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荒之上,有山曰夷苏,有族曰青瑶。夷苏山不分昼夜,冬夏雨雪,终年白雪覆盖。夷苏之上,以青瑶族为尊。青瑶族人守护夷苏,司天神之职。
传说三百年前夷苏山还不曾如今般无昼夜四季之分,当时百花争妍,日月争辉。然则青瑶族女祭司赤水擅自催动上古法术雪封印,雨雪七日,漫天大雪遮天蔽日,自此夷苏山为白雪所覆盖。
催动雪封印之时,天地皆变,夷苏之上生物皆被封印,无一幸免。
青瑶族族长大怒之下以锁魂索捆了赤水,将其打入冰牢,日鞭三次。那鞭共有七七四十九节,乃上古打神冰鞭,每打一次如冰锥刺骨,那痛胜似削骨,非常人所能忍受。
无人得知赤水催动雪封印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就连作为她的徒弟的我,也只是听闻前辈茶余饭后所聊略微揣度一二。
当年她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因为天赋异禀,上能观星月,下能知气数,是以被青瑶族前任大祭司看中,将毕生修为尽数传给她,然后驾鹤仙去,让她代替他成为青瑶族第一任女祭司。
赤水兢兢业业,司职之时未曾出过差错。
有一年她以占星之术卜出夷苏将有一场饥荒,无数人将在这场饥荒之中失掉性命。她原是一颗晶莹剔透玲珑之心,最是纯粹清白,此时便生了恻隐之心。然而青瑶族族长认为天道难违,若逆行天道,恐遭反噬,是以阻止她改换气数。赤水沉默数日,终于在饥荒来临的时候踏遍夷苏,赠人食物。
她遇到碧天的时候,还不曾知道,自己的劫数就此来临。
我追着元青贤问他何以碧天就是赤水的劫数,他却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道:“你一个小孩子,这种事情不需要知道太多。”
我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你不告诉我我找族长去,叫族长告诉我!”
我虽名为赤水的徒弟,却从未见过赤水,更不要提学到赤水的修为了。可是当年赤水被关押冰牢,祭司一职便空缺了下来。族长遍寻夷苏,最终发现了我。因我是夷苏第二个天赋异禀的女子,族长对我期望甚高,希望我能超越赤水,成为夷苏最强的女祭司。
祭司的交接仪式需要有赤水的血为媒介,并且由赤水念天兮咒才可进行。可是赤水并不同意交出祭司之位,于是族长便让我朝冰牢磕了九百九十九个响头,算拜赤水为师。而作为赤水的唯一一个弟子,等到赤水死了以后我便可接任她的职位。
元青贤怕我果真去找族长,便说道:“族长最不喜别人提及赤水同碧天那一段孽缘,你若前去问他,恐怕也是落得一个打入冰牢的下场。”
我直打了一个哆嗦。
他又道:“你若果真好奇,我也只能带你偷偷去见一见赤水,其他的,我帮不了你。”
【二】
元青贤是族长的儿子,平时玩世不恭,可是待我却很好。我一听他要带我去见赤水,便兴奋异常。
他依约带着我躲过族长的眼线,抄小道进入冰牢。冰牢虽守卫森严,不过元青贤毕竟是族长的儿子,对冰牢了如指掌,于是我们一路很是顺畅。
此前我一直幻想这个能催动雪封印的女子长成什么样子,从前她怜悯众生,可是三百年前她却宁可牺牲这样多的生命也要执意催动雪封印,那其中的原因,一定与一场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有关。
我看到赤水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祭司是纯正洁净的代表,是以目光清澈,眼神纯净,无一丝尘世之气,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可是如今的赤水被锁魂索捆在冰壁之上,炎发灼眼,虽身着白色祭司服,全身却透出一股妖艳之气,显然是已经遁入了魔道。
我正欲上前同她说话,突然一阵疾风直扫我的脸颊,还未反应过来,元青贤已经一把拉开了我。我这才看清原来刚才是一支箭直袭我门面,而此刻元青贤正拔剑同那支箭相斗。
这时只听一个清朗如银铃的声音传来:“碧天!”
然后那支箭便突然一个弯曲飞向了赤水,轻轻地落在她的肩头。
碧……碧天?!
太令人失望了,原来碧天只是一支箭而已!原来所谓赤水的劫数不过是一支通体碧绿的箭,说好的荡气回肠的爱情呢?太没劲了。
赤水微微眯起眼睛将我打量一番,神情慵懒:“你就是那个天赋异禀的小姑娘?听说你向我磕了九百九十九个响头,怎么今日见到为师,毫无敬意?”
我不甘不愿地朝她跪了下去:“徒儿棠心见过师父。”
她微微勾起嘴角,赤眸摄人心魄:“你既然是我的徒儿,为师便命令你去替我将我的琅琊弓取来。”
我正在好奇琅琊弓是什么东西,元青贤便冷笑着对赤水说:“你要棠心为你去偷琅琊弓?族长将那琅琊弓锁在万妖谷下,以棠心的道行,怕是还未见到琅琊弓,先被万妖所吃。”
赤水挑了挑眉,轻轻嗤笑一声:“哦,原来是一个毫无修为的祭司候选,本来还想你若为我将琅琊弓取来,我便将毕生修为传与你的,真是太可惜了。”
我愣住了。祭司要修成赤水那样的修为,必得经历上千年,历经劫数,况且若资质差,修个三生三世也是修不来的。所以祭司一位,总是前任祭司传修为给下一任祭司。若赤水死了,我虽可接替祭司之位,她的修为我却得不到一分一毫。
元青贤一把将我拉出去:“你别听那魔女胡说!棠心,我真是不该带你来,若是族长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三】
元青贤虽再三告诫我不许去偷琅琊弓,可是赤水的修为对我的诱惑实在太大,我便趁元青贤同族长闭关的时候再一次溜进了冰牢。
赤水见到我的时候瞳孔中迸出奇异的光芒:“你果然还是来了,真是没有令我失望。”
我坦白道:“我很想要你的修为,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我取回琅琊弓,如果你是要拿来害人,我是万万不会替你去偷的。”
她的绯红之眸闲闲瞧我一眼:“害人?如今夷苏已被我封印,还有什么人能让我去害呢?”
我瞪着她:“元青贤也是人!族长也是!你不能害他们!”
赤水放肆地大笑起来,眼角飞斜入鬓:“青瑶族的祖先曾服不死药,青瑶一族可永获长生,又怎么能算是人呢?”
她的声音蛊惑着我的心:“小徒弟,你难道不想要我的修为吗?你若答应将那琅琊弓取来,我的修为,可就是你的了。”
我在心底暗暗挣扎,最后终于说:“你若告诉我你要琅琊弓做什么,我就替你去取。”
她冷笑一声,声音阴冷无比:“你以为你是谁?还敢同我谈条件?”
我瞧了一眼碧天,吐了吐舌头:“我不过是好奇你们之间的故事罢了。”
她的眼神开始飘忽,好像是在回忆那一段过去,终于还是将那段被族长封锁的故事娓娓向我道来。
夷苏那一年的饥荒,虽然赤水竭尽全力施善救人,可是她一人之力实在微不足道,仍旧死了上千人。
她救的最后一个人,便是碧天。
彼时碧天还是一个少年,因为饥荒昏死在路边。她本想如救其他人一般在把他救活以后就离开,没想到他醒来后对她说:“姑娘此番相救,碧天无以回报,唯愿从此跟随姑娘,委以长伴,不离不弃。”
她一双眼睛好似小鹿一样不安地看着他:“你要同我走?”待他冲她点点头后,她歪着头想了半天才道:“也好,青瑶一族前辈皆有徒弟,就我座下缺一个,那么你就向我磕三个头,从今以后就成为我的徒弟吧。”
他听到她的话不禁哑然失笑,只觉得这个头还不到他胸口的小不点竟如此嚣张,不由得说道:“我让你三招,你若赢了我,我就拜你为师。”他自小偷学剑术,也小有所成,只觉得眼前这一个小丫头片子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可是片刻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连她是怎样出招的都没有看清,直接被她一剑挑开手中的剑,然后剑尖直指他的喉。
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正在惊讶她缘何有那样大的力气,便听她自我介绍:“我是青瑶第一女祭司,鸢赤水。”
青瑶在夷苏本就名震一时,更不要说是第一女祭司了。
他想,他今日败在青瑶第一女祭司的手下,并不丢人。
可是少年的自尊心驱使他对她说道:“今日我败给你,不代表从今往后我都将败给你。我今日拜你为师,总有一日我会习得你所有功夫,然后超越你。”
说完他便跪下去,朝她磕了三个响头:“弟子碧天拜见师尊。”
很久很久以后,赤水仍然会经常想起那一天,他身着一袭青衫,虽跪在她面前,可是背脊挺得那样直,仿佛傲视世间一切。
【四】
后来他们便朝夕相处,她将自己所会尽数教给他,包括上古法术。而她没有想到,那一天他竟会对她施用迷惑之术。
他一双眼睛灼灼地望着她:“师父,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喜欢我。”
她双眼清明,半晌才说:“祭司之心最为纯澈,凡间法术奈何不了我。”
他一下子颓然。
那个时候他正当少年,而她的容颜虽停留在十五岁那一年,却已经是一个年过百岁的老太婆了。
是她疏忽了,他那个年纪,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而他日夜所见,唯她一个女子,所以他对她动心实属正常。可是若他见过天下女子千百态,也许就不会喜欢她了。
她于是对他说:“你学有所成,如今是该下山历练了。”
她带着他下山去,每次遇到一个长相姣好的女子,她便撺掇他上前去搭讪,有时候送发簪,有时候送胭脂。那个时候他刚行冠礼,正是玉树临风的时候。凡尘女子见了他无一不倾心。
可是每一次她问他喜不喜欢那个姑娘的时候,他都摇摇头,道:“师父,碧天的心里只有师父一个人,无论生死,无论沧海桑田,此志不渝,此心不变。”
他那样郑重其事,他说出来的话真是甜蜜,连她这样一个活了百余年的老太婆听了都忍不住欢喜起来。
可她仍旧为他寻觅女子,她说:“你只是没有遇见你命定的那个人,等遇见了,你便会忘了我。”
他很是生气:“那么师父凭什么认为,师父并不是我命定的那一个女子呢?”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那里面波澜不惊:“师徒之恋,是为不伦。青瑶族制容不得这样的丑闻。若你执迷不悟,为师只有按族制处置你!”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可还是倔强地说:“师父,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并不是说不喜欢就可以不喜欢的!就算是遭受天谴,五雷轰顶,碧天也不会后悔!”
她觉得他对她存了执念。她未曾对他怎样好,可是他却对她情根深种,不是执念又是什么?她想她该彻底斩断他的念想,否则长此以往难免遁入魔道。
于是那一天晚上她在他的饭菜里下了药,然后将他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关在一起。
那天夜里异常安静,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连月亮都躲在云层后面。她知道这是要下雨的前兆,但她非但没有找个地方躲雨,反而向林子中心走去。
夜里一点风也没有,可是她却觉得很冷。祭司的心本该无痛无感,可是那一天她的心确确实实很疼。
她虽已逾百岁,可是从未尝过情爱,不知情爱是怎么一回事。她只知道作为青瑶族第一女祭司,她必须断情绝爱,心无念想,一心守护夷苏。
青瑶族制记载,祭司若动凡心,必挖其心。
她的心是夷苏最纯净的,不该有杂念。
可是那个晚上她的脑海里满是那个少年,他同她一起在樱花树下舞剑,他第一次对她施迷惑之术时候灼灼瞧她的眼神,还有他郑重其事对她说的那些话。
她一颗心,如痉挛一样疼。
最后她终于跑回去,站在房门外,看到窗子上透出他同那个女子的剪影。
她终究是晚了一步。
满天的乌云压下来,突然之间轰隆隆几声惊雷炸下来,然后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她固执地站在房门外,任凭大雨滂沱。
后来他终于打开了门,看到她站在门口的时候竟然放肆大笑起来,然后冲入雨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师父,这就是你希望的?”
她拼命摇头:“碧天……”
那雨如豆一样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他突然就大吼起来:“你不喜欢我,也不用这样羞辱我!”
电闪雷鸣之际,她看清他眼中的绝望之意,她知她此举果真令他死了心,一时间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他狠狠摇晃着她的肩膀:“鸢赤水!你就这样冷血冷情!”
她感觉到有两行湿热的液体从眼中滑落下来,可是她满脸的雨水,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哭。他最后说了一句:“我没有碰那个女子……可是师父,我会如你所愿,从今以后,我不再爱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再不看她一眼,径直走了。
雨越下越大,她望着他的背影,他从来将背挺得很直,仿佛远山屹立不倒,可是今夜他的脚步却有些踉跄。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终于站不直身体,蹲下身去。
他从前说无论沧海桑田都不会改变对她的心,可是他今日却说从今以后再也不爱她了。
是她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谁。
可是心还是好疼啊。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天雨下了整整一夜,雷声大作不息。
【五】
回到夷苏以后他们两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他专心修习剑法,她一心观夷苏的气运。
终于有一天,碧天将剑直指赤水:“我曾经说过,终有一日我会赢了你。师父,若我今日赢了你,我便下山去,从此再不回夷苏。”
她微微一怔:“为什么要走?”
他只觉得讽刺,冷笑道:“这不是师父所希望的吗?”
她只觉得他对她误会太深,刚要辩解,他却已经长剑出招:“师父,看招!”
仓皇之下,她只得全力以赴,想着等赢了他再向他解释也不迟。她哪里能料到这个少年日夜辛苦练剑,剑术早已在她之上。她接招接得很是吃力,可是再怎么艰难,她都竭尽全力,不肯让自己输。
输了,他就要永远离开她,她便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能向他解释了。
最后她出剑已经毫无章法,而他的脸色已经变了。她那一剑刺出去的时候,他居然没有挡,任由那剑刺向他的心脏。
她的剑太快,根本来不及收回去,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剑尖没入他的心脏。
而他竟然笑起来:“师父,你就这么不想我赢你?原来名声对师父来说是这样重要……你拼死也要赢我,我就遂了你的心愿,让你一剑。”
她手足无措地哭起来:“你怎么不躲?你怎么不躲?”
其实她想说的是并不是这样的,她不是为了名声才不愿意输给他,为什么他对她的误解越来越深?
他说道:“师父,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呢?还是说,你哭只是因为怜悯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嘴角溢出血来的时候也仍然是笑着的,可是他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在了地上。
她惊呼着冲过去,将他扶起来,紧紧地抱着他:“碧天,你别怕,师父会救你的,师父一定会救你的!”
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其实她整个人都在抖,巨大的恐惧席卷了她全身。
碧天道:“师父,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她说:“碧天,你别说话了……你不会死的,就算死了,我也会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她知道万妖谷有一株还魂草,她要去将它取来,她不会让碧天死的!
他想,他就要死了她都不愿意撒谎骗他说喜欢他,她的心里果然没有他。还来不及阻止她,她已经起身飞快地跑了。他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角,那衣衫是丝质的,一下子就从他指缝间滑走了。
其实他只想在他弥留之际她能陪着他,这样他去阴曹地府的时候就不会怕了。可是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他,就算是一个梦都不愿意给他。
她瞒着青瑶族人去到万妖谷中,临行之前她占了一卜。青瑶祭司占不出人的气数,但能感应到除人之外的其他一切。她占出那还魂草果然是今日被人所摘,于是快马加鞭赶去万妖谷。
她想她身为青瑶第一女祭司,就算万妖谷中妖物如何厉害,都厉害不过她手中的剑。
她一路遇妖杀妖,遇魔杀魔,可是万妖谷中的妖,又岂是她一天之内就能杀尽的。
她想着既然她占卜出那还魂草是今日被人所摘,她若今日不能得到,那还魂草定是被他人所得,于是心下不由得着急起来。
她手上的剑一边砍杀着妖魔,然后发现当她杀死一只妖物的时候,只要有血溅出,其余的妖物便会一拥而上,将那鲜血一吸而尽。
原来万妖谷中的妖,都是吸血的妖物。
于是她每杀一个妖物,就将那妖物扔向远处,其余的妖便随着那妖物而去,她便抓紧时机迅速朝万妖谷深处而去。
她每杀一个妖,都会在心中默念:“我不能死,不能死……”
是的,她不能死。她死了,碧天怎么办?
突然有一只妖猛冲上来吸食了她的血,她大叫一声,一剑将那妖物劈开。
尝到了人血的妖物,便不再满足妖的血,所有妖物一拥而上,只想将她的血吸食干净。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而且死无全尸。她想到碧天还在夷苏等着她,就觉得很难过,她终究还是救不了他。
就在她濒临绝望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那株还魂草,小小的一株,嵌在石缝间,开着白色的细小的花。
而她差点哭出声来。
妖物一拥而上的时候她催动了法术,源源不断的血液如一道天河一样构架在半空中。所有的妖物立即转了方向,朝那新鲜的血液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已经摘了还魂草,迅速向谷外逃去。
【六】
她回到夷苏的时候去找碧天,将那还魂草给他服下。他幽幽醒转过来的时候看到她,满眼皆是震惊之色:“师父……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疲惫不堪地笑了笑:“你醒了就好了。”
她走出房门的时候就看到青瑶族所有族人聚在一起,就等着她出来。
当她全身是血,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族长的眼中满是沉痛,声音铿锵有力:“鸢赤水!罪一师徒相恋,有违人伦;罪二大开杀戒,已失善心;罪三浑身浴血,已失纯净。此三罪,身为祭司,你可有不服?”
她双膝一屈,已经跪在地上:“赤水并无不服,只是希望族长能放过我徒儿。他还年幼,并不懂事,都是我引他误入歧途。所有罪责赤水愿一人承担。”
族长大怒:“事到如今仍然执迷不悟!来人!先行挖心之刑!”
她看到碧天走出来,对着族长跪下去:“族长,碧天身为赤水之徒,愿亲自为师父行挖心之刑!”
她猛地握紧了双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碧天……你要亲手挖去我的心?”
他冷笑一声:“我也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她一张脸面如死灰,她原本想说:我若不喜欢你,今日又为什么会受这挖心之刑?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她为他去万妖谷取还魂草给他,可是他居然要挖她的心,她实在是心灰意冷。半晌才道:“无须劳驾,我自己动手即可。”
说罢她便取剑直刺心房,然后用剑一掏,生生挑出来一颗鲜红的心。
她的心依旧如赤子心一样,纯净异常,毫无瑕疵。
挖心的时候,她一滴血也没有流。她的血,早就在万妖谷中被妖物吸食干净了。
她曾经为夷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就因为爱上了自己的徒弟,被青瑶族人所质疑。
她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你们可看清了?我这颗心,果真有失纯净?”
然后她又转向碧天:“怎么样?你看到我的心了吗?我的心中可有你?碧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你居然会想要挖了我的心。我去万妖谷取还魂草的时候,我一心只想着救活你,可是我并不是要救活你来挖我的心。那样多的妖物朝我一拥而上,碧天,我本来是应该害怕的,可是为了你,我冲了上去。他们喝我的血,喝光了我的血。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碧天,我那样对你,你却要挖我的心?”
他的脸白得仿佛一张纸:“师父……”
他并不知道,她为了他去万妖谷取还魂草。他知道万妖谷,那里的妖物无一等闲,怪不得她浑身浴血,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片刻狂风大作,天雷滚滚。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第一女祭司突然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的头发被血染成了红色,她的眼睛变成了赤色。
她站立在那里,血色的长发散在白色的衣衫上,像是开了一朵艳丽的花。惊雷阵阵中,她显得妖冶而凄美,分明已经入了魔。在万妖谷那些妖物一拥而上的时候她都没有绝望,可是在他要挖她的心的时候她绝望了。
她提着那把剑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
青瑶族有一把琅琊弓,威力无穷。赤水将它从族长那里夺来的时候说:“你们挖了我的心,逼我入了魔,如今给我一把琅琊弓作补偿,难道不应该吗?”
她拿走琅琊弓的时候用法术催动琅琊弓,结果伤了无数夷苏子民。碧天来找她:“师父,你从前有一颗怜悯之心,怜民爱人。你若是恨我,只管冲我来,不要伤及无辜。”
她笑起来:“我的那颗心不是已经挖去了吗?碧天,我现在已经有了一把琅琊弓,我只想以血肉之躯铸一支星月箭,为我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牺牲自己呢?夷苏这样多人的性命,现在就掌握在你的手里。”
她叫人准备了熔炉,就等他纵身一跃,铸成星月箭。
他微微一笑:“师父,其实我真的很高兴。因爱成恨,如今你有多恨我,就说明曾经你有多爱我。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师父,碧天的心里只有师父一个人,无论生死,无论沧海桑田,此志不渝,此心不变。”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转柔:“碧天……”可是立刻又恢复成了冷漠,“你快跳吧。”
他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师父,若你真想要一支箭,碧天愿意化作你的箭,护你一世周全,并且还可以在离开你的刹那迅速回到你的身边。”他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像要将她的脸深深刻入脑海中一样,然后纵身一跃,跳入了熔炉之中。
那一瞬间,赤水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了,她仿佛醒悟过来,猛地冲向熔炉,可是那熔炉之中突然溢出一道剑光,将她震退数步。
星月箭终于铸成,她握着那把箭,双手颤抖不已。
她入了魔障,竟然忘记自己曾经那样爱他,她只记得对他的恨,她竟只记得恨!
【七】
后来赤水便催动了雪封印,因为只要集齐三千个生命的精气,再辅以琅琊弓的威力,碧天就可以重生。
我忍不住说道:“师父,你会万劫不复的。”
她却仰首大笑起来,半晌才道:“万劫不复?小徒弟,你以为我还会在乎这个吗?”
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冰牢的门突然开了,外面是皑皑的白雪,那雪反射的光十分刺目,她经年不见天日,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推门而入的族长和五大长老,心中突突直跳。
族长向五大长老请示:“鸢赤水身为祭司,犯三罪,皆不可恕;行挖心之刑后堕入魔道,逼得碧天以身铸箭,如今仍不思悔改,欲毁灭夷苏所有子民。今日青瑶族长愿亲手了结此魔女的性命,为民除害。”
五大长老颔首同意。
我还未反应过来,族长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把剑,剑刃寒芒毕露。那分明是青瑶一族具有斩妖除魔神力的青华剑!
族长身形一闪,手中青华剑已指向赤水!
她被锁魂索捆住,动弹不得,而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剑刺向她的胸口……
然而电光石火的那一瞬间,一支通体碧绿的箭突然挡在了赤水的身前!
白色的剑光四散开去,那支箭瞬间黯然失色,被剑气生生震开数步之远,跌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只为这突变。
片刻之后冰牢里响起了赤水歇斯底里的喊叫:“碧天--”
那声音撕心裂肺,直穿云霄,听得冰牢外的守卫也不由得哀恸起来。
青华剑的剑气已经斩断了赤水身上的锁魂索,她一下子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她奋力向碧天爬过去,一把将他从地上拾起来,紧紧攥着他,将他放到自己的胸口。她的双瞳之中满是惊骇之意:“碧天,你不要吓我!”
可是那支星月箭却毫无反应,再也不会在她召唤它的时候飞回她的身边了。
她的眼底是噬心腐骨的痛意,声音嘶哑而绝望:“碧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曾经说唯愿从此跟随她,委以长伴,不离不弃。可是她的一生还那样长,他却已经不在了。
族长低低叹息一声,道:“鸢赤水,你这一生已经做了太多错事,恐怕还要在余生承受悔恨,生不如死,至死方休。这是你的报应。”
他说完便和五大长老离开了。
她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很久突然对我说:“小徒弟,我今天就把我的修为尽数传给你,希望你能成为夷苏第一女祭司,不要像我这般,堕入魔道,从此长恨一生。”
前一任祭司将修为传给赤水以后就仙去了,赤水此番将修为传给我,难道是她心灰意冷,要寻死吗?我呆呆地瞧着她:“师父,你不要做傻事……”
她惨然一笑,最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捧着那支星月箭,嘴里说道:“碧天,我已经不是青瑶女祭司了。我们从此浪迹天涯,再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愣愣地出神。
【八】
族长对于我和元青贤擅入冰牢一事很是生气,元青贤非常仗义,将所有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我只是被罚面壁思过三天,而他则被族长狠狠鞭打了一顿。
夜里的时候我带着伤药去找他,看着他满身的伤口很是心疼:“你好歹是他儿子,他不能下手轻一些吗?”
他疼得龇牙咧嘴:“族长已经待我很宽容了,不然哪是一顿打就能了事的。”
上完药我们趴在窗沿看星星,那是夷苏久违的星夜。满天的星星亮晶晶的,我将碧天同赤水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听了沉吟片刻,道:“若有一日出现你的劫数,我定先杀了他。棠心,你可万万不要像赤水一样。”
我说道:“碧天出现的时候,赤水也不知道他就是她的劫数,青贤,你又怎么知道,谁是我的劫数呢?”
他哑口无言。
我们沉默了很久,等我转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靠着窗栏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特别好看,精致的五官舒展开来,长长的睫毛在颊上打出一片阴影。
我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脑袋拨到我的肩膀上,然后望着满天的繁星,轻轻傻笑起来。
赤水离开的时候雪封印就已经解开了,夷苏所有人都得救了,昼夜开始交替,四季又是分明。然而我却格外怀念那一场大雪。
又是一年樱花盛开的季节,一阵风过,不远处的樱花树抖落一地的花雨。
那树下站了一个女子,身着祭司的衣服,炎发灼眼,手中拿了一支通体碧绿的箭,望着花雨喃喃道:“碧天,好美的樱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