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很少做梦的。
每天一回家,头一碰到枕头,就能呼呼大睡,常因这事惹了亲近人的钦羡。而我也不以为意,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就不会放在心上,故也少了梦中的人事,少了回忆的苦痛。
可是,最近我常做梦,而且在梦中,我常常为了故去亲人的思念而沉沉地哭泣,哭到惊醒了自己,醒来后又忽忽然,记得又记不得,模糊不清,很是难受。 我想为我这份苦痛找某种合理又温情的宣泄口,即使很努力,但还是徒劳。想想梦中出现我的外婆、奶奶,这是我生命中已然融化在血液里的亲缘,我怎能泾渭分明的标注出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我想我是想她们了。
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我的家庭在我的那个小城是有点特殊的。太祖父是商业地主,在那个时代的政治运动中,原本是要被枪毙的,我不愿用这样的字眼,这过于冷冰冰。可是,太祖父还是捡回了一条性命,因其平时的好善乐施,多少积累了一些功德,逃过了这毁灭性的劫难。然而被清算也在意想之中。家里几乎所有的财产被分光,一家人仿佛从水里不死,感恩地爬上了岸,一贫如洗。而此时,太祖父年事已高,风烛残年,勉强地在人世间存活着,最后的去世,也像一片枯黄的残叶凋落到凄凉的大地上,我在以前的一篇回忆性文章中这样的描述过,这也是我家那时的生活状态。
没了房子,居无定所,在小镇里,一家人好像没了可以扎在故土里的根,失落感在我父亲外出务工赚来的钱盖起了房子前一直弥漫在家人的心里,我即使小,也深深感受到了这种气息。而我能记事起,所住的房子一直到我读初中时,在小镇的另一处,我的父亲花了当时较多的钱买来地基,盖起了新房子。这使我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缺乏对故乡的认同感,觉得自己是生于斯的异乡人。
生活的改善得益于父亲的辛劳。父亲是很小就出去觅活,这是环境所迫,也是父亲的伟大。父亲常年不在家,有时连同母亲。我小的时候,在家里,只能跟了奶奶,一直到初中在外地求学时方才离开了奶奶。
奶奶在我小的时候很漂亮。邻居说,奶奶是地方远近有名的生好人。而奶奶出嫁时也很风光,这事我有问过奶奶,她笑笑不答。
奶奶操持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总是井井有条,但也离不开她日夜忙碌的身影。我家的人口就多,这已经很不易,有时会来了我的表兄弟姐妹,寄居在这里也要好长时间,而奶奶也很乐意。
小时候的我,身体不是很好,不是有那种很壮硕的身板子,但是很爱玩。奶奶说,我整天飞起打刀鹰,回来时,满身尘土泥巴,更有甚者,脸上有血口子。为这事,奶奶经常找人家论理,只为给我挽回一点面子,怕我以后还要吃人家的亏。
有一段时间,我晚上睡觉会做噩梦,惊醒后再也睡不回去。奶奶知道了,笑着和我说,家里都是人,你怕什么。可是,我还是经常做类似的噩梦,又惊醒后还是睡不回去。有时,心有余悸,就会在半夜去找奶奶。奶奶住在隔壁,我敲门声有点轻,奶奶的脚步声有点急。门开了,一张笑脸伸了出来,紧接着,安抚的声音:怎么又睡不着,是我过去陪你呢,还是你来我的床上睡?我加快脚步,快到床沿时,如同一条鱼儿钻进了水里。这时,被子已经严严实实的盖着,依然如初,而拱起的被子是我刚钻进来的身形。我是那么的喜欢睡在奶奶的床底角,并且睡得很安然,很香,连一点小小的鼾声,我都很在意,生怕奶奶由此将我抱回自己的床上。奶奶见故,没有言语,只是在床上顺手拿起一件衣服,在已经卷起的蚊帐里,四个角落驱赶着蚊子,只求能让我睡个安稳觉,那是在夏夜。
一旦一个人睡,我就又继续做着噩梦。可是,奶奶说,你长大了,不能老想着和别人睡,一定要分床睡。我总在梦中被一个恶魔追赶,追到无路可逃,恐怖极了。
于是,我能想到另外一个点子。乡下的夏夜,往往天气炎热,凉风少得可怜。呆在低矮的屋子里简直是活受罪。吃过了晚饭,大人们还在屋里忙活着,小孩子就开始行动起来了。用木桶在院子角落处的井里打上来满满的一桶水,清凉甘甜,可以用来浸泡瓜果。用过的水泼洒院子。经历一天的暴晒,院子的水泥地饥渴的吸吮着凉水,还冒起了些许白烟。往往这样的情形,还得用两三桶水,才有丝毫的凉意。又从家里拾掇两条长凳,有一点的距离对立放置,大人就会从屋里拿出了一张竹床。竹床,通体用竹子做的,现在很少看到。竹床搁置在凳子上,临时搭建的乘凉床算是大功告成了。我们孩子们挤在上面,无论姿势,只有玩闹。如果在天气好的日子,繁星满天,如果奶奶的事情可以快些忙完,她也会踱出来,享受院子里的凉风,享受炎热里的凉意,享受儿孙们的嬉闹,快乐。我们那时,最喜欢奶奶给讲故事。那时的奶奶,就是一个故事大王,而我就是那个最醉心听讲的孩子。夜更深了,我们也相继有了些睡意,自己起来走进屋里,奶奶仍然留在外面,还要替我们收拾残局。我有好几次,故意不走到自己房间里,却走进了奶奶的房间,我甚至毫无犹豫地钻进了奶奶的床里,我确信我很清醒,只是故意。我知道,奶奶不会惊扰我,不会把我从装睡中叫醒。而事情的结局确如我所料的,这样的景象持续了好久。
我真正一个人敢睡,要到高中。我突然意识到,我一个人睡不会做噩梦了,即使,醒了,也不会再害怕。那个在梦中经常出现的恶魔,有时更多会变成一个我所欣喜的女子,有所钟情,醒来后,也很甜蜜,我长大了。
我后来的生活就是离故乡越来越远,离奶奶也越来越远,回来看奶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回来也是做匆匆的逗留。有几次,我提出要睡在奶奶的床里,有点执意。奶奶笑了,我的老人床有老人的气味,你还是别睡了。我不等奶奶说完,径自钻了进去,像小时候,动作依旧,熟稔快活。奶奶见状,无奈地,都这么大了,还是那样子。说完,我们都笑了,屋子里又快活起来。想想,都有好几年了。
今年开春,是我人生最惨冷的时光。奶奶在这严寒中,旧病复发,离开了人世。尽管她是多么的不舍,多么的想和我们在一起,可是,她还是去往了天国。那几天,我觉得我不知道如何来表达我的悲哀,我只是来回的走动。可每看到奶奶的照片,我就忍不住想哭。有一天夜里,很迟了。我就在中堂摆放灵堂旁边的一个沙发上,睡下,我说,我想陪陪奶奶。奶奶在鲜花簇拥的棺椁里躺着,没有生息,冰冷的,少了对我温情。而我,独自蜷缩着,却再也感受不到奶奶的鼻息,只有冰冷的相望。奶奶,我知道你已过世了。
如今,我经常做梦,梦到奶奶。这是我对奶奶的思念,一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