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爷山是一座向南鼓出的滚圆的山丘,它的左右两肩各有一座山向东西方向延展,远看似一大鹏欲展翅高飞,脚下则是浑浊而苦涩的祖厉河水蜿蜒西去。这当然是本地最好的风水了。但风水再怎么好,也挡不住这里十年九旱的残酷现实,因为连这驻守了两位大神的黑爷山,长年四季也只是简单地长着些干巴巴的蒿草。能体现季节荣枯变化的,只有山肩上的那几棵孤零零的老杏树。开春后它们也会开些花,夏秋间也能结出不少酸杏子,但每逢大旱年间,等到暗黄色的杏花落尽,就结出一树斑斑点点的麻杏,极为苦涩,牛羊都不吃。即便是这样,这些老杏树也不肯轻易就死去,而是抖落一身的麻杏,收卷了自己所有的树叶,蓄积着力量,坚守在这荒凉的背景上。如果逮住了一个雨水合节的年份,它们都会贪婪地吸饱水分,绽出粉嘟嘟的杏花,吐出碧绿的杏叶,结出毛茸茸的杏子。但是,这样的年份毕竟太少了。
山民之所以在这荒凉的山上供奉雷黄二位大神,并不是因为他们以高尚的名义,怀着崇敬而虔诚的心情, 祖祖辈辈延续着香火,来记念二位先贤,而是基于他们在这十年九旱的荒原上对于雨水最迫切的需求,对平安最低限度的渴望。其实,只要你来过这里,就会明白,只要有一点点雨水,只要能种一点点庄稼,他们总能活下去,总能坚强地面对生活的艰辛和磨难。因为黑爷掌管行雨下雪,黄爷掌管吉凶祸福,供奉着他们,也就寄托了山民关于活下去的最朴素的愿望。所以四山的村民如果有谁家里诸事不顺,就上黑爷山许愿祈福,如果久旱不雨,就上黑爷山卜卦求雨。即便是什么事也没有,也要在逢年过节时送点奠酒香烛,化些纸钱云马。而整个黑爷社所有的村落,也会在年节时分闹社火、唱神戏,以便取悦这二位爷,从而使来年能沐浴在浩荡的神恩之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样,就使得这座普通的山逐渐地布染了神的气息,从而显得与众不同了。
现在要动土修庙,团泥塑像,只要一开始,刀具斧凿的,就一定会惊扰了神灵,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在动土之前,得请来师公,祭起法坛,杀牲献血,退神归位。
师公请来了,山民聚齐了,黑爷山的沟沟坎坎上上顿时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而那法坛就建在山顶上。除了正中间神灵的水牌彩旗之外,供桌上还献着四色果蔬,五谷杂粮,摆放着桃弓柳箭,雷尺雷碗。法坛周围高高竖起的各色幡旗,在山风的吹动下猎猎作响,拴在旗杆上的两只肥大的公鸡,仿佛知道大限来临,在拼命地挣扎。师公身穿法衣,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那内容,大概是劝神灵暂时退位,腾出宝山,以便兴土木,动斧凿,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之类的劝说之词。场面显得越来越庄严而神密,人们都屏住气息,仿佛已经感觉到神灵就在身边。当师公向神灵的牌位恭恭敬敬地化了香表,烧了纸烛,奠了茶酒,闸山的仪式就正式开始了。他忽然像变了一个人,睁大双眼,左手祭起羊皮鼓,劈里啪啦一阵摇动,右手抓过酱紫色的雷尺在供桌上一顿猛拍,啪啪啪的响声吓得两只公鸡腾空飞起,却又被拴在脚掌上的绳子拉回,厉声惨叫起来。接着,他放下皮鼓和雷尺,腾出手来,解下公鸡,端起一碗供桌上的高度白酒,猛地大吸一口,噗地一声喷洒在公鸡身上,公鸡在腾起酒雾中刚打了一下寒颤,却早被师公飞出的利斧剁下了鸡头,重重地迭落在地,两只失去头颅的公鸡顿时朴腾着翅膀凌空飞起,洒下一天乱鼓咚咚的鸡毛和浓稠的血点,继而重重地砸在地上,剧烈地抽动起来。见此惨状,胆小的山民早已吓得抽紧双腿,瑟瑟发抖了。
考验师公终级水平的时候到了。只见他抛起几只鸡蛋,拿起桃弓柳箭望空射去。只要射中一个,人群中会爆发出一阵惊呼。接着,他于供桌上抱下那一叠子雷碗,嗖地一声凌空抛出一只,那雷碗急速旋转着越升越高,人们都昂首仰观,此时,师公抓住时机,猛地抛出第二个碗,只听一声脆响,两只碗在空中相撞,撞裂的碎瓷片凌空洒下,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当那些备好的雷碗全部抛完时,师公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了。最后一只落单的碗掉在地上,然而并没有破,原地一个回身,又打着旋急急地滚下山坡去了。
接下来便是埋藏。人们在师公的招呼和指导下,把法坛供桌上的四色果蔬、五谷杂粮、香烛纸马以及那两只早已僵死的公鸡连同它们的头颅一起埋进早已挖好的大坑里。此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人们点燃了法坛里的彩旗纸帐,大火腾起,照亮了围在一起的山民们的脸,一张一张,红彤彤的,极为虔诚而专注,而整个黑爷山在浓烟中,在鞭炮声中,笼罩在一层极为神秘的色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