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飒飒地刮了起来;窗外绿化环境的樟树,穿着华贵的碧裳,呼啦、呼啦地歌唱着,且舞且蹈。
一年又是一年。回首一看,来长沙已是八年有余。
八年前,我是一位地道的农村小媳妇,带着儿子,行走在故乡的青山中,绿水边,原野上。逢上赶集,有时便与姐妹为伴,抱着儿子,挤入熙熙攘攘的潭湾乡场。在乡村,乡亲们大多不讲究,也已安于本分;于是,我们这些还算年轻的女子,以及怀抱中招人的娃娃,便给这浓重、浑浊的人流注入了一抹亮色、一份喜气、一丝希望。
与故乡的姐妹有一点不同,我的夫君是一位读书人。九六年,夫君研究生毕业,为了带出我娘儿俩,便来到部队。次年,我们随军了,一下子由农村人变为城里人。
在我故乡的姐妹中,我一直是被人羡慕的。其一,我比她们多读了几年书;其二,尽管我后来没有上大学,但还是嫁了一位大学生;其三,不仅如此,我还一下子跳入了大都市。因此种种,善良的姐妹都说我命好。
我命好吗?
以前,由于我是父亲的独女,父亲感到老来无靠,于我十九岁那年重新娶妻生子。父亲说:“你是女儿,又没有本事,我靠得到你吗?”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离异了,我是跟随我父亲长大的。我记得,离开母亲十多年以后,第一次再见母亲,母亲则也是说:“你是一个女呢。要是你是一个儿,我当初也就死心把你守了。”母亲没有兄弟,在这个封建思想特别严重的国度,我外婆受尽了无子之苦。
由此,再加别的原因,我一直愤愤然。不是对父亲,不是对母亲,而是对这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传统。恨到极点,我甚至想:“既然大家都喜欢儿,既然大家都要儿,那么把女死光好了。女死光了,剩下的都是儿子,这下大家都该称心了吧。”事情果真能这样,我说我愿意第一个去死。我死了,我会偷偷地笑,笑这个不言而喻的可诅咒的世界。
世界当然不会这么运转。我愤愤然也罢,愿意赴死也罢,它还是原来的它。无奈的我,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像一个儿子那样,以自己的能力,干出一翻事业,给父亲带来荣誉,让世人瞧瞧,养女儿也能出息。”从此,在这个性别意识非常强烈的社会,我用自己的行动反抗着一切约定俗成的规则。
毫不夸张地说,自从我十四、五岁有了自己的生命意识,这一信念便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变得愈加坚定。
面对劳动,我从来不拈轻怕重。农村繁重的农活,我做了;建筑工地的打铲、挑砖,肥料厂的扛包、运料,等等体力活计,我曾以年轻气盛与男性同人背肩拼斗。我想向世人证明:“我虽为女儿身,却不比男子弱。”
从我出身到现在,总有人夸我外貌娇好。可是,我以那两分姿色自居过吗?女子的美貌是对于男性而言的。而对愤愤然的我来说,这个世界只有人,没有什么男女之分。问心无愧地说,严肃地说,我这一生,没有试图以外貌取悦任何一位异性的行为。
在我还在农村的时候,我的同学A君说我嫁我夫君是因为他有出息、有前途,不然,我不会愿意一个人拖着孩子受苦受累。虽然只有她一人当面这样对我说,可我知道,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并且还认为我捡了天大的便宜。然而,我本人有过一丝一毫这样的欲念吗?我的无知、天真和纯洁,我的骄傲、自负和勇敢,上苍看得明明白白!
A君是一个有品位的人。在善于消费的她面前,我总对琳琅满目的物品无动于衷。于是她说:“你真傻!该你是傻人有傻福。”
实在地说,我确实很有一些傻气。因为有那两分姿色,在不同地方不同时期曾经有不同的人愿意为我提供又轻松又赚钱的岗位;不过,我拒绝了,尽管我知道我的能力能够胜任那一份工作,但当我察觉别人的用心,我果断地、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我的傻气不仅在外面的世界表现无遗,就是在家里,我也同样傻。我总以为,我不能挣钱,那么,家里的活计理当由我来做;基于此想,我包揽了家里的全部家务。我对我的夫君说:“请一个用人包吃包住还要付几百元的工资,我不算白吃你的吧?”这话一半是玩笑的,一半也是正经的。
我不以为我自己没有能力,但没有文凭、没有专业知识的我在这个混浊的世界很难做到鱼与熊掌两者兼得;于是,我像陶渊明那样舍弃了红尘的繁华,钻进家的窝棚,经营自己的天地。正所谓“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是的,人只有一张嘴,我所要消耗的食物只需那么几斤;人只有一张皮,我所要裹体的布料只需那么几尺;人只有那么高大,我所要安身的家只需那么几方;我为什么要为那些多余的物质轻贱自己、出卖自己?
我蜗居在家,这就意味着我已经没有追求?事实上,为了赋予自己生命以永久的意义,我总在坚持不懈地努力学习、操劳。我一日三省,检点自己做妻子是否称职、做母亲是否称职、做人又是否称职。我知道我做妻子、母亲是称职的,可是,在要做一个大大的人这一点上,我自度我无法如愿。我企望自己像曹操、杜甫、王安石、苏轼、范仲淹、岳飞、文天祥那样,以自己对祖国和人民博大的爱、以及金子般的心永存青史;可我知道我没有他们那样的能力。坚定不移的我虽然坚定不移,也只是止于坚定不移。
在我夫君的心眼里,我永远是一个女人。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我习惯了他的庇护,甚至依赖于他的爱护;我也只在他面前以女性的身份存在。
然而,作为一个社会人,我总不能放弃努力和呼唤。我的生命需要社会的公认,我的努力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可是,正如古人感叹的那样:“知音稀,弦断有谁听?”
一年前,十二岁的儿子说:“妈妈,百家讲坛里说,欧洲有个国家讲,一个人一生只要做三件事:生一个孩子,写一本书,种一棵树。你已经做好了两件事:生了我,写了《好梦流年》,你只要种一棵树了。”我笑道:“妈妈都不知栽了几棵树。可是,哪里写了一本书呢?《好梦流年》能算是一本书吗?”天真的儿子说:“算。怎么不算?出书还不容易?等我长大了,有钱了,我给你出书。”
这话夫也说过。他还羡慕我是“福人自有天相”。按理,我是该感到幸福和满足。自古说,“夫荣妻贵”、“母以子贵”,他们能够那么想,我虽粗茶淡饭,但毕竟衣食无忧,我该感到安慰。然而,没有锦衣玉食欲望的我,幸福、满足之余,禁不住还是要问自己:“难道你没有能力跳出这个传统的藩篱?你不能凭自己的能力成就自己的生命?你不能让你的父亲以拥有你这个女儿而骄傲?不能让你的丈夫以拥有你这个妻子而自豪?不能让你的儿子以拥有你这样一位母亲而幸福?”
早年的我曾狂妄地说:“深谷沉鹰思昂扬。准苍穹,示下燕雀,备好斗场。长歌一哭疾风去,绘就千古图像。记生命荣辱消长。此行人生何来去,慕闪电雷鸣零汀洋。刺字身,慨而慷。”
我已年近四十,可谓进入人生的秋季。照说,我是该到了收获的季节。不幸的是,我的事业一直空空如也。对于传统愤愤然的我仍旧没有做出什么骄人的成绩以践诺自己早年的宏愿。是我耽搁了春耕夏耘?是我懒惰不思进取?还是我确实缺乏成材之力?在这飒飒的秋风里,我默默无言地挣扎着:“我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