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的抽屉里面仍然放着几本手写的书法字帖。
偶尔空闲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拿出来,思绪顺着笔画的提按使转,慢慢地安静下来,探脚进入那一份特殊的回忆。
这几本字帖都是外公平时练习的时候留下的。之前整理物品的时候,母亲把它们捡出来,小心地放起来,也算是有个念想。这或许是最真切的睹物思人,现在母亲提起外公,不时还是会流下泪来,就像是某个作家在文章里面写到的“男孩的妈妈有一天失去了自己的妈妈,以后便成了一个没有妈的孩子”,在那一天,我的母亲也变成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母亲内心的痛苦,我可能无法体会。但母亲的骄傲,却早已经在我耳边念叨了很多遍。 外公小学五年级毕业,稍微懂几个字,辍学后便自己买书翻看,并练习毛笔字。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面,外公常常在靠东的小房间里摆开纸墨笔砚,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练上一两个小时的毛笔。虽然他没有参加什么书法比赛,但是每年年底都会买来红纸,小心裁好,给各家写上几幅应时的春联,让大家带回去。偶尔,也有个把亲戚家的孩子过来向他学习书法。甚至因为爱书看书,外公自学小成的中医药理,用毛笔字抄写了拿到药店,连坐堂的老中医看了都赞不绝口。
这些,大多是母亲告诉我或自己稍稍看过一眼的,印象中最深刻的反而是外公瘦瘦的身材,走路一步一顿的姿势,还有一双粗黑的大手,戴了一枚类似印章一样的黄金戒指。每次练习毛笔字前,外公都是神色肃穆,严丝合缝地先折好要写的纸张,加上早年手上曾被开水烫到,手背上化开了一块深红色的图案,看着让人特别害怕。但外公总有办法,躲躲藏藏间,总是被他心情大好时拿出来的雪饼、炒米糖所吸引脚步,上前一言不发地痴痴看着。这时候,他就像个圣诞老人一样,抓着一把把零食在一群小萝卜头里逐一分配。那个缠绕在童年记忆里的味道,如今再也品尝不到,只剩下淡淡的回味。
可堪回忆的还有很多,比如因为外公书法出色,性格实在,钢笔做账、布告大字兼擅,常常会被当地出了白喜事的人家邀请过去管账。有一次晚上,我在一家临近的人家里玩耍,透过繁忙的桌案,隐隐可见一点火光,一片白烟后面,是外公严肃认真的方脸,在嘈杂的人声中不断浮沉。为了账目清楚,外公从来不喝酒,但是为了晚上提神,只能吸烟,于是越吸越多。经常参加此类宴席,让没有太大胃口的外公,回家的时候,总会带回来一小袋子桌上分的吃食。所以周末的时候,我们总是特别喜欢往外公家里跑。
舞文弄墨之余,外公还总是放不下家里的几块小田地。常常戴顶竹笠,踩着辆老旧生锈的小三轮,车尾伸出一截锄头柄像根小尾巴一样,慢悠悠地驶进大太阳下。白色的衬衫总在他午后、傍晚回来时变得湿透,然后他在门前小河边,脱下臭臭的高帮雨鞋,清洗干净上面的泥巴。外公不放弃田地,地里也总会回馈他各样出产。白菜、茄子、玉米、番薯、黄瓜、香瓜等各种瓜果,总会不经意间爬上我们的餐桌。最难忘的是美味的番薯粉糊。外公把番薯从地里拉回来,外婆和母亲清洗干净后,便用搅碎机将番薯碾碎,倒入清水搅拌均匀,拿米筛、纱布过滤到大桶里。第二天,将表面的水倒掉,把沉淀在底部的番薯粉掏出来晒干,搓碎,就成了农家的番薯粉。每当下午饿了,取番薯粉加水搅拌,倒入烧沸的开水中,用勺子搅拌成糊状的时候倒入切好的核桃、红枣、葡萄干,就成了一锅美味的番薯粉糊。尤其是冰凉的番薯粉糊吃着软软的、黏黏的,韧性十足,特别像是果冻和白凉粉的口感,让人百吃不厌。
只是如今外公已经走了,那几块田地也荒废了,餐桌上的瓜果也变成别人家的味道,周末也少了一个去处,但唯一不变的是他伏案写字和踩着三轮出门的身影,就像变成了两片书签,轻轻地夹进了我的人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