盔像锅盖”,据传是唐代时为武则天修建乾陵时的干粮。陕西锅盔是白干馍,面和得很硬实,用慢火烙的大饼,厚一寸,重五斤那是常有的。军屯锅盔是一种酥油千层饼,大小与武汉的面窝、上海的葱油饼,河南的烧饼差不多,口感香、酥、脆、细嫩化渣。
美食在民间,军屯锅盔早已“军转民用”。打锅盔,在军屯,不仅是一项营生,更是一门手艺,父传子、子传孙、师傅传徒弟,一代代军屯锅盔手艺人,在富庶的成都平原,以川派饮食的麻辣鲜香,将一个既不复杂更不惊艳的小吃,传承演变为每一个川西人味蕾上的记忆。
锅盔是一门艺术。用的面,都产自河南与河北;用的花椒,全产自汉源;用的肉,尽是最新鲜的五花肉。另外根据冬天、夏天的不同,根据阴天、晴天的不同,手艺人还会适时地调整水温,以期打出更加完美的“艺术品”。
军屯人称制作锅盔为“打锅盔”,一个“打”字,可能来源于锅盔摊儿发出的声响。每天清晨,军屯老街上,很远就听见“嘭——嘭嘭,啪——”这样有规律的声响,循声而去,一定可以发现一个锅盔摊。嘭嘭声一长两短,这是手艺人用擀面杖敲击案桌发出的清脆声,就像歌唱家在演出前吊嗓子一般。接着,老板麻利地翻转牛舌状面片,甩在案板上发出“啪”的一声,嘭啪声陆续响过,刚出炉的锅盔满街飘香,这声响就是最好的广告,比吆喝声、比叫卖声还更招人馋嘴。
军屯锅盔早已走出军屯镇,行走在巴蜀大地,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随处可见军屯锅盔摊,环境十分简陋,一个招牌,一个价钱牌,一个小玻璃箱,一个炉子。虽然如此“苍蝇”,生意却好到大排长龙。究竟有多好吃?没吃过锅盔的成都人,肯定不算地地道道的成都人。
现在的军乐镇,打锅盔的手艺人大多都是师出于周乐全和他的师傅马福才,马师傅已过世,周乐全军屯锅盔店如今已成网红店。
周师傅十二岁拜师学艺,一根细细的擀面杖,一块因为浸透了食用油而红润的案板,一个铁鏊,一个火炉,简简单单的几样行头,架构了周乐全七十余年的人生故事。
1962年彭州摆灯会,邀请周乐全和马福才一起去打锅盔,结果大受欢迎。四川日报、成都日报报道了一篇新闻《军屯锅盔,香飘天府》,军屯锅盔在市场上火了。
可惜的是,那个年代物资短缺,周乐全与师父还只能在口味上适当做些尝试,比如在白面锅盔的基础上打出椒盐味、白糖味、红糖味。
周师傅是个爱用心琢磨的手艺人,改革开放后,食材丰富了,他打出了全镇第一个猪肉锅盔,继而创新出牛肉锅盔,又将这份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所有前来求技的人。
这些年,周师傅在传统酥锅盔制作技艺上不断改良,在原料上增加了鲜猪肉、鲜牛肉、猪油、鸡蛋和五香粉等,又采用小包酥的技巧,使用抹酥的手法,使酥层更加均匀。这样制作出的锅盔,油润松泡,外酥内绵,香麻可口,酥脆中带着绵软的韧性,香麻中回味着醇香的悠长。咬一口,满嘴充满了面粉加上动物蛋白质在植物油陪伴下,经过炭火高温烘烤而获得的特殊的香味,真的是过口难忘。
六十年,周乐全用长达一个甲子的时光,只做了一件看似枯燥的工作,打锅盔。锅盔在他的手下,已然如同艺术创作一样,和面,揪面团,擀面杖迅速将面团擀成薄薄的牛舌状,接着一大坨牛肉或猪肉馅丢上去,抹匀,然后再将裹着肉馅的面团擀成牛舌状,再抹一层厚厚的馅……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骤对于他来说都太过娴熟。
如今,军屯锅盔被评为了成都非物质文化遗产,周乐全,这位守着火炉,打了一辈子锅盔的老人,成为了唯一的一位军屯锅盔非遗传承人。一分一毫现真心,一料一味有真意。他的名字多次登上了各大媒体,小小的锅盔店,不仅上了彭州市、四川省的电视台,军屯锅盔的酥香还飘到了中央电视台。
北京亚运会期间国内外食客排长队争相购买,因制作难以满足,让不少人来不及一饱口福,一时传为佳话,名闻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和世界各地。
据说现在军屯有上万人在全国各地经营锅盔生意,信息时代,军屯锅盔从街边小吃到实现量产,从手艺人到工厂再到互联网,为军屯锅盔这种独具地方特色的传统小吃注入新的发展生命力。
一个小小的锅盔,串联起诸葛智谋,三国遗脉;述说着军用干粮与民间小食的转变,也勾起了游子舌尖上的记忆。
胃知思乡。
冯先生出生在军屯锅盔的发源地,他的家门口曾经就是军屯锅盔的大本营。那时候,军屯镇上只有一家集体锅盔店,生意非常好,一个锅盔卖2两粮票、7分钱,一天能卖300个。
那个年代,谁家都没有余钱剩米。冯先生的父母薪水微薄,上有奶奶,下有他们兄弟三个,全家6口人,能混饱肚子已经很费心思了。就算是锅盔摊摆在家门口,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根据嘭啪声判断出老板在做什么,就算那声响再诱惑人,也常常只能是和一圈的小屁孩,围着锅盔摊,眼巴巴地守着,目光随着老板的姿势挪移,闻着酥香味儿,期待着自己能吃上一个刚出炉的锅盔,口水流得下巴磕都快掉了。
三兄弟盼过年,盼过节,盼过生日,只有这些特殊的日子,才能吃上馋了很久的锅盔。他们还盼远在阿坝州工作的大舅回来,大舅是个老革命,工资高,不仅会给每个孩子买好几个锅盔,而且还是私人订制款,加肉加料的肉锅盔,那一顿牙祭打得真是过瘾!
有一次,小冯同学馋得挠心,像从喉咙眼里伸出了八只小手,七上八下地想吃锅盔。他偷摸着在家抓了一把米,换了一个锅盔,正吃得风卷残云时,被老娘抓了个正着,人证物证俱全,挨了一顿皮肉处罚。作为三兄弟的老大,小冯同学是个乖小孩,从小听话、懂事,这大概是他童年里犯下的最大错误,也是记忆里唯一的一次挨揍。
童年的味蕾,记忆是绵长的。冯先生11岁跟随父母进城上中学,18岁出巴蜀入京冀进军营,离家是越来越远,初中一周尝一次乡味,高中一月品一次乡愁,在部队几年探一次亲,好几年才能感受到军屯锅盔那难得的乡意。
乡音已随环境而淡化,军屯锅盔的味道却会时不时想念起来。
我第一次跟随冯先生回成都,一到家,放下行李箱,他就开了弟弟的车,领着我回到军屯那个小镇,就着一碗酸辣粉,吃上几个军屯锅盔,童年的亏欠补回来了,爽!
2020年春,一场疫情让全民禁足,似乎每个人都宅家成了大厨。我以网络为师,在家自学打锅盔。和面调馅擀皮,一层肉一层油,手忙脚乱忙乎了3个小时,打出了15个彭氏锅盔,冯先生一口气干掉了5个。
看着冯先生吃得满嘴流油,状如萌童,我的思绪做无端神游。我猜想,冯先生在少年时代,应该也曾如大多数少年一样,一心想飞,想飞出军屯小镇,飞到更远更大的地方。或许他还曾想到一个大大的城市,找一个煮着咖啡,吃着西餐的美丽的太太。
如今,从南到北,跨过千山万水,兜兜转转,与他日夜厮守的,却是一个琢磨着如何把锅盔打好的瓜婆娘。
岁月轮回,筷子两端是家乡的味道。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人和故乡的关系,一个人和过去的关系,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环境怎样变化,对故乡味道的牵念,很难改变。游子漂泊,从小熟悉的口舌之味,会在舌尖和心头打结,乡愁借助着故乡的饮食,继续着人与故园的“量子纠缠”,引领着迷失在外的人看清来时路,并找到归去的方向。
冯先生,等退了休,我们一起回你的胞衣地军屯小镇,我们去向周乐全老人拜师,学着打一炉最酥脆化渣的军屯锅盔,如何?
写于2020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