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沈从文,就会想到《边城》,想到他那荣辱不惊的儒雅模样。想到他笔下的情话。
“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
多么美的文字,多么浪漫的情话,这些都是写给他的挚爱——张兆和的情书。
浓情蜜意,你来我往,既有情感的轰轰烈烈,又有生活的平平常常。
可是,翻阅沈从文和张兆和一生的爱情故事,不免对他们的爱情产生了几分失望,几分遗憾。
一
在这场民国的爱情角逐中,满怀着热烈情感的始终只有沈先生一人,对于沈先生的爱意,张兆和始终怀揣着优雅的冷静,他爱她,她也许爱他吧。
沈张的爱情故事,得从沈从文的独角戏说起。
那一年,沈从文27岁,张兆和19岁,他是老师,她是他的学生。
沈从文只有小学学历,又出身行伍,那时谁都想不到,这个湘西小伙,竟有着令人叹服的才华,写得一手好文章。沈从文靠着这过人的天赋,在当时的文坛上闯出了小小的名堂。
在中国公学担任校长的胡适先生,慧眼识才,破天荒地聘请了沈从文这位只有小学学历的无名小卒到大学里来教书。沈从文将在这里邂逅他的挚爱张兆和。
张兆和家是当地有名的名门望族,曾祖父张树声,担任过两广总督。父亲张武龄,是一位开明的教育者,尽心于创办学堂,推动教育以强国。张家的子女从小就接受着优质的教育,这是一个有着文化底蕴的家族。
1929年的课堂上,沈从文第一次上台授课。
站在讲台上的沈从文望着满堂的学生,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因紧张导致语速过快,一堂课的内容不到十分钟便讲完了。
接下来便是无言的静默,学生望着沈从文,沈从文望着台下的学生,这么尴尬紧张的氛围下,沈从文应该没有注意到台下的张兆和吧。
良久,沈从文转身在黑板写了一行字:
“今天是我第一次上课,人很多,我害怕了。”
多直白多憨厚的一个人呐,学生们都被沈从文逗笑了,他们理解并宽容他的局促不安。
这种孩子般直接的性情,足以诠释沈从文追求张兆和的直白热烈。
二
不知从何时,沈从文爱上了张兆和,他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攻势——写情书。
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第一封信的第一句话就是: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
从张兆和没给他回信足以看出,当时的两人并非十分熟络,或者,他们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
但沈从文的性情就是如此,像孩子般的简单直接,她不回应,那他就一直写。
爱情的欣然而至,让沈从文对于爱开始了细致的感受。
他写道:
“想到所爱的一个人的时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许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起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
爱是什么?
爱是想对着世界大声呼喊那个人的名字,却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沈从文疯狂地给张兆和写情书这件事在中国公学渐渐人尽皆知,只可惜,纵然人人都知他沈从文深深地热烈地爱着她,她也不回应一分一毫。
张兆和终于受不了沈从文的疯狂追求,她来到了校长胡适的办公室,寻求胡适的帮助。
不曾想胡适因欣赏沈从文的才华,竟极力地尝试撮合他们。
他对张兆和说:“我知道沈从文顽固的爱着你。”
张兆和十分坚决的回答:“我顽固地不爱他!”
她是一个极有主见的女子,她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她只情愿做自己喜欢的事。
张兆和在日记中写道:
“胡先生只知道爱是可贵的,以为只要是诚意的就应当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非有两心互应的有恒结合,不但不是幸福的设计,终会酿成更大的麻烦与苦恼。
张兆和至始至终都清楚地知道,她不爱沈从文。
沈从文终究是一位教师,疯狂地追求学生张兆和本就有失师长尊严,何况是在中国这个把传统道德,师生礼仪看得极为重要的国度,他在中国公学的处境渐渐变得微妙。
他辞了职,胡适先生将他推荐到了国立青岛大学。
沈从文临走前又给张兆和写了信,亦是不舍的告别:
“我害怕我不能节制的唠叨,以及别人的蜚语,会损害你的心境平和,所以我离开这里,也仍然是我爱你,极力求这爱成为善意的设计。”
他终于远离她了,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换在他人身上也许已是结局,但沈从文看来,这只是追求的一个缓冲期,他仍然执着的写着情书,将他的满腔情意邮寄到她的身旁,期望总有一天邮寄到她的心上。
也许是距离产生美,也许是上天也不忍再看着他的热烈情意无处栖身,他们到底还是越走越近了。
1932年夏,张兆和大学毕业,回到了苏州老家,沈从文趁着暑假,来到苏州寻张兆和。
沈从文带着他那卖掉了一本书的版权所购买的礼物,敲开了张家的大门。
张兆和并不在家,开门的是张家二姐张允和,她邀请沈从文进家等待张兆和,沈从文却没有勇气进,他自卑地认为是张兆和不想见他,放下礼物便走了,踱步在苏州的古朴小巷中黯然神伤。
张允和可以说是沈从文张兆和的媒人,张兆和回家后,张允和极力劝说张兆和去见沈从文一面,也就是这一次见面,沈从文摇动了张兆和那颗古井无波的倔强的心。
沈从文越来越密切的来往于苏家,他和张家的兄弟姐妹都已经非常的熟悉。
沈从文擅长讲故事,张兆和的弟弟张寰十分喜欢听他讲故事,汪曾祺在回忆沈从文时说,《月下小景》这故事集就是沈从文专门为张寰写的,每篇故事都附有“给张家小五”的字样。
1933年春,沈从文给张家二姐张允和写了一封信,信中委婉地请求二姐为他向张家提亲,迎娶张兆和,他在信中说道:
“如果爸爸同意,就尽早让我知道,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几天之后,张兆和发电报给沈从文:
“沈从文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只是这杯甜酒对于他们两人来说,甜中带着的,更多是苦涩,他们并不是同个世界的人,至少在往后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并不是。
“顽固地不爱”沈从文的张兆和,为何最终下嫁沈从文,是因为沈从文的软磨硬泡?还是他的才华?亦或是,张家人都已默认了这个湘西女婿?是出于爱吗?
无从得知,但他们就是走到了一起。
三
婚后的甜蜜生活大大地激发了沈从文的创作灵感。
沈从文的名作《边城》便是在这时创作的,沈从文几乎所有故事的女主角都是按照着妻子的模样塑造。《边城》主角“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的翠翠便是其中的经典。
也是在这一年,沈从文的母亲突然病危,由于湘西正值战乱之际,回湘的路途坎坷艰难,沈从文便独自一人赶往湘西,为了不使张兆和担心,他坚持在回湘途上写信,给张兆和报平安,写他的所见所闻,写他的所思所想。
沈从文在信中写“三三……我不为车子所苦,不为寒冷所苦,不为饮食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
三三也给她的二哥沈从文回信:“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片冰?”
新婚时期的他们,情深似海,浓情蜜意,这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度过浪漫甜蜜的蜜月期,婚后的生活最终会回归于日常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避免不了的磕磕碰碰。
在沈从文眼中,张兆和对他过于平淡,她无法全身心地融入他的世界,陪他一起诗意地驰骋。她没有欣赏他笔下那精彩绝伦的故事,自由灵动的文字。
在张兆和眼中,沈从文太过于孩子气,他没有深刻理会生活的沉重,而她只想务实平静地过好每一天。
谁都没有错,错的是两个不同脾性的人被命运安排在一起,同一个屋檐下,两个人有着两个世界。
她不懂他,他又何尝懂她。
四
1938年,沈从文前往西南联大任教,张兆和并未一同前往。烽火连天的年月,照顾着两个幼儿的张兆和待在家里是最好的选择。
夫妻分隔两地,沈从文经常写信回家,张兆和也回信,只是这个时期他们的信件往来并没有甜言蜜语,只有满腹牢骚。
身在昆明的沈从文,多次在信中请求妻子前往昆明相聚,而每次张兆和都推脱不前往,执意留在北京。也许张兆和是害怕来到昆明的她,会再次陷入婚姻的泥沼吧。
沈从文对于这段婚姻本就是充满自卑的,张兆和的百般推脱相聚,令沈从文痛苦万分,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们之间是不是出现了第三者。
他写信给张兆和说,既或是北平有个关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只因这种事不来,故意留在北平我也不嫉妒,不生气。他告诉她,她“永远是一个自由人”。
沈从文的不信任使张兆和十分地失望,她回信:
“来信说那种废话,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我不爱听,以后不许你讲。”
嘲讽的是,张兆和不曾出轨,沈从文却有了外遇,这是他们婚姻生活中最大的败笔。
那是一个叫高韵秀的文学女青年,笔名高清子,沈从文的粉丝。
高青子深深地崇拜着沈从文,这给沈从文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与征服感,在张兆和那儿,从来都是沈从文翘首仰望,如今遇见仰望自己的,沈从文便不可制止地陷了进去。
沈从文直白,心里不藏事,他坦然地告诉张兆和,这是“外溢的情感”,赤裸裸的挑衅,是为了证明他可以同时爱两个人?
当时的张兆和已经前往昆明跟他团聚,听闻此事,张兆和独自回了苏州娘家。
激情短暂的婚外恋敌不过细水长流的家庭生活,高青子选择了退出,张兆和选择了原谅。
沈从文的一件错事,在本就华而不实的婚姻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直到老年,张兆和对于此事还是耿耿于怀,伤害自己的妻子,一次便足以彻底。
五
文化大革命期间,沈从文夫妻俩被下放到湖北咸宁。
那是他们生命中最艰苦也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看守菜园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彼此依偎着。
几年后,沈从文因为心脏供血不足,全身浮肿,上级批准返回北京,半年后,张兆和也回到了北京。
这对人儿,相离的时间要比相守的时间多得多,磕磕碰碰地过了大半辈子,终于能安稳地享受生活时,他们却都老了。
度过生命中余下最美好的时光,沈从文已经知足了。1988年5月10日下午,沈从文心脏病复发,与世长辞。
临终前,家人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他说:
“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了。”
张兆和真正懂得沈从文,是在沈从文逝去后,她倾尽心力地整理他的遗稿。
看着他的文字,看着他的故事,她明白了他始终都对她饱含深情,满怀着一身孤勇的爱意却得不到回应,只是,读懂他时,只剩她一人。
张兆和整理了他和她的来往信件,编集成《沈从文家书》,在后记,张兆和这样写道: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竟然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他遗稿的现在。”
2003年2月16日,张兆和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场由情书赢得的爱情结束了。
至此,他爱她,她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