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桃

我从小和爹爹生活,走南闯北,用那一手障眼法讨到不少赏钱。

这天正是春节,爹爹破天荒的从集市上给我买来红色的衣裳和头绳把我打扮一新,“好好表现,多讨点赏钱。”他揪住我的耳朵,半威胁着,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挣到钱了,春节是最后的机会。

我顶着羊角辫,脸上用油彩画了两坨红晕,活脱脱善财童子模样,一手拿着棒槌一手拿着锣,边说话边敲打。

“各位老爷少爷,夫人小姐,走一走看一看啊,今天我和我爹二人给大家表演隔空取物,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大群人被我的叫喊声引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我看着其中一位衣着光鲜的女子,她头上插着几支价格不菲的簪子,于是站在她面前。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位小姐可愿意与我一同。”

“我吗?”

“对,就是您。”我微微俯身,“您想要变什么呢?”

“你还真是会说话。”女子轻笑着,眉眼间露出好看的神情,“那就兔子吧。”

“好,请看表演。”我双手指向爹爹的方向,爹爹心领神会,拿出一个木箱子,打开,朝着四面八方展示。

“各位请看,里面什么都没有。”

然后爹爹关上箱子,嘴里振振有词,片刻之后,箱子晃动起来,等他再打开时,一只洁白的兔子蹦了出来,直往女子裙子里钻。

一旁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哈哈哈。”女子一手用手绢掩住朱唇,身旁的女仆快速抱起地上的兔子。

“小童子,你过来。”她朝我挥挥手,我快步走了过去,女子从袖口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我的手心,便转身离开。

我赶忙把银子收进胸口,抑制住激动,这可是我和爹爹十天的饭钱,赚大了!

就在我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时,人堆散出一条道,一群老爷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领头之人头戴乌纱帽,身着白鹇补服,不时与身旁的人说说笑笑。

“喂,耍戏法的,会什么?”

我已经认出他乃县令王绅,是个贪官,在这方小城横行霸道,万万是不能得罪。

爹爹哈着腰走上前,脸上带着谄媚地笑,小声说了些什么,惹得王绅哈哈大笑,让我们表演偷桃。

这可真是犯了难,障眼法是通过转移人们视线从而变出原本就有的东西,可那桃子,不是冬天的产物啊。

爹爹却满口答应下来,嘴里说着,“这可真是个难事,怎么办呢?长官都在这等着了。”

我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爹爹打开竹箱子,从里面取出厚厚一捆绳子,解开大约几十丈长,他拿着绳头往天上一抛,绳子便挂在了半空中,然后不断往上升,隐隐约约插入云端。

他对我说,“听说王母娘娘那里四季如春,肯定有桃子。爹爹年纪大了,孩子你来吧。”

我站在原地不动,那么高的云端摔下来不是必死无疑。爹爹却猛地推了我一把,并将另一端的绳头塞到我手里,咬牙小声说,“快一点,搞砸了我唯你是问。”

蒲松龄《偷桃》

我别无他法,只能用力拽了拽,很结实的样子,我心里一横,两手拽着,两脚蹬着把自己送了上去。

神奇的是,我居然真的到了云端,看来我和爹爹的戏法技术还差不少呢。

我坐在一朵云上,云慢慢地往前移动着,前方渐渐显露出一片树林,随后停靠在了树林边,我跳了下去,踩在仙界的地上,松松软软的土地散发着的芬芳不知道比人间好了多少倍。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没有守卫,我便偷偷钻了进去,走了几十步便到了桃林,一颗颗巨大饱满的桃子挂在枝丫上,树枝低垂着,几乎要碰到地。

我赶紧摘下一个塞进衣领里,然后又摘下一个在身上擦了擦,咔嚓咬下一口。

“谁!”一声清脆严厉的呵斥,完了,被发现了,我正准备撒开脚丫子跑,却被逮住了衣领。来者正是一位穿着粉色纱裙的女子,肤色洁白如玉,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仙,仙女。”

我见过不少女人,却未有哪个有如此美貌,我痴呆起来,眼神傻傻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小不要脸。”她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脸上,我一个激灵,恢复了神智。

“姐姐,姐姐放过我吧。”我跪在地上,脑子里全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情景。

“放过你也行,桃子拿出来吧。”她指着我的胸口,我又想到了父亲叮嘱的事情,死死地捂住,不让她碰到。

“不给?那就去王母娘娘那里吧。”她叉着腰,脸红扑扑的,像是气急,许是因为我驳了她面子,可我早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看来,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那就去王母娘娘那里吧。”我泄了气,瘫坐在地上,物换星移之间我就跪在了豪华的大殿上。

这就是天宫吗?

我看着面前坐着的百官,有不少熟面孔,三只眼的二郎神,扛着塔的李天王,就在我转溜着眼睛打量着诸位神仙的时候,堂前一声大喝,“你是何人!”

我匆忙抬头,那人气宇轩昂,头戴十二行珠冠,一袭黄袍加身不怒自威。再看旁边那位,端庄大气,头戴金玉凤冠,正襟危坐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想必二位定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

玉帝冷哼一声,我慌忙跪趴在地上呈五体投地的姿态,“草,草民见,见过,陛下,娘娘,祝,....”我的舌头在嘴巴里打着转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急得额头上直冒汗。

王母倒是轻笑了一声,让侍女给我送来一枚手帕,擦去我额头渗出的汗珠。“别急,慢慢说。”

见王母不似吃人的样子,我放下心来,吐字也顺畅了许多。

“草民蒲生见过陛下,娘娘,祝陛下娘娘洪福齐天。”

“倒是个会说话的,怎么了,小七?”

王母看向我身后站着的仙女,“参见母后,我在桃林抓到这个小贼。”

原来这竟是王母最疼爱的女儿七仙女,我不禁咂舌,难怪如此貌美。

“偷桃?”王母的脸色难看了许多,玉帝也横眉冷对起来,怒气在他的眉间郁结,天宫立刻暗淡下来,面前的玉帝二人脸色黝黑,衣着也不似之前光鲜。

我赶紧揉了揉眼睛,待我看清周遭的一切,顿时毛骨悚然。

堂前正坐一人,黑帽黑服,燕颔虎须,眼露凶光,身体似有一丈高,犹如庞然大物,其斜后侧一人着红衣,黑帽,手执玉笔。

阎王


这,这是阎王殿!

我瑟瑟发抖起来,上下牙不停地磕碰,久久无法停止。

“堂下何人。”阎王开了口,他洪亮的声音在这鬼殿之中回荡,不断地击打着我。

“草...草民...蒲...蒲...蒲...蒲生。”废了好大得劲我才说完自己的名字。

“蒲生?你爹可是蒲信。”

“是。”我低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不敢去看殿内的场景,我悲哀起来,今天命怕是要丢在这里了。

“原来真是,哈..哈哈...”阎王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我却更觉惊悚,只听得他继续说,“崔珏,他还真送来了。”

“嗯,恭喜阎王。”

“你做了什么?”阎王又问我。

“草民..偷桃。”

“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桃!”阎王猛地拍下惊堂木,我抖了一哆嗦,立刻低头查看,胸口处渐渗出血迹,染红了一片。

我掏了出来,原本硕大味美的桃子变成了一颗血淋淋黑漆漆的头颅,我立刻扔了出去,又想起自己刚刚吃的那口,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吐了一地。

我实在不愿相信,好端端的王母后花园竟成了阴曹地府,令人食指大动的美桃居然是恶心的人头。

“你吃的那个还算新鲜。”判官翻动着手里的生死簿,“二月初十犯了谋反罪,判了凌迟。”

他说得轻松,我的脑子里却是立刻幻化出那人被剥成血人的样子,他的脑袋缺了一块,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我,思及此我的胃里更是翻涌,却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流出一些黄褐色的液体。

“父子相承,父子相承,当真是一模一样。”阎王感叹着,身旁的判官也应和了几句。

我不大明白却也依稀听出阎王和爹爹相识,我连滚带爬地跪倒在阎王的脚边,连连磕着响头。

“阎王殿下,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罪,请您看在和父亲相识一场的份上饶我一命。”

既如此,我也顾不得害怕,一个劲地讨饶,身边虎视眈眈的厉鬼早已磨刀剔牙准备美餐一顿,我不想成为他们的盘中餐。

“哈..哈哈....”阎王先是愣了愣,带头笑了起来,接着是身边的鬼差小吏,他们笑得前仰后合,露出血淋淋的嘴巴。

我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跪在一边,心如死灰,等候发落。

“你觉得蒲信怎么样?”阎王止住了笑,开始拷问起来。

“挺好。”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搜遍了脑袋里的每个角落也只是找到这么个模棱两可的词。

“他又对你不好,干嘛这么服从。”

“他是我爹啊。”做人儿子的,孝为天。

耳边又传来一些细碎的嘲笑声,无外乎是“蠢死了。”“难怪被送过来。”这类话。

我的脑子却突然清明起来,有一种落入了巨大阴谋的恐怖感。

爹爹为什么对仙桃位置知道的那么清楚,又为什么自己不来...

我思来想去,终是对着阎王问出了心底的疑惑,阎王也不诓我,许是因为他高兴今天又收了一条小命。

“蒲信和你一样,吃了桃就留在这阎王殿五百年,五百年后他有五十年的假可以去人间游一遭,如果他能找来一个代替他的就可以转世轮回。”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心里一团乱麻,代替两个字眼不停地打着转,他是我爹啊!

我被真相冲晕了过去。

不过很快我就被冰冷的水泼醒,整个人木木的,喉咙也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

“行了,都告诉你了,干活去吧。”阎王招了招手,牛头马面将手里的铁锁拴在我身上准备拖着我离开。

“等,等等。”我嘶哑地开口,“那我是不是死了。”

“是也不是,你要看吗?”

我点点头,虎毒仍不食子,蒲信说到底还是我爹,阎王将一枚铜镜扔在我面前,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里再没了生气,“我”回到了来时的地方,扔下了桃子,然后一溜烟窜了下去。

蒲信高兴地捡起桃子,擦一擦递给了领头的官老爷,而“我”也乖乖巧巧地跟在身后,一直不停得说着,“谢谢老爷赏钱,谢谢老爷赏钱。”

不久,蒲信领着“我”到了街边的台阶上坐下,他却不再跟我说话,一个人窃窃地笑了起来。

我失望透顶,不再看那枚铜镜,任由牛头马面拉着我离开。

离开大殿前,阎王说了句,“五百年之后你和蒲信一样可以找个人代替你。”

我往地上啐了口痰,对此事十分鄙夷。

可日子并没有我想象的好过,我每日要给犯人扒舌,剪手指,乃至下油锅,牛坑...这些日子让我变得麻木不仁,心狠手辣。

更难的是,每过一百年我就要走一遭十八层地狱,哪怕我的身体可以复原但疼痛无法避免,那是我最怕的事情。

我忽然就理解了蒲信,了了无期的折磨和无边无际的黑暗是最可怕的东西。

五百年到了,阎王将我送回人间。

我变成了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娶了媳妇,有了孩子。

随着我的年纪越来越大,愁思却越来越多,我害怕死亡,不想回到那炼狱之中,我忽然想起阎王的那句,“找个人替你吧。”

就在我四十五岁那年,我请来一个戏班子,儿子兴冲冲地说要给我表演当年我教给他的绝活,我看着他顺着绳子往天上爬去,晴空万里,偶有鸟雀,可我眼中却是乌云密布,鬼门大开,就在我即将看不到他的时候,我猛地拽下绳子,儿子摔在了地上,疼得直打滚。

“爹,你干什么!”他揉着快要摔散架的身子,生气地大吼。

我只是笑笑,说了句,“爹不想看这个。”

这件事就到我这里结束吧,我的后代,后代的后代好好活着。

我想,这就是我和蒲信最大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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