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一朝穿越到宋朝,你会惊慌失措水土不服,还是从此改头换面绝地求生?
当你穿越后,发现自己居然完美融合两世记忆,不仅会说官话土话,甚至博古通今,诗词经义张口就来,加把劲就能搭上仕宦阶级,你又将何去何从?
是一展胸中压抑多年的宏图大志,经天纬地搅动朝堂风云,还是心底一丛怒火终于噗噗觉醒,举起大斧就要开天辟地?
我可能得回答你,先活着。
废话!
不过,你可能还是得再想想,“怎么活着”。毕竟,这世上只有这件事你不得不做。
事实证明,套路不可怕,谁傻谁害怕!只要功夫深,啥啥都成真。今天我们就来聊一聊套路的集大成之作——《宰执天下》。(一论“天下”耶,有木有很怕怕!可是一论既出,煌煌七百万字,壮士,容我一拜!)
好几年没碰到这等让人精神一振的套路,
“真香”~~~~~
小说《宰执天下》作为网络时代的后起之作,基本已经摆脱了前期各种穿越爽文的深坑黑洞,剧情相对合理,人物事件与历史高度重合,描绘的正是我中华最为哀其不争扼腕叹息的不堪转折——北宋神宗时代,王安石变法,真正能够扭转民族走向的关键时期。在那个资本主义萌芽、国退民强的时代,相信但凡能够扼住命运喉咙的人物,都不愿看到“崖山之后,再无中华”。
小说的设定给了读者一种可能:当我们身处那个时代漩涡,我们曾经有可能做到什么,又能做到什么程度……(此处请忽略韩大锤朝堂上解衣宽带,金骨朵敲烂蔡确脑壳后一系列的科技树神展开。)
本人对那段历史不算多熟悉,书中提及的历史人物,褒贬是非、史笔功过更无从评价,只说说作为一部合格的小说,它的情节安排、转折推动是怎么从一众文字垃圾中脱颖而出,时刻抓住读者眼球的。——也就是,合情合理的“套路”。
主人公——韩冈,横渠门下,张载先生芸芸弟子中普通一员,生于陕西一富农之家,甫一穿越,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偏偏两位兄长在西事中为国捐躯,家中二老为给他治病散尽家财,就剩一点肥力尚可的菜田维持生计。可怜旁邻的恶霸连这点菜田也不放过,打算趁火打劫便宜霸占,顺便把家里的美貌小养娘打包带走。这起点够sui~~~
(插句题外话,本书中的第一个矛盾点,菜田,卷一结束再回顾,我才发现这个设定十分精妙。自然而然就带出了对宋朝土地制度的讨论,长期分割买卖导致一块整田奇货可居,一方是既得利益者的大肆吞并,另一方是零散地块的不段流转,土地的稀缺性表露无遗。再深一层,便是资源的极度短缺背景下,“西事”刻不容缓,这个西,越过吐蕃,就是西夏。夺土之恨,不共戴天,一场硬仗在所难免,这不只是农耕文明与蛮夷的碰撞,更是大饼怎么分配的根本问题。)
恶霸是个有讲究的,不直接下黑手强取豪夺,而是靠着裙带关系攀上了县中老吏陈举,借政策漏洞给韩冈老爹谋了个衙前的差役,也就是所谓的自带干粮免费吏员,但凡经手的差事有亏空,都得自己倒贴补齐、分分钟家破人亡的那种。韩冈身为人子,义不容辞,替父应役。
书中描述陈举是一“奢遮”人物,这个宋朝语境的专有形容很有画面感,文官阶级与底层之间隔着一道无形幕布,积年老吏上下其手,一掌遮天。
陈举到底是有眼光的,见名士弟子替父前来,必不是好相与的,其谋士立刻心生一计,派他去油水部门——军器库。黄鼠狼给鸡拜年,怎么会安好心?库中烂账一堆正值严打,自然是有人监守自盗畏罪而亡一把火烧了最为干净。
韩冈自不是傻的。可是读到此处,我却没找到应对之法。这世道流行沆瀣一气,陈举作为地头蛇手眼通天,将事情贸然捅开,韩冈递诉状八成也找不对门路,更别提官场上的老狐狸,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毫无缘由替他出头。
我们的主人公刚毅果决,二话没说当天夜里借地利之便就布了杀局,将前来谋杀他伪造纵火假象的小喽啰一举歼灭,顺带将被收买放风、应声前来的看守一并拉下水,共领除恶功劳。
不得不说韩冈在这一折中,洗脑着实漂亮,刀头染血让投名状再无反悔余地,看守上了贼船,只能一口咬死是夜中蟊贼作乱,一致对外,翻供再无可能。
染血案件自然引出了州中审理此案的节度判官吴衍,陈举大名,不必多说其中猫腻早就了然于心,但恶都是手下犯下,水清无鱼,何必为韩冈出头,添一把火罢了。此事一出,陈举不得不弃车保帅,一场利益交换最终成仇,不死不休。
军器库没法干了,但也没那么容易打道回府,知县只求治下安稳,碰上韩冈这厮却只嫌事不够大,自然是眼不见为净,转头就派他押送犒军物资至军事前线甘谷城。好在吴衍派来小弟一路护送,主人公指挥头脑在线,将陈举怂恿使来打劫的蕃部蛮夷一举击退。
军器库一案,裴峡谷一战,我们的主人公注定不安分,面对不长眼的官二代也是正面硬杠,让我们看到了“不怕事”的最高境界——扯着“不惧权势,尽忠国事”这面大旗,一举一动暗合兵法,声望大涨,鬼祟自然不敢轻动。顺带就能卖个好价钱,买主王韶可不就上赶着来结交了。
这一折当然不是主角王霸之气一振,拜倒小弟无数,王韶好歹是个人物,想要拿捏韩冈做个听话的谋士,自然一手大棒,一手甜枣。也是在这一出,我看到了韩冈不同于流俗的风骨——该是我的,便是我的,求来的我不屑,你既不给,我自有办法。转身就另谋出路。按作者的话说就是,“韩冈没有照着别人剧本演出的义务,他还有着自己编写剧本的能力”。所以说,人,要从一开始就找准定位,韩冈所需要的是同盟,而非靠山,他并非沽名钓誉的小人,更不要做光风霁月的君子,这世道弱肉强食,他所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所得的,更是理所应当。故而从没有恩同再造,利益交换罢了。
于是第一个“金手指”出现了——韩冈秉着医者仁心,要救伤病营于苦难,现代化的隔离消毒措施大幅降低死亡率——医者一人医,他却是万人医,有人追根寻底,原来竟还有一段“遇仙”奇遇,孙圣人座下弟子的美名不胫而走——哦,当然,韩冈是不认的,此处为贯穿全文的最大能力加持。说实话,古人未必没有意识到群体伤患卫生医疗条件的重要性,虽然没有形成系统性的消毒防疫体系,可是仅仅依仗韩冈“标准化”的小小点拨,能达到多大成效我持怀疑态度,毕竟只有“青霉素”这等神物才算得上是划时代的创举。
(作者的这一设定早先我并没有意识到太多深意,后来才发觉,除了名士养望、治学育人,治病救人的仁心仁术真真是获得名望资本的最快捷径,作者这个心机boy~~~)
功而不赏,能而不用,锥立囊中,其颖自现,王韶不给的,别人会上赶着加倍给。主人公未及弱冠,就能被三人并举,以布衣入官,任一实职差遣,整个大宋也是独一份了。
按照惯例,授官后要先上京,走一套考校流程再行走马上任。这一往返,顺带和张载、二程等宗师攀上交情,在王安石等人面前留下一个年少有为的印象,就“变法”抛出三点惊雷,拍拍屁股继续回去河湟开边积累军功。
后来的故事走向,请参考王韶的《平戎策》,秦州升军、招抚青唐吐蕃诸部、威服木征董毡、收复河湟、剑指西夏,取得百年来对外战争最大的一次胜利。我们的主人公并没有跳出前人的智慧另辟蹊径,不过依旧在其中发光发热。
有几处亮点。
破家灭门的韩冈,其形象勇武之余、智计无双。在拉拢吐蕃诸部时,和西夏使臣狭路相逢,表面笑嘻嘻,内心mmp,一刀劈倒来撬墙角的喇嘛头子,形势立时明朗。豪侠之气比肩张乖崖,和军器库投名状如出一辙。
连番大捷后,主战派热血上头,宰相韩绛一力推行横山战略,有胜率99%的阳关大道不走,非要兵行险招,出兵罗兀,胜则直望兴灵,败则饮恨终身。横山关乎门户咽喉,一旦胜利带来的硕果连皇帝也不禁心旌摇曳,上下难得有志一同,韩绛集陕西休养生息十年之力,贪多不烂,但有助力绝不放过,而韩冈管勾伤病名声正隆,自然点名道姓从河湟调他过来支援。我们的主人公有个性——借着穿越先知作弊,断言横山必败,韩绛几次三番上书调任,朝廷有命,他去,是忠君之事,不过其后胜败嘉奖,再与他无干。一盆冷水可谓泼的透心凉。可除了作弊以外,他也只是不想离开初有根基的河湟罢了,偏偏有这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正是这点小心思,让读者深切感受到这是个有脾气有私心活生生的人在思考。其实道理很简单,宁当鸡头,不做凤尾,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横山一役,牵涉甚广,他区区一个选人,所能左右的实在有限,可就这点空间,韩冈也能在广锐军叛乱的情况下,以战为守,斩杀两千,全须全尾从罗兀撤退。差事办的亮眼漂亮。这就是所谓的“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当然,局部战役的胜利左右不了横山战略的溃败,虽然韩冈有言在先,不领封赏,可凄风苦雨里不连带受责就不错了,还是赚来的名声更实在些。
战场终于如韩冈所愿,回到河湟。
在他最熟悉的战场,粮秣转运再一次让他的才华展露无遗。然而当主帅王韶决定亲自领军越过天堑、收拢蕃部、一举覆灭木征部落,却数月失去音信时,曾经一夕三惊的朝廷再也安坐不住,连番遣文臣宣诏撤军。功败垂成,非战之罪,而韩冈能顶住压力一直等到王韶克尽全功凯旋时刻,有运气的成分,有情节冲突修饰的加成,却也是上位者必备的决断和担当。自此,大局已定。
韩冈得王韶赏识,一路臂助定边,既是关西男儿天性中收复故土的渴望,更是时也命也,别无选择,不如牢牢把握。如同对新法的态度,他在感情上认同新法多为善法,理智却告诉他要有所取舍。但只要一日开边未了、西夏不灭,他就不可能站到旧党一边。无他,利益使之。成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黑白是非,看透了也简单。
功业既成,只差功名。韩冈从没想过挑战朝廷规则。为一世仕途顺遂故,他迫切需要考取一个进士身份,名不正则言不顺,即使累累军功足以赏赐同进士出身。然他人可予之,亦可取之,不若为己争之。能自己上手绝不瞎bb,进退有据,这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
熙宁六年进士科考试科目从诗赋改为经义策问,其初衷是为以王安石为代表的变法派遴选擅长实务的官员,这对于理性思维出众、诗赋只知皮毛的韩冈来说,正中下怀。上京科考途中,将“程门立雪”、“横渠四句”、格物致知、大气实验等等窃为己用此处不表,一起来复习一下:
“何者为儒?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每每读到此处,心旌激荡、难以自持。在我的阅读生涯中,先有《英雄志》卢云,替我辈读书人高声一叹,后有温宝宝仰望星空,古人尚知“大其心”,以己心合天地之道,今人做到修身齐家,倒成了了不得的大功德。在现代西方文化的冲撞之下,对个体和个性的关注空前热烈,self-love无罪,治国平天下却成了笑话。盛世何遥,几时再见此等恢弘气魄!
韩冈得官身入流品成京官,旱灾、蝗灾、粮荒、流民,白马县治下将一切祸患阻于京城之外,郑侠冒死献上的《流民图》却成了反角,即使王安石这个岳父防他如防贼,韩冈却是政治派别之外给他最大支持的人。再入军器监制板甲、造飞船,将作之事技术上并没有超前时代太多,还在可接受范围内。后交趾异动,边臣妄开边衅、败坏国事,南国金鼓大胜而归将韩冈与章惇两位政治同盟捆绑得更加紧密,我能想象邕州知州苏缄全家以身殉城的刚烈直毅,然而焦土累累,不及《一代军师》郡主一宗予我的触动十一,无他,笔力之别。作者太冷静,从不煽情。这一段虽不乏反转趣味,却无甚新意。
再有冻河运粮,平抑京城物议,修方城山轨道,解汴水隐忧,功劳都是实打实的,本以为皇帝赵顼会如获至宝,延续君臣相得的佳话,事实证明,这世上不是每个皇帝都是李世民。三十而立,韩冈不到三十却做到了他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功绩,桩桩件件,单拎出来都足够宣麻拜相。三十不到的宰相,骇人听闻,天子光是想象有人余生至少有三十余年把持朝政,到时候国将不国,留给儿子一座大佛,还不如略施手段、闲置压制十数年。
兵者未虑胜先虑败,宋朝的皇帝黄袍加身之后,对于权力的分割有天然的畏惧。异论相搅,心术也,而非正统。后来我终于领悟,韩冈一路太过顺遂,升级打怪若是连boss都没有了,这故事如何曲折也圆不回来,既然能力卓绝、民心所向,唯一能够阻挡的只有历史车轮的必然前进和封建皇权之间无可避免的分歧,所以作者让他坚持气学,坚持格物,也就是科学。对真理的追求,每一步都会撕开皇权天授的外衣,古来当权者,从来都是愚民政策,谁也不愿看到处处有人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赏无可赏,还要被外放,远离中枢,韩冈翻盘只用了一招——牛痘种痘法。此招一出,犹如石破天惊,在古代夭折率动辄过半的情况下,种痘防治天花几乎就是幼儿的保命符。天子子息单薄,绝望之时无病也要乱投医。哪怕只是心理安慰也是好的。韩冈自此成为江山社稷的定海神针,不能轻动。深究起来,另一个时空,牛痘的发现,同样来自一次意外,当你拿着答案去找解法,一切困惑迎刃而解。
逼迫皇帝做出不得已的选择,换来的只能是更深的忌惮。赵顼为唯一的皇子延请三名侍讲——韩冈、程颢、王安石。道统之争,不死不休。国子监以新学《三经新义》为教材,科举永远绕不开这个槛,王安石天然占据制高点,程颢开宗立派追随者甚众,而韩冈的武器只有事实,无可辩驳的事实。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放大镜揭开,这不过是简单的寄生现象,《诗经》流传至今却成了子嗣绵延的卫道士。既然古人有误,对经典的质疑就是题中之义。
王安石著《字说》,妄图占领儒门经典的训诂注疏权,作为“唐宋八大家”,经义造诣韩冈拍马难及,然而何必正面对决,兵者诡道也,不如把战场拉到熟悉的领域,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打败他。
孔子也曾笔削春秋,谁敢说流传至今的书稿从无曲解错漏,既然要寻根溯源,解其真意,解字却以今字楷书为解,谬之大矣。甩手给你一沓甲骨文象形文字,好好去研究吧!殷墟这个现代人如雷贯耳的宝藏,就是最不可颠覆的至宝,和最大的枷锁。
怀疑是一颗种子,一旦种下,就是星火燎原之势,从此为科学打开一片实以证之的净土。窃以为此处为全书最妙,釜底抽薪,深得鲁鲁修掀棋盘精髓。
再后来,赵顼中风、保立太子、收复西夏、重返燕云,没有太多出彩的地方,韩冈成为上位者后,反倒丢失了前期的刚毅果决,个人魅力大减。不过他的战场在朝堂,对于民主制度的追求,虽然我不理解作者的坚持,我依然捍卫他别出心裁以此破题。不过在我看来,这种改革的骑墙派要不是有向皇后这种萌萌哒的存在,只有流血一条出路。后来的套路实在太过神展开,我们就断在此处,曾经美好足矣。
本书还有一处极为让人称道,草灰蛇线,埋线千里。仅以蹴鞠论,本意是为军中热血男儿找一个发泄出口,拼撞中消解火气,抹去汉夷之别,本以为是作者恶趣味爆发随意之笔,后来转为足球联赛,场内摇旗呐喊,场外坐庄开赌,主人公在幕后大发横财,侧面反映工商业长足进步后,普通群众井喷式的精神文明需求。这还没完,报纸的雏形诞生于传播比赛消息的小报,巨大的利益背后是商会秩序的自发形成,而民主选举、投票表决的第一步也出现在这里。不算天马行空,想想晋商行会之流,无不如是。
七百万字,不能详解处甚多,本文仅是一时起兴,罗列作者别出心裁,打动我的几处神转折。虽然是虚构的人生,却有千万人曾面临类似选择。希望大家在惊喜之外,对生活更多期待,予自己更多信心,行至险处,下一秒,就是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