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鄂西北竹溪县,是中国著名的茶乡。从闻名遐迩的源于庐陵王进贡武则天的梅子贡茶,到乡间老百姓自摘自饮的粗叶大片茶,茶品类繁多,无处不在。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而茶在竹溪,渗透于人们点点滴滴的日常生活之中。
家国兄的小说,一直根植于鄂西北竹溪的乡村,有强烈的地域色彩和民俗味道,充满乡土生活气息。这样的小说,当然不能没有茶。
然而,正因为如此,家国兄要在这样的小说里写“茶事”,不是一件讨好的事。因为越是身边的,越容易被忽略;越是熟悉的,越难以深入而变得陌生。
事实却是,种茶,摘茶,沏茶,饮茶,品茶,在家国兄的不少小说作品的情节和细节中随处可见,乃至以茶为主线贯穿整篇小说的作品,也不乏多见。如《梅子垭》、《摘茶叶》、《毛尖茶》,等等。
后一类小说,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茶小说”。茶蕴涵和彰显鄂西北地域文化的重要特质,是鄂西北竹溪的乡民们日常生活须臾不可少的内容。
难能可贵的是,家国兄不仅因此有写茶的自觉,而且把鄂西北竹溪的“茶事”,写得很地道,很“瓷实”,很有文化味儿。
我们常说文艺要“接地气”。要“接地气”就要写现实生活。但写了现实生活,并不等于就接了“地气”。某些文学作品书写的所谓生活,看似很现实,但却不是那么回事,令人生疑。
因为每一种生活都是具体的,独特的,不是抽象的、能够想当然的。所以小说家的本领,首要的并非是高于生活,而是还原生活。
在这方面,家国兄的几篇“茶小说”中,对鄂西北竹溪“茶事”的细腻描写,就非常“扎实”,有很强的生活质感,无论是叙述语言还是“茶事”内容,都有十分浓烈的鄂西北竹溪茶乡生活的味道。
茶,是中国最悠久最普及最日常的一种饮料。但受历史、地域和文化的影响,各地茶的品类、采摘、制作和饮用的方式方法,大不相同。鄂西北竹溪出产高山绿茶,其乡村的“茶事”,有基于地域经济文化传统的独特的习俗。
关于茶叶采摘,看家国兄的《摘茶叶》,方知竟是如此讲究的事儿。先是准备工作:“摘茶叶可不是小事儿,是个秀气活儿,摘茶叶的人总得收拾收拾,穿着也该像一回事儿。吃过午饭,杨云香就烧水洗头洗澡,拿指甲剪儿剪了指甲。”
云峰茶场甚至要求,“上去摘茶叶的人又要长得顺溜,又要穿得顺溜,还要身上没怪味儿”,“(因为)茶叶是个嫩东西,做茶叶又是个细活儿,从摘到做,一顺溜儿的都得过细……”原来,这是要采摘清明茶。
清明茶,是清明时节采制的茶叶嫩芽,新春第一次采的茶,其色泽绿翠,叶质柔软,故采茶的人,从头到脚,都要收拾得特别清爽。
尤其是指甲:“才剪的指甲刮划人,摘茶叶弄不好就会划了嫩茶芽芽儿,她又拿指甲剪儿压盖儿上的锉刀面儿把才剪的指甲过细锉了锉。”
然后才是采摘:“清明前后,茶场都要做一芽一芽的芽茶,摘茶叶要摘芽叶。每摘一个芽叶,不能拿手指甲掐芽叶叶根儿,手只能轻轻儿带上点儿劲儿,拿两个手指头儿逮住要摘的茶叶,轻轻儿一拈一拽,一个芽叶就摘下来了。手脚快的人,不拿一只手摘茶叶,拿一双手摘”(《摘茶叶》)。
看得出,家国兄不仅对鄂西北竹溪的“茶事”非常谙熟,更善于把握“茶事”共性当中很个别的那些最极端的东西——细微独特的采茶动作,他都捕捉到了,且把握和传达得很精准。
至于泡菜、喝茶,小说《毛尖茶》中有一大段的细致描述。先是舀茶,再分两次倒水泡茶,然后闻茶,之后喝茶,最后看茶汤的色泽……
限于文章篇幅,无法在此整体引用,权做简介,也能看出这是精致的高档新茶的泡法和喝法,有一整套无法省略的地道程序,并在其中生动细腻地呈现茶的形态、气味、口味、汤色。
那芊芊细茶更被拟人化,不断变幻着自己的神色和身姿。但这不是商业表演式的“茶道”——表面上是茶场技术员周秀林的技艺,却折射出鄂西北竹溪乡间饮茶的生活化的讲究。
清明茶这样珍贵的高档茶,竹溪的老百姓喝得并不多,喝得最多的,还是大茶缸子装、大口喝的廉价的大叶片子茶。竹溪人称之为“大脚板茶”。
在家国兄的《斢口》、《上门儿》、《验兵》等诸多乡土小说中,或多或少,都有这种茶的影子和味道,是主人公日常生活习惯的重要部分——早起喝茶,劳作时喝茶,抽烟时喝茶,且要喝酽茶。
如《上门儿》中的田大正,“习惯大清早喝酽茶,一起来就要喝两大缸子酽茶,不喝茶,烟都吃不香。喝茶的大搪瓷缸搁在磨刀石边儿的一个石板上……”
《摘茶叶》里,还写到了手工做茶:“(杨云香)有一个专门儿用来炕茶叶的锅,她把这锅找出来,先拿清洁球攒劲儿磨擦,又拿干丝瓜瓤子磨擦,再清洗干净……她说,那有个么子看头儿,不过就是下锅杀青,揉搓,摊晾,再回锅炕干。……手工灶儿做茶叶全靠火候,火候又要看做茶人的心劲儿跟手劲儿用得是不是在点儿……”。
随着机制茶工艺的普及,家国兄在小说里写到的手工制茶的种种技术,杀青,揉搓,摊晾,用丝瓜瓤子把锅洗干净,回锅炕干,掌握火候,等等,愈发成为珍贵的地域茶文化的传统。
这一系列“茶事”,成为家国兄小说在思想性、艺术性上追求的载体,二者相得益彰。我以为,家国兄是在还原生活。这是家国兄作为小说家,用心观察、发现、思考和表达生活的结果。
而总的说来,身在茶乡、谙熟“茶事”的家国兄,非常自觉地写茶,却没有写茶的刻意。
他将“茶事”非常自然地融入小说的情节中,服务于小说的思想主题和叙述艺术,犹如做了一碗鲜美的汤,茶在其小说中,是主要的食材,更是恰到好处、增色添香的佐料。(待续)
注:发《十堰作家》2013年春季号“理论与批评”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