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千佑是个古怪的孩子。
大概从小被家人遗弃,他对生人有很强的抵触与抗拒,哪怕已被令熊收养了三四年,见了令老太和令熹、令烈他们,仍然是规规矩矩打招呼后立刻躲远,从不会去主动亲近——当然,这样的孩子内心也是格外敏感的,他能觉察到令家这些人对自己是几分同情掺杂着几分鄙夷,所以也就很自然地选择了敬而远之。
除了令熊与易兆风。
就像一只刚出壳的小鸟,令千佑固执地认为将自己从流浪街头解救出来的这两个人就是自己的爸爸妈妈。虽然妈咪说,他不是爸爸,他只是易先生,妈咪的保镖易先生。但平时教导他照顾他的是他们两个,就连上学以后,易先生也是每天先送他去学校,再送妈咪去公司,除了没有住在一起,感觉和别的同学家也没什么不同。
“妈咪妈咪,让易先生当我爹地好不好?”令千佑摇着令熊的胳膊央求。
易兆风竖着耳朵等待令熊的反应,却在后视镜里看到她无奈求助的眼神。他佯装无视,继续开车。
“婆婆、舅舅、姨妈都很疼你的。”令熊自己也觉得这解释十分没有说服力。
果然,千佑越发缠在她身上耍起赖来。
“不嘛不嘛,班上同学都有爹地。而且易先生又帅又能打,他当了我爹地,我多威风啊!”
“别闹了,乖,再闹易先生该嬲你了。”令熊又朝易兆风望了一眼,易兆风这回总不能继续装瞎,只得敷衍道:“千佑,别闹你妈咪了,我答应你,周末带你去海洋公园玩,好不好?”
听到要去玩,小朋友的注意力果然被打散,兴奋地几乎蹦起来。
“耶!妈咪也一起!不许反悔!”
到公司后,令熊下车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易兆风的回答则是“职责所在”。
职责所在,好一个职责所在。脱口而出的一刻,乍听入耳的一刻,两个人都有些愣住,又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星期天的海洋公园人头攒动,到处都是带着孩子出游的一家人。千佑像其他所有孩子一样,一左一右牵着两个人的手蹦蹦跳跳。这一天,两个大人也暂时放下了平时挂于心头的种种大小事,暂时从那个灰色的世界里抽身,投入这一片童真绚烂。
好多次,工作人员或者卖玩具、零食的小贩都会叫他们“先生、太太”,一开始两个人还几乎异口同声地要去更正人家,次数多了,竟也很默契地同时选择了不开口糊弄过去。千佑眼尖,悄悄凑到妈咪耳边,“妈咪,你看易先生脸红了哎!”
“小声点!”
“妈咪,你的脸怎么也红了?”奇怪奇怪真奇怪,千佑实在是不懂这些大人们在玩什么。
令熊自从丧父,十来岁成了一家之主,家里穷弟妹小,少女时期基本为零,所以这也是她第一次来海洋公园。看着缆车、海盗船、碰碰车、旋转木马等等各种游乐设施,埋藏心底多年的小女孩心思难免萌动,看着游乐设施上欢笑的孩子们,她的眼睛也闪闪发亮起来。易兆风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莞尔之余也心生怜惜,便和千佑拽着她一样样玩过去,于是就平生第一次听到了她放开怀抱无拘无束的大笑与尖叫……笑容绽放在她白皙的脸上,似盛放的鲜花,花瓣洇出了层层粉红。
玩旋转木马的时候,天色已暗,七彩的灯光亮起来,令熊抱着千佑坐在木马上,易兆风在栏杆外给他们影相。
“妈咪,为什么易先生不能做我爹地?”仍然是老问题。
“因为他是妈咪的保镖。”
“为什么保镖不能当爹地?”
“他……妈咪工作很危险的。”
“易先生功夫那么好,正好可以保护你。男人就是要保护心爱的女人的。”
“妈咪比他大那么多……”
“所以呢?”
“所以易先生会遇到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好女孩,跟她结婚,生宝宝,有自己的家庭。”
“可是为什么妈咪就不能有自己的家庭?”
令熊低叹一声,“妈咪有婆婆、舅舅、阿姨还有你,这就是我的家庭呀。”
说完,她抬头看了眼易兆风,正对住他微笑的脸,便也冲他笑了笑。
“先生,那边是你太太和小孩吗?你太太真漂亮,你儿子长得真像你。”旁边的大叔跟易兆风搭讪道。
易兆风嘴里含糊地应着,眉眼却不自主地冲着她的方向弯起来,正好,她也在对他笑,他心头一暖,她盈盈的双目便印在了心底。
临睡前,千佑没有缠着妈咪给他讲故事,而是继续追问:“妈咪,你今天讲的话我还是不太懂。”
令熊给他掖好被角,亲亲他的脸蛋,“乖,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若干年后。
还是在易兆风的车上。
“妈咪,还记得你们第一次带我去海洋公园吗?”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这都多少年了?”
“那个问题,我还是不懂。你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可现在我自己都当了爹地了,我怎么还是不明白?”
令熊顿时后悔干嘛要送他去念法律,净学了些牙尖嘴利油腔滑调。但这事儿吧,想想大概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对,便没好气地在儿子脸上轻轻拍了一记,“别跟我这儿装傻充愣的,果然是捡来的,一点不贴心!”
“冤枉啊妈咪!我可是给你们当了三十年红娘啊!爹地你也帮我说句话啊!”千佑夸张地哀嚎着。
“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我不嫌迟。”易兆风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