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和城市都开始臃肿,广场上就有了释放的喧嚣;当一日三餐不知吃什么好,林荫道也变得大腹便便。
在一个地方呆长了,呆腻了,就出去爬山、看海,就出去整容、买马桶盖,漂洋过海买票走路。
路多了,路宽了,车多了,于是,人堵车,车堵人,城里堵,乡下堵,无处不堵,不得不走。
当然,吃多了,吃胖了,吃出病来了,不得不走。
然而,没公路,没车子,没温饱,也不得不走。
为堵车而走,为健康而走,愉悦且轻松;
因贫穷而走,因生计而走,沉重且疲惫。
七八十年代,赶场就是“长征”,娶亲就是打战。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卖的少,买的也少。私人不准做生意,一个乡镇一个供销社,但没集市。下塘坝人赶场要到新塘、红土、双河、花被四个集市,回转都是六十里。
恩施下塘坝到新塘街有三条路;中大路,上大路,下大路。中大路就是现在的公路。上大路是从挖断山、毛家梁子、黄泥湾、马鞍山、后槽、旗峰山、过飞桥到街上。下大路是从清江南沿逆上,从大草场、三溪口、白耳龙、邓家村坊、吴家村坊、张家屋场、龙家台、衙门村、过黑毛沟天生桥、经干堰塘,到达街上。
记得新塘每逢“二五八”为热场 ,双河是“三六九”为热场。
卖了才有钱买。赶双河主要是卖大米、红苕或柿子。三四月份卖红苕央子。头天晚上把货备好,检查背篓打杵,天不亮吃点饭后,背着几十百把斤货往上爬。从学儿屋场、毛家梁子、杨叉水、坛门、大堰塘、五堡山,在一碗水歇一梢,喝点凉水,上窝猪淌、校场坝、下坝,大约十点钟就到了双河街。等卖了东西,舍得的就去旅社买半斤粮票的饭,一个豆腐汤,喝二两酒。紧手的就只买两个馒头或一个包子。给老人孩子带点水果糖或是米粑粑。再打几斤煤油,买几斤盐。打几斤酒就算是奢侈了。剩下的钱买几十百把斤洋芋种,背起背篓往回赶。“上街打铁,一天到黑”。
红苕央子上高山,洋芋种子下低山,这是最原始的市场经营和资源共享。卖了再买,买了再卖。
那时候扒车被誉为英雄壮举。自从化肥厂到红土拉煤的车经过,恩红公路有陡坡或急弯的地方,就有人扒车或跳车。摔伤摔残甚至摔死,都互不相干。人穷命贱。
下塘坝通往新塘集镇的这条路,记忆最深的是在原山花初中读书的时候,往街上背谷子。虽然七六年就通了车,但车极少.印象中全新塘就四台东方红“20型”拖拉机。还成立了个拖拉机站。师傅是麻柳洞的廖荣顺,保水溪的廖光成,衙门村的龚元政,龚家坪的许永峰。他们是新塘司机的元老。那时的拖拉机比现在的奔驰还奔驰,比现在的大奔还大奔。
下塘坝是著名的粮仓,建有粮管所、“百万仓库”。每年有大量的粮食运往新塘,多数靠背,俗称“背力”。粮食背过去,盐和煤油背过来,两头不放空。那时的盐是大颗粒状的,像现在的冰糖,摻有不少杂质,炒菜不容易化。“满篬背篓鑚打杵,皮肩草鞋汗手巾”,就是背力的全套家力。虽然通了公路,但车太少,成本高。况且,这也是挣钱的门路。好多生产队都要选几个成份好、不偷懒、觉悟高、责任心强的人,给队里挣点现金。他们挣的钱一多半要交给队里,叫做“搞副业”,就是现在的打工。“三天肩包两天脚”,在那个年代,一些没文化,没技术但勤劳肯干的人,把背力当成了职业,好多还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军人、老党员,表现好的还转成了国家干部或职工。
我们当过最小的“背佬儿”。
当时,山花初中刚刚建成,基础设施还未完善,我们还背过几次石头。校长是廖德树老师和廖秀成老师。有两位知青女老师:王惠、李天荣。王老师教音乐,教的第一首歌是“红米饭,南瓜汤”。
那时经过文*化da革*命,唐山da地震,几位guo jia领*导人相继去世,guo jia一穷二白,教育资金严重不足;初中高中学制两年,没*教*纲,没*课*本,读报纸。经常到附近生*产*队义务支农;栽秧、割麦、掰苞谷。学校种菜喂猪,背煤捡柴,勤工俭学,自给自足。
农村的孩子从小就放牛打猪草,还带着弟妹。每天在家吃点早饭后,走四五里甚至十几里山路上学,下午四五点钟又往回走。没零食卖,也没钱买。肚里没油水,一整天饿得头昏眼花。多数人没伞没雨衣,有的还打赤脚。下雨或寒冬腊月,透湿的补巴衣服穿一整天。
学校经费紧张,没其他门路,最直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背力。我们这一届,从七六年秋季到七八年七月,每半学期一次,两年共背了四次。一次出动一百多人,浩浩荡荡,既雄壮更悲壮。平均年龄十二三岁,背十到十五斤。年纪大个子大的就多背点,没人偷奸耍滑。男老师背一百斤,每次都是桑兆先老师带队,走在最前面。唱着歌,叫着号子,心疼我们也鼓励着我们。
隔马路近的,都在头天下午到粮管所过秤,把货装好,有的背到家里,第二天好早点走。那时的我们没打杵高,也不会歇打杵。背个花背篓,走一段找个高点的地方歇一下。
十二三岁,背十几斤谷子,走三十里路,稚嫩的双肩摁得发紫。正在发育但没多少营养的身体,拖着沉重的细腿慢慢往前挪。有的女生实在背不动了,就找男生带几斤。没人带的就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披头散发,像个逃荒的。到了粮店,一声长叹,连人带背篓滚到粮堆上,动弹不得。相互柔柔肿胀的双腿,摸摸满是水泡的脚板。吃一个学校发的馒头,喝几口凉水,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的再往回走,重复那要命的三十里。
有次是冬天,风大雪大路滑,有几个同学摔跤了,谷子洒得到处都是,怕老师批评,怕粮管所复秤,在雪地里一点一点的抓,两手冻得生疼,完全不听使唤。
力钱是一分钱一斤,全校四个班大约一百八十人,所创造的价值是一次大约八十元。
有一次学校用这八十元买了一套锣鼓,桑兆先老师教我们打。四十多年过去了,好多事都忘记了,唯有锣鼓引子现在还记得,还在打。
那个时代国*不*强*民*不*富,我们自然倒霉;七九年高考,恩施三中三百多人参加,大部分人落榜。后来也没出过高官富豪。但我们这一代,毕竟用双脚丈量过那段岁月的瘦弱,用稚嫩的双肩承受了那个时代的沉重,用天真留住了那片碧水蓝天,用伤痛见证了曾被贫穷蹂躏的历史。如今,大多数羊肠小道已淹没在绿荫之下;高速网络已和世界联通;宽阔的水泥大道从各家各户的场坝出发,直达机场、火车站。
进城打工十多年,偶尔回下塘坝吃酒走亲戚,居然找不到路了。以前都是走小路,大部分都还记得。但现在是坐车,到处都是水泥路,像蜘蛛网,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搞得晕头转向。导航都失灵了。找人问路,都瞪着诧异的目光,意思是像在说:土生土长的,问个么子路?
到亲戚家,停车又是个麻烦。方圆几百米到处都是车,密密麻麻,看不见头尾。几个中年汉子咆哮着:qin!(停)qin!(停)!不准过去!qin(停)不下哒!比交警还牛!
现在的房子有个极不协调的现象;小洋楼到处都是,雕梁画栋,八角柈爪,玻璃闪亮,窗明几净。旁边的却惨不忍睹;有的摇摇欲坠,有的成了一堆烂糟木。亲戚们说:有的在城里买了房子,有的在外地安了家,不要老家了!
难道,他们的子子孙孙都不回下塘坝了?
20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