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于二0一七年闰六月十四日早上六点十九分安详离世。她老人家生于1926年,享年91岁。
奶奶是中国旧社会妇女的典型代表,一生贤良淑德,历经战乱、饥饿、贫穷,依然坚韧善良。她漫长坎坷的一生就是旧社会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真实写照。
奶奶的娘家在衡阳,当时属于地主。后来她随父母迁至石牛马鞍,嫁给我的爷爷。少女时代的奶奶,在家有丫环服侍,出门有轿夫随从。嫁给爷爷后,她一边生儿育女,一边学做家务,负责起十几个人大家庭的饮食起居,自己却上桌子吃饭的机会都少有。
奶奶的性格谨慎隐忍,在她将近一个世纪的一生里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几乎没有与人争吵过。年轻时在夫家受了委屈,最多也就是带上她最小的或是最需要照顾的两个孩子,背上背一个,手里牵一个,翻山越岭,步行四五十公里去衡阳娘家倾诉一番。
生儿育女
自从嫁给爷爷,在接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奶奶几乎以每年一个孩子的速度生儿育女,一共15名,仅存活6名。在那个年代,因为战乱、疾病、饥饿、超负荷劳作等数不清的原因,一个母亲失去了她的9个孩子,何等悲跄!奶奶一个一个送走他们,继续生活。
去年奶奶还会跟我说起其中一个叫"英"的姑姑,说她如何聪明伶俐惹人喜爱。说起这些时,奶奶并没有悲伤,就如说起一位很久没见的故人,时间早已磨平了她心中的悲伤,包括对生死的恐惧。
两个月前回去帮奶奶洗澡时,才知道她全身瘦得皮包骨头,两肩的锁骨处深深的陷进去,里面都能装满一杯水。只有腹部松松垮垮的下垂着,那里记载着她老人家作为一个伟大的母亲的心酸和幸福,也是她一生荣誉和苦难的见证。就在临终前的几天,她的身体再次急骤消瘦,腹部仿佛一夜之间深凹进去,只剩下胯部的两根骨头杵着,如骷髅般触目惊心。她把这世间给她留下的任何印记都丢弃,驾鹤归去。
孤独的老年生活
我的爷爷在我十二岁那年去世,那一年奶奶七十一岁。对于奶奶辛劳的大半生我没有多少印象,只知道爷爷有些大男人主义,家里的大事小情他决定了就绝对没有回旋的余地。我的曾祖母,奶奶的婆婆,只有我爷爷一个孩子,守寡一生,性情难免泼辣而又古怪。奶奶在这样的家庭里,小心翼翼的生活,辛勤的养育自己的孩子,照顾丈夫和婆婆,直到1994年我的曾祖母和爷爷在同一年先后去世。
奶奶辛勤隐忍地整整做了五十年的小媳妇,在这漫长的时日里,隐忍、逆来顺受的性格已经深入她的骨髓和血液。日后和儿子、孙子、邻居的相处中,她总是一味的忍受,从来不敢和任何人起争纷,有了委屈只会一个人躲起来哭。在我年幼的记忆里,爷爷刚去世的那几年里,多少个黄昏,她一个人趴到爷爷坟上痛哭。
在奶奶最后的六七年里,她老年痴呆一年比一年严重。除了她的儿女,她几乎不认识别人。晚上大家都睡着了她会一个人跑出去,说爷爷或者其他什么人在叫她;有时候摔倒在外面爬不起来大声呼救,幸好每次都没有发生意外;有时候她会半夜突然跑到伯母或妈妈的床前,很着急的说,她哪个孙子刚刚还在跟前怎么一下就不见了,或者是哪个孙子又尿床了……其实他的孙辈早已为父为母,这些都是她年轻时天天牵挂的事,在她后面几年孤单的生活里,奶奶可能经常跑回去找以前的自己。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低垂着头打盹。家里只要有客人来,她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起身泡茶。客人问起是不是认识他们时,她总要拉着他们的手,抱歉的笑笑说"哎呀,真的不相认呀"。到后面两年她的神智越来越糊涂,她有时会轻轻的对客人说“你倒是认识呢,就是某某地方的某某”,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可能是她年轻时认识的人吧。
偶尔她会和客人说起她年轻时候的事情,说起她背着她的孩子做家务、摘茶、纳鞋底那些艰难的岁月。没有悲伤,没有控诉,只有风轻云淡的闲聊。
虽然会重复唠叨,但奶奶从不主动拉着客人聊天,她总是怕打扰到别人。不管是儿辈还是孙辈,哪怕是在几岁的曾孙辈面前,别人在一起聊天,她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有时候微笑着听着,有时候起身泡茶端给你们喝。有时候她一个问题重复说了五六遍,我们会说奶奶,你已经问了五次啦。她抱歉的笑笑,喃喃自语说:哦,我不记得了。隔一分钟,她又开始问相同的问题……
奶奶表面上很安静,内心却无比盼望有客人来。每次我回去准备走的时候,她虽然不知道我是谁,但每次都要起身追着送我,我相信她老人家知道我是她的亲人。她总是双手拉着我的手,眼巴巴的说:你吃了饭再走呀……这么晚了住一晚再走呀……我像是哄年幼的孩子一样说:我明天还回来,我天天都会回来。她不相信,有几次还生气,喃喃的说随便你吧,反正说了你也不会听……等我的车子走了好远她还在原地站着。
今年上半年,奶奶越来越嗜睡,回去经常看到她躺在床上睡觉。有时候我到楼上去看她,她总是拍拍床边,说:你到这里坐坐嘛。有一次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当成了她的女儿,她一次又一次的哽咽道“我这一辈子吃饱了亏,被你奶奶折磨饱了……”,那是他们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生活方式,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劝慰她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她好像并没有听到,只是流着眼泪一次又一次重复那几句话……
生命最后的几天
那几天她没日没夜的睡觉,连水都吞不下,可她还是坚韧地挺过了五天。最开始她还能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我走到她床边,她便睁开眼睛,伸出手拉着我让我坐下。我扶她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她一如以前低垂着头闭着眼睛打盹。我叫她一声,她便努力睁开眼睛看我一眼,还对我微微一笑,发现我在给她拍照便又低下头去。
那一天,我总觉得她一个人在楼上太孤单,我说姑姑她们都回来了,我扶你下去坐坐好吗?她想了想点点头,我扶着她一步一步走下来大厅坐着,姑姑们暂时离开一下,她便又坐在椅子上弓着背,垂着头打盹。我顺手拿起扫把想把地扫扫,没想到刚靠近她时她便马上踉跄着起身坐到另外一把椅子上,我招呼她坐着不用动,她执意起身几次让坐。那时候她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可依然尽可能的起身,就怕给我扫地造成麻烦。
接下来的几天,她的儿孙亲戚、街坊邻居都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看望她,她已经感觉不到亲人上楼梯的声音,只是在有人叫她时艰难地睁一下眼睛,一只手伸出来让你抓住她,她可能是想用这种方法表达对亲人的感谢吧。她是那么怕麻烦别人,现在这么多人都为她赶回来,她内心又是多么的惶恐。
最后两天,她表现出有些烦躁,躺了几天的身体在总试图侧个身睡,嘴里时不时发出“哎呦”的呻吟声,我们问她是不是哪里痛,她含糊不清的说“没有”,又摆摆手。姑姑用棉签沾水涂在她的嘴唇上,一滴水流进她的嘴巴里都被呛到了,她表现出很难受的样子。
看着她难受,我们束手无策,医生说不需要再治疗。她已经不记世事很多年,我们不知道她还有什么牵挂,只能茫然地的守着,等着。
闰六月十三日傍晚,守了几夜的大姑姑回了趟家,说好第二天一早再来。六月十四日凌晨两点多,奶奶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肩膀一阵剧烈的颤抖,她终于撑不住了,亲人们都围过来呼唤她。她终究还是不舍,几分钟后呼吸又慢慢变得平缓了。考虑到大姑姑年龄也大了,深更半夜骑摩托车十多公里山路过来不安全,便没有告诉她。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奶奶呼吸得很辛苦,伯母和妈妈在旁边陪她说话,让她不要放心不下,自己轻轻快快的走,别让自己太辛苦。她没有再睁开眼睛,凌晨,我们看着她安详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她走向了另外一个世界。
大姑姑哭着回来时,奶奶已经走了。姑姑说奶奶没有等到她,奶奶会怪她。我想,善良如奶奶,她是不会责怪任何人的,何况是自己的女儿。但这也成了大姑姑永远的遗憾。
在没有陪伴奶奶最后几天前,我一直认为她老人家身体健康,无病无痛活到九十多岁寿终正寝,这是最好的安排。可是只有在离别时才知道相聚的珍贵,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虚弱,看着她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舍和心痛。我不知道在最后的时刻她的心里是不是充满了恐惧,是不是对亲人有着无限的不舍,看着她这么分分秒秒的煎熬,我以为离开是对她是一种解脱,其实解脱的过程也是这么痛苦。
身后事
接下来便是持续五天纷扰嘈杂的丧事。所有亲戚朋友都陆续回来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我不知道这些对于她来说有多大的意义。她老人家身体健朗,直到最后都没有因为病痛连累过后人。得老年痴呆的六七年里,她默默地无声无息的生活,极力的不烦扰任何人。最后,还以生命的结束换来了这个六七十人大家庭的最大程度的团聚。
亲爱的奶奶,您在那边见到爷爷了吗?找到那些早年失散的儿女了吗?我们都祝福您老人家快乐富有,不要再孤孤单单。
亲爱的奶奶,在您九十一年的生命里,嫁与李家伺候长辈几十载,养儿育女十五名(卒9名),养育孙儿孙女十七名、曾孙二十二名,如今儿孙满屋、四世同堂,您却撒手西去。
亲爱的奶奶,您就无牵无挂的走吧,我们都会感谢您,想念您。有了您的庇佑,您的子孙后代也将日升月恒、繁荣昌盛。
是以为记,为我的奶奶李母汤氏老人在这世间辛劳几十年留下一些痕迹,凭后人追悼。
二0一七年闰六月二十九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