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写于1997年6月)
父亲走了两个多月了。这些日子,我一直想写一篇纪念他老人家的文章,却总觉得心头像堵着点什么,无从落笔。这时我才惊觉,父亲的去世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比悲伤更深刻、更痛苦的东西。
面对父亲的灵魂,我感到深深的愧疚。父亲喜欢我写的文章,尽管我写的不好。然而,我为母亲写过诗歌和散文,却从没为父亲写过什么。父亲性格内向,平时也不太管束我们,以至这许多年来,我竟误以为父亲不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太深的印痕。直至父亲走的那一刻,我才猛然醒悟到,父亲是我生命中一座厚重坚实的山,这座山轰然倒塌的瞬间,我的世界也开始变得残缺不全。父亲在的时候,即使他不说什么,不做什么,我的心也是踏实的,温暖的。父亲走了,便总觉心如浮萍般孤独、凄凉。
父亲小时候家里很穷,放了几年牛后才去读书,读到高小毕业,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有文化的人。父亲几乎没有干过农活儿,先后做过村里的会计、团支部书记、党支部书记。六十年代,父亲又到乡里第一个工业企业精密铸造厂做负责人。父亲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几乎把全部精力和心血用在工厂的发展上,每天早出晚归,无暇顾及一家妻儿老小。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厂里玩儿,我亲眼看见午休时间,父亲顶着炎炎烈日,在厂区大院捡拾工人遗落的残料。当时工厂很是红火,能到工厂上班,是十里八村的青年人梦寐以求的事情。直到八十年代后期,由于种种原因,工厂倒闭了,父亲便赋闲在家。
离开工厂后,父亲心情黯淡了很长时间。他有些想不通,自己一心为公、不遗余力地为乡工业发展奋斗了几十年,到头来却成了多余的人。父亲当时属于大集体干部,非农业户口,吃供应粮。如果他处事稍稍圆滑一些,以父亲的能力、才华、为人,一定有机会在乡里谋一席之地。当时的乡长是我家的一个亲戚,父亲每次去乡里开会,从来都是过乡长办公室而不入,很清高的样子。为此母亲没少抱怨,父亲也不辩解。也许是父亲不愿别人说他巴结、逢迎。至死,父亲都不改他忠厚、善良、耿直的秉性。
看着儿女一个个长大成人,工作、家庭都很称心,又都孝顺,父亲心情逐渐好转,对母亲也比从前关心、体贴了。每天早晨父亲都早早起来,到院外公用的大井挑几担水,把水缸装满,再去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夏天他帮母亲侍弄田里的庄稼,去地里给猪挖野菜,冬天他又挑着担子去甸子上拾粪,贮备来年的肥料。母亲喜得和我们说,你爸勤快了,顾家了。父亲不善言谈,但我们心里都懂,父亲是觉得这么多年来欠母亲的太多了。他是在用加倍的劳作和爱来偿还欠下的感情债。
前年小弟成家了,父亲了却了最后一桩心愿。我们也都替二老松了口气,这回他们可以安享晚年了。谁也没有料到,身体一向硬朗的父亲,会得上可怕的癌症。去年八月中旬,父亲做了手术,术中发现已是晚期,已无回天之力。术后,父亲表现出超乎寻常的顽强和毅力。刚刚感觉好一点,父亲就下床试着走动,他惦记家,惦记母亲,他想快点好起来,快点出院。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两个月,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但无论多疼,多难受,父亲都咬牙挺着,从没喊过一声。他是怕我们听了心里难过。
我们一直没敢告诉父亲他得的是什么病,怕他承受不了。可是父亲病情加重后,有一天晚上,他平静地对母亲说,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母亲听了潸然泪下。这半年多来,父亲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流露出消极悲观的情绪,甚至谈笑风生,而他明明知道死神正在一天天走近自己,他这样做是不想让母亲太伤心,不想让儿女太分神。这就是我那忠厚老实的父亲!这就是我那善良仁慈的父亲!这就是我那倔强顽强的父亲!
父亲临终前两天的晚上,好像是知道自己快要走了。他对我们说,他不愿走,不愿离开我们,但生老病死的规律是谁也抗拒不了的,只能坦然地面对。他说他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母亲跟他大半辈子,受了太多的苦;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儿女们都走正道,做好人。他嘱咐姐姐,母亲去世时一定要多给母亲扎几头大牛,因为母亲这辈子洗了太多的脏衣服,多扎几头牛,到那边好替母亲喝脏水。父亲说这些话时,倚靠着被子坐在炕上,他已经不能独自坐立。望着父亲慈爱的目光和他枯瘦的脸上被枕头硌破的血痂,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伏倒在父亲背后,泪如泉涌。父亲说,小冬,你不能这样,我就不放心你,你不如你姐刚强。听父亲这么说,我压抑的呜咽更变成了放声的悲哭。那一刻,我不敢相信死神真的忍心夺走父亲。
但父亲还是去了。他是带着好人、善人的名声走的。父亲这一生都过着清贫得不能再清贫、简朴得不能再简朴的生活。她和母亲的劳动所得,都用来供6个儿女读书了。无论多难多苦,他都没有动摇过让我们求学、成才的信念。这在偏僻落后的乡村是不多见的。我感激父亲,感激他和母亲一道在艰苦的岁月里,用坚强的臂膀托起六个孩子关于人生的希望和梦想;我愧对父亲,我们兄弟姊妹六人中,父亲最喜欢的是我,而我先是辗转求学,刚成家时又一贫如洗,竟眼睁睁看着父母生活清苦无力相助。原以为父亲还会陪伴我们很长时间,给我一个报答养育之恩的机会,可不公平的命运如此残酷地过早把父亲带到另一个世界!我的心将因此留下永远不能愈合的滴血的伤口。
总觉得父亲没有走远,总以为哪一天一觉醒来,父亲会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父亲是我生命的根,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父亲的血,跳动着父亲正直善良的灵魂。
父亲,如果有来生,请求您一定收下我,让我再做您的女儿吧!
谨以这篇迟到的文字,献给天堂里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