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适合回忆故乡美食的时刻，便是归乡之前那么几天，甚至几个小时——想念开始得太早，便会因为实在无法触及、无法排遣而染上略显浓厚的感伤，慨叹也变得稍有不甘；而在这样一个几乎看得见故乡的节点上，心中所想之物、所念之人将及未及，最能让人怀有蓬勃的希望与期待。这时的人也大多会抛去浪漫化的想象，故乡人、事的一容一貌便更容易真实而生动地浮现而出。就在这样一个节骨眼儿上，我开始怀念雪城大街小店皆有贩卖的风味小吃烤冷面——虽然在京城也能频频窥见它的身影，可那毕竟不是故乡做法，熟悉味道。

偏偏要考证出一份严谨的烤冷面简史未免太繁琐而无趣，但就我所知的数种说法而言，烤冷面确实与我的故乡关联紧密。虽说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美食印记，以黑龙江省为例，鸡西市拌菜风味独特，哈尔滨熟食远近闻名，但依我所感，黑龙江省内饮食相似度还是颇高，无论烤冷面源于密山还是哈市，都应是我所熟悉的故园风情；当然，还有传闻云烤冷面源于我高中对面的街头小摊，相传当时小摊主要出售冷面和铁板烧烤，忽有一日老板不小心将冷面掉落在铁板上，便索性一并烤来加上调料食之，竟是出乎意料的美味，从此便有了烤冷面一说。当然，这个说法的主要传播群体是我的高中同学，“一不小心”“一失手”而创造某种菜式的套路也太过常见（诸如龙井虾仁等），这种说法恐怕是同学中某位有心的烤冷面爱好者所创。不过无论这些说法如何，牡丹江的烤冷面，还真是独具风情，有着“发源地”独有的特色和骄傲。

北京处处皆是的烤冷面实在规整：洒上少许油后，一张压制而成的冷面便本本分分地贴在铁板上，任由一个鸡蛋被打散在自己身上抹平，再毫无脾气地随着铲子翻动而起，把蛋液朝向炙热的铁板等待烹熟。出锅之前，各家声称不同又吃来差异不大的酱汁被随手刷上，冷面拥抱过纷纷洒下的洋葱香菜后就终于可以蜷缩卷起，被盛在容器里等待品尝。若像“某某冷面王”一般敢于创新，也只不过是伴着洋葱、香菜多加上些许芝士、鸡排、烤肠、生菜碎、培根甚至榴莲等配料，再把咸鲜的酱汁改成蕃茄沙司、沙拉酱一类而已。我曾与好友去品尝过一次，虽说味道不坏，但总觉得这样的“烤冷面”仿佛丢掉了什么。当烤冷面身上的质朴和烟火气几乎消散殆尽，这种食物也就失去了我们记忆中它的灵魂。

若论制作工艺，牡丹江的烤冷面与北京烤冷面差别并不算大，但就像事先焯熟、食客点单时再回锅热热的爆肚在老北京人眼里算不得正宗爆肚一样，就是那细微的差异赋予了牡丹江烤冷面独一无二的姿态。不知道是早年小贩为了降低制作成本还是出于其他考量，牡丹江烤冷面并不像北京烤冷面一样主要靠油煎熟，反倒是主要靠水在铁板上迅速升温来使冷面熟透。无疑，这大大延长了食客排队等候的时间，不过在这座并不如首都一样车马嘶鸣碌碌繁忙的小城里，多在氤氲的香味儿里看一会儿美食的制作过程，也不能不算一桩乐事。其二，在冷面上抹着的蛋液熟透后，牡丹江的冷面可就没有北京同类那样被安然平铺的惬意了——为了让冷面更入味，冷面师傅们操起小铲，利落地把冷面切成小块，潇洒地手起铲落，在类似“炒”的手法里让冷面的每个角落均匀地挂上酱汁，有些店家还会撒上一小把葱碎和香菜，再把所有食材堆成可喜的小山一并铲出。如果之前点了香肠，那么这小山里也会有它的身影：师傅们早早把香肠用油煎至微微焦香表面酥脆，在冷面出锅前也把香肠切段混入，这样，冷面的软糯、香肠的外酥里嫩、鸡蛋的香气和葱碎香菜叶的扑面刺激便在酱汁里完美地融为一体，让人忍不住抛下优雅吃相快意品尝，吃罢一抹嘴角的酱汁，意犹未尽，好不痛快。虽然现在牡丹江许多小摊也采用了北京烤冷面这种便捷的做法，但总有些店家不肯放弃原有的流程，也不忍让我们对烤冷面的思念无处安放。

这样的店家，今天还在十六中对面的胡同里。十六中附近的建筑几乎无甚变化，那条浅浅的胡同更是一如昨日，以致今年二月我与好友前去时，竟有了时间穿梭的恍惚感。极其简单的水泥墙面、随意摆放在前台的寥寥数种饮料，简陋的塑料小凳，显得狭窄的就餐空间，这些元素一如既往地栖居在这家小店里，和着滋滋的声音构成了旧日不灭的记忆。十二三岁时，心中有对文学的天真信仰，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有执着追求的所谓理想，有日日与好友交谈的欢乐，有深夜胡乱提笔面对自我的孤寂，也有明知烤冷面不够卫生不算健康却还要常常偷偷跑去的窃喜和刺激。校门口那家烤冷面店，便被我一厢情愿地视作了对那段青葱时光的无言见证。初二时的一个中午，我端着烤冷面站在台旁狼吞虎咽，听见老板放下订餐电话后笑着说：“这是师院的大学生，原来也是十六中的，都到了大学还惦记着咱家的烤冷面呢。”时光匆匆，我竟也到了老板口中“上了大学还惦记烤冷面”的年纪，幸而五年之后再访小店，会因为店里养狗把我护在身后的人，还是当初结识的挚友啊。盘中食是彼时味，身边人是旧日人，仿佛五年的光景从未流逝，仿佛我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老板娘用故乡的口音明亮地招呼着我们要加什么酱就过去再加，我应了一声走过去，拿起番茄汁又倒了些许，充盈到快要溢出的满足真让人觉得浮生昭昭天地，一碗尽在掌间。

越说越远，本来打算写成一篇诱人食指大动的美食介绍，谁成想又变成了这么一篇掺杂着故园之思和旧日追忆的矫情文字。应当万分警醒，之后的食货志可不能沿袭这个画风。但这或许也正是美食的力量——除了填饱肚子的基本功能外，它更能像闪光灯一样，照亮那段时光中的美好点滴，再把它们洗出照片，安放在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