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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山前山后的槐花开了,醇香清甜的气息飘浮在山村上空。天刚放亮,小山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把人们从睡梦中叫醒。上了岁数的人觉轻,有点声响就能惊醒,清晨的鸟鸣便成了他们起床的号角。他们要趁着太阳出来前的清凉舒适,扛上农具到田地里干些农活,就算被露水打湿了衣裳也不在乎。
张富贵起了大早,肩上用粪叉子撅一个粪筐,沿着村前的官道捡拾赶夜路的大牲畜留下的粪便,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他从官道拐下来,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朝着自家的岭地走过去。羊肠一样细窄的小路两侧长满了野草,草叶上挂着晶亮的露珠。张富贵从小路上走过时触到了小草,草叶颤动着,露珠从草叶尖尖上滚下来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子。他走到地头,把筐子里的牲畜粪便倒在一堆土上,又用粪叉搅拌了一下,蹲在地头抽了一袋烟。南风微醺,他感到脊背上的汗水黏在衣服上又湿又凉。他眯着眼,端详着去年秋天种下的麦子。眼前的大麦已经熟到金黄色,小麦也黄绿交杂了。
岭上的地土层薄,留不住雨水,麦子长得稀疏瘦矮,比岭下的地块早成熟将近十天。张富贵在岭上种了一大片大麦,虽说没有南坡的收成好,但是胜在地多,也能收不少粮食。他看着早起的太阳照在大麦上,给尖尖的麦芒上涂了一层金,他的眼里闪着喜悦,心里如同俯视一个孩儿般柔软。他自言自语道:“可以开镰了。”一边站起来拍拍手,用粪叉子将空筐子撅起来扛在肩上,悠闲地朝着村子走去。
张富贵走下岭坡,清晨的阳光已经洒了满世界。山沟崖畔的野樱桃缀满了红的黄的小果果,晶莹透亮,像是包了一汪黏腻的蜜糖汁。香甜味道的洋槐花一串串挂在枝头,懒洋洋地摇着初夏的景致。
早饭时,张富贵问老婆刘氏:“今日是十三了吧?”
刘氏抬头道:“嗯呐,四月十三。怎的了?”
张富贵说:“头午我去南湖赶集,家里有什么要添置的吗?”
老婆刘氏放下饭碗,想了想说:“你看看有卖粽叶的买两扎子吧,等端午节包粽子。”
“这么早就买下?花那冤枉钱,还不如自己上山去摘呢!”张富贵吃着饭嘟囔了一句。
刘氏没接他的话把,端着碗问:“你去赶集置办什么?”
张富贵道:“去买几把镰。西岭的大麦熟了,过三两天就得开镰了。眼下的年头不太平,咱们多雇几个人,早收完,再把黄豆地瓜都安点上,心里踏实些。”
刘氏说:“你先去挑担水吧?水缸里没有水了。”
张富贵放下饭碗,挑起两只木质水桶踢踢踏踏去了南井。井台上暗褐色的辘轳上绕着粗粗的井绳,他弯着腰摇起手柄放下水桶,打满水提上来。张富贵性子慢,不论是干活还是说话都是四平八稳的。邻居们都说,张富贵就算去救火也走不快,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着急。
张富贵没有儿子,只生了两个闺女。祖上给他留下二十来亩地,大多是山岭薄地。薄地多种,再加上闺女孩子比男孩子吃得少,家里年年都能有余粮,日子过得比邻居们殷实富足。乡下人过日子靠精打细算,张富贵舍不得花钱雇人,平日里都是自己侍弄庄稼,只在农忙时雇几个短工帮忙。张富贵守着这么多的土地,养了一头黄牛,年年月月一人一牛在野坡里打转,习惯了跟着日头过日子,活了半辈子,除了赶个近处的大集,连县城都没去逛过。
张富贵也有过生儿的念想,他给大闺女起的名字叫小改,二闺女起的名字叫小换,希望闺女的名字能感动送子娘娘,再生个小子继承老张家的烟火。想不到老婆刘氏得了一场大病,人是活过来了,但是再也没有怀过孩子,让他生儿子的念想成为泡影。
没有儿子,老两口就把闺女当成儿子养,两个闺女下地绣花样样都行。前几年,张富贵听说邻村有人办了义学,还收了几个女弟子,回家和老婆商量了一下,把两个闺女送去识几个字,以后成了家也是一个过日子的本事。去年,听说西山有一股土匪闹得疯狂,两口子怕路上不安顿,让她们停了学,在家里做做女红,帮着爹娘干点农活。
张富贵挑着水桶走过小巷,小小的水花从桶里跳出来,星星点点洒了一路。初夏的太阳照得人身上暖暖的,他解开领子上的纽扣,把紫红色的胸膛露出来。张富贵一连挑了两趟水,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有半缸水了,上午够用了,张富贵想。他把木桶倒扣在木桩子上,勾担倚着墙放好,转身去牛栏看了看,给老牛添上一把晒干的地瓜秧。刘氏找出来钱搭子递给张富贵,伸手把他衣服上的皱褶整理了一下。她站在大门口,看着男人出了小巷,朝着村外的方向走去。
乡路弯弯,路两旁绿草茵茵,野刺玫的香气弥漫着旷野。赶集的乡亲三三两两啦着闲呱,朝着大集的方向赶路。离村五里的地方有个高坡,张富贵在坡下停了下来。他圪蹴在路边,从怀里掏出烟袋锅子,慢悠悠摁满了烟末子,背风打着火镰点了烟。他美滋滋地吸了一口,这才站起来迈开腿爬上了坡。坡前有一片稀疏的树林子,一条清浅的小溪从树林里蜿蜒而出。还有一里路远就是南湖大集,集市摆在村前的一条大街上。张富贵站在坡顶,隐隐约约看见大集上人头攒动。
忽然一阵轰鸣从远处传来,张富贵抬起头,吃惊地发现一群黑乎乎的怪物从东北方向直扑过来。他站住脚,呆呆地看着那些巨大的怪物掠过轻飘飘的云彩,径直扑向南湖大集,在大集上空盘旋了两周。它们俯冲下来,一串串火舌从怪物的嘴巴里喷出来,就像点燃了一堆爆竹。忽然,它们从肚子里扔下一块块黑色的东西,随即,一声声炸雷响起,张富贵感觉到大地在震动。霎时,火光冲天,黑烟滚滚,集市上哭喊声响成一片。张富贵吃惊地看着那些怪物气势汹汹地扶摇而去。
“救人!”张富贵猛然明白过来,撒开脚步向前跑去。路上,不断有人超过了他,急火火向前跑着,也有从集上往回跑的人,他们身上溅着血污,神色惶恐。
张富贵跑出去半里路远,正遇上往回跑的本家二叔,他的脸上带着血,挥着手惊恐地吆喝着:“富贵,快回去,快回去呀!”
张富贵停下脚步,问二叔:“二叔,出了什么事儿了?我看见集上起火了,快去救人呀!”
二叔惊魂未定:“富贵呀!快逃命吧!大集上的人都给炸死了!血流成河呀!呜呜呜……”一边哭着,腿一软就坐在地上。
张富贵扶起二叔,让他坐在路边:“二叔,你别着急,坐下来慢慢地说。那是什么怪物呀?怎么把人给炸死了呢?”
二叔深深喘了两口气,稳稳神,颤巍巍地擦擦眼泪:“富贵呀!日本鬼子来了!老百姓活不了了呀!他们从天上飞来了,把老乡们炸得好惨呀!我是滚到水沟里才捡了条命啊!”
爷俩正说着,又听到由远及近的轰鸣声铺天盖地而来,二叔忽地爬起来,一手拉着张富贵就跑。张富贵回头看那怪物又飞到大集上空,一抖翅膀掉下好几个黑色的大家伙,还有几个怪物飞向附近的村子,接着,雷声炸响,黑烟和火光从村子里升起,一片片房屋轰然倒塌。
二叔拉着富贵躲进蒿草里,等轰隆隆的声音远去了才颤抖着爬出来。二叔吓得脸上没有血色,腿软绵绵的,已经走不动路了。张富贵搀着二叔慢慢往回走,一路上看见有人悲戚戚地哭着,有人身上流着血,脸上都带着凄慌。
张富贵搀着二叔走一阵,再背起来走一阵,过中午了还没到家。离家还有一里多路程时,老婆刘氏带着两个闺女急匆匆迎上来。刘氏的脸色苍白,一见张富贵眼泪就哗哗流出来:“老天爷,总算是回来了!吓死俺娘仨啦!”
几天后,张富贵打听到,南湖大集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七八百口子人,伤残的不计其数。南湖村被炸平了。
[“1938年(民国二十八年)5月12日(农历4月13日),正值日照南湖大集。突然,5架日军飞机飞来,向赶集的人狂轰滥炸并扫射。数十枚炸弹在集市中心爆炸后,血肉横飞。飞机轰炸后,假装离去,不久又重新返回,朝着奔逃的人群,又扔下数十枚炸弹。整个南湖村被一片火海淹没。事后统计,在此次轰炸中,集上死468人,伤残者无从计数;庄里死169人,伤残273人;被毁房屋1292间……”摘自日照抗战史]
二叔吓破了心肺,回家后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二
慌乱之后,日子还要过下去。张富贵去工夫市雇了两个苦力,帮着把大麦割了上来,看看南坡的小麦相继成熟,紧接着把小麦也收割完了。张富贵指点着雇工们栽下三亩地瓜,一亩黄豆,两亩花生。他把庄稼都安置好了,留着些山岭薄地当闲茬,预备秋天再种些大麦。
转眼到了六月,连绵的雨季来了,农村里人和牛都歇了工。那日得闲,吃罢早饭,张富贵两口子坐在饭桌边盘算着过日子的谱气,两个闺女在闺房里做着女红嘻嘻哈哈聊天。
刘氏说道:“她爹,大丫头都十八岁了,她婆家打从二月就说今年娶亲,怎么都到夏天了也不来商量一下婚事呢?如今的世道不安顿,早日给他们成家,咱们也了了一桩心事。”
张富贵叹口气:“小改她公公在南湖集上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一家人正难受着,女婿戴着重孝,怎么来提亲?”
刘氏道:“这要是往常平安年景,我也不着急。你看看现如今这个年景,鬼子汉奸土匪天天闹腾,大家伙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咱们家里看着两个大闺女,这颗心是天天揪着呀。”
张富贵道:“人在乱世,有些事情就别按着老规矩办了。按理说,应该是她婆家来提亲才对,咱们催着嫁闺女,不是失了身份吗?唉!什么世道呀!这老脸也不顾了!明天我找三姑去徐家庄问问,尽早把孩子们的大事办了。”
三姑是附近十里八村的媒人。三姑小时候姊妹多,上有两个姐姐,身下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这么多嘴张着要吃的,爹娘天天忙里忙外,没顾上给她裹脚,等想起来给她裹脚时,三姑已经过了十岁,骨头都硬了。她娘给她裹一次脚,她就生一次病,疼得受不了,自己偷偷把裹脚布拆了。她娘又心疼又生气,索性不管她了,放任她长了一双大脚。大脚闺女不好找婆家,三姑过了二十才嫁给邻村的一个老光棍。三姑心性开朗,身板结实,家里家外的活拿得起放得下。邻居们的红白喜事需要人帮忙,只要跟她打个招呼,她把家里的事情一推,先去帮邻居的忙。三姑还喜欢赶集,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能说上几句话。在村里人缘又好,东邻西舍的婶子大娘有事爱找她絮叨絮叨,解解烦闷。一来二去的,三姑干上了说媒这一行。
四年前,三姑给张富贵的大闺女小改牵了一根红线,说给了她表侄女的儿子铁栓子。那时小改只有十四岁,铁栓子大她一岁,都是不懂世事的年纪,两家爹娘给做的主。两亲家的日子都很殷实,张家有二十来亩地,徐家做的染布生意,还有八亩地的家产,也算是门当户对。婆家给了小改一件宝蓝色缎面夹袄作为定亲信物,两家的亲事就定下来了。
小改在里间听到爹娘说的话,开口说道:“娘,别让俺大大去找媒人,我不嫁!”
刘氏训斥道:“闺女家别没羞没臊的,嫁不嫁还由着你了?爹娘都是为了你好,十八的闺女了,按说早就该成家了。”
小改道:“娘,你就是说上天去,我也不嫁!”
张富贵生气地说:“当初就不该让你去识字,还了不得了。看看你那双脚,有人家要就不错了!”
小改道:“大,我的脚是俺大姑让放开的,要不然还没法帮你看管庄稼哩!”
小改的大姑是张富贵的妹妹,嫁到离城三里远的赵庄,家里开着药铺,男人是个会诊脉的掌柜。大姑的男人是开明人,能挣钱,大姑会管家理财,成亲二十多年,两口子置下一份殷实的家业。这一家人不光穿着打扮比乡下时髦,说话行事也比乡下人新潮。她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在青岛做生意,二闺女跟着哥哥打下手,小儿子也在青岛读书。
小改自小跟她大姑亲,娘俩性情相投。因为大姑家孩子都在外地,大姑经常让小改来她家多住几天,陪着她说说话解个烦闷。刘氏给两个闺女裹脚的时候被大姑阻止了,她说都民国了,还给闺女裹脚,不光让孩子受罪,还犯法了。结果两个闺女都撒了板长成天足,张富贵对妹妹的行为一直耿耿于怀。
张富贵听小改搬出她大姑来做挡箭牌,生气地骂道:“没廉耻的东西!越发惯得无法无天啦!”说着,没好气地站起来,一只手从饭桌上抓起烟荷包,将荷包上的带子缠在烟袋杆子上,使了劲掖进裤腰里,去牛棚牵了老牛,戴上斗笠,冷着脸出门上了西岭。
二日上午,张富贵来到三姑家,求三姑去亲家讨个信。隔了一天,三姑带回亲家母的回话:“既然是亲家这样说,那咱们就不论老规矩了,早日给孩子们成家立室。总归是孩子他爹今年才过世,又是横死,为图个吉利,年前先不办婚事。咱们把该办的礼节都办着,定下一个成亲的日子。如果亲家同意,等抹过年头就娶亲。”
张富贵两口子听亲家这么说,也没有意见,想留了三姑吃饭。三姑说:“你们一片好意我心领了,饭就不吃了。趁着天还没黑快点赶路回家,世道乱哄哄的,哪里还敢走夜路。”
刘氏取来准备好的二斤猪肉答谢三姑的辛苦:“三姑,以后还得麻烦您给两头带话,辛苦您老人家了。”
三姑道:“亲戚道里的,这不都是应该的嘛!还用这么客气啦!”
刘氏说:“俺正好借着机会孝敬孝敬三姑。”又对着张富贵说:“他爹,你去送送三姑。”
张富贵把三姑送出山口,又站在坡上目送了一阵,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他转到自己家的地瓜地看了看,又去苞米地转了一圈,几天的阴雨,庄稼地里长了些荒草。他蹲在苞米地里拔了一阵草,眼见暮色苍茫了。他弓着腰,把一堆堆杂草抱起来带到地头,拍拍手上的泥巴,点着了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往家走。
过了几天,三姑领着铁栓子来认亲。铁栓子带着一捆粉条,五斤猪肉,十斤白面,一块绸子面料四色礼物。
张富贵两口子见女婿长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心里很是欣慰。三姑说:“铁栓子是种地的一把好手,耕耧锄种样样都会,人又厚道,俺孙女进了徐家的门,指定过上好日子。”
刘氏道:“多亏了三姑给周旋,孩子们将来的日子还得靠他们两个互相帮扶着过。俺家的闺女会认字,女红也巧,家里的活都能伸出手来。就是被俺两口子惯得任性了些,还要你们家多担待。”
铁栓子初次到岳父家,窘迫地坐在三姑嫲嫲身边,搓着两只手,面颊黑里透红,只会嘿嘿地笑。他鼓鼓勇气说道:“叔,婶子,俺娘说,这事本来是家长应该来办的。俺大没了,俺娘身子弱,走不了山路,只好让我跟着三姑嫲嫲过来,听听叔和婶子的意思。俺娘嘱咐了,都听叔和婶子的。”
张富贵说:“逢着这样的乱世,别太招摇了,办得简单一点吧。你们老徐家聘礼也不用太多,但是过日子用的物件不能少了,准备好聘礼放你们家里就行,别往这里送了,娶亲那天光带上娘家陪送的嫁妆就行了。回去后跟你娘商量商量选一个双日先投契吧!劳烦你娘找个算命先生给你两个看看八字,定下来日子。就依着你娘说的,过了年就成亲。你记住了,娶亲的八抬花轿是不能少的。不为别的,多几个壮劳力,路上也放心。”
几个人在堂屋里说得热闹,两个女子在闺房里悄没声地做针线。二丫头小换俯在姐姐耳边说:“姐,你不出去看看俺姐夫长得什么样呀?”
小改推了她一把:“谁稀罕看!反正我不嫁!”
小换笑嘻嘻地说:“都要投契了,还说不嫁呢?这样吧,我替你看一眼俺姐夫长得啥样啊?”说着,下床穿了鞋子,轻轻趴在门缝上往外看。门缝太窄,看不清门外的情景,小换扒着门扇,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不成想,那门吱呀一声忽地打开了一掌宽的豁子,险些把她闪了出去。她把住门框,急忙忙地关门,又不甘心地往外瞥了一眼,匆忙间看到一个结结实实的汉子坐在下首,仿佛是偷看了她一眼,又仿佛没敢抬眼。小换的心怦怦跳,赶紧缩回身子。
刘氏回头骂了一句:“死丫头,没规矩。”站起来放下挂在门上的帘子。
铁栓子说:“叔,婶子,俺娘说让我紧着赶回去。我回家就把叔和婶子的意思转告俺娘,您老人家有什么要求就麻烦三姑嫲嫲跟俺娘商量着办吧!叔,婶子,我先回去了。三姑嫲嫲,您再坐一会儿?”
张富贵道:“你婶子已经准备了午饭,你们吃过了再回去吧?”
铁栓子说:“叔,我不吃了,俺娘还等着我回去回话呢。俺三姑嫲嫲在这吃吧,我回去了。”
三姑说:“我也回去。铁栓子,咱们娘俩一块走吧!路上做个伴。”
刘氏按照老规矩把猪肉切了一半,粉条分开一半,给铁栓子带回去。又格外给三姑置办上礼物。
张富贵跟刘氏起身去送三姑和铁栓子,小换小声对小改说:“姐,我帮你看好了,徐家的小伙长得一表人才。”
小改嗔了她一句:“少叨叨,他长得多好也跟我没有关系。”
小换白了姐姐一眼:“不识好歹。”
听着爹娘送走了客人回到堂屋,小改出了闺房,对爹娘说:“娘,我说了不嫁,你们非逼着我嫁吗?趁早退了婚,叫人家另说媳妇。”
刘氏点着闺女的脑壳道:“丫,你都十八了,还不懂事?你听谁家的闺女自己要退婚的?退了婚以后还怎么找婆家?这么大的闺女了,要不是你公爹过世,今年就该嫁过去了,还等到明年?再说,世道这么乱,你窝在家里,不是叫爹娘担心吗?”
张富贵气呼呼地抽着烟,一边数落着:“我跟你娘托你姑嫲嫲千挑万选的,给你找了这么一个忠厚人家,嫁过去不说是享福,至少不会缺吃少穿。虽然说你公爹没有了,他活着的时候常年做生意,家底子富足,你男人弟兄四个,户大丁多,有什么事都能帮上忙。只要你们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不用担心挨饿受冻。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小改冷着脸说:“我不是对他们家有意见,就是不想嫁人。我在家里服侍你们不好吗?”
刘氏说:“没有意见就好。俺两个老疙瘩用不着你操心服侍,操心你自己的事儿吧。”
张富贵两口子张罗着给闺女投契定亲查日子,小改见说服不了爹娘,便闭了嘴不再说什么。小换注意到姐姐在绣花的时候时常走神,也不像往日那么爱说爱笑了。
喜日子定在明年的二月初六。小改的婆家送来一个祖传的玉镯,两块上等的布料,一盒胭脂水粉,一个小巧玲珑的镜子,说是给小改姑娘的礼物。用红纸封了十九块大洋,说是孝敬老人的。还说其他的物品都置办好了,怕路上显眼招摇,都放家里收藏着。
小换见那个脂粉盒子玲珑精致,拿在手里把玩:“姐,你婆家想得真是周到呀!这个小镜子也好看呢。”
小改撇撇嘴:“我才不稀罕!你喜欢你要吧!”
小换急忙把手中的脂粉盒子放下,急赤白脸地说:“你瞎说什么呀!谁稀罕了?我说句好看也不行吗?好好!你的东西我再不会多看一眼!”
刘氏听见两个闺女的争吵,便掀开帘子进了屋里,骂了一声:“死丫头,你姐姐快出门子了,不好好亲热亲热,还跟她吵吵,以后想见她还不容易啦!”说着,把扔在床上的小玩意收进一个盒子里收藏起来。
小改说:“娘,我上赵庄俺大姑家住几天,跟俺姑学学挑绣的手艺。”
刘氏想,让她去散散心也好,省着在家天天嘟嘟着脸气人。便说道:“行呀,明天去吧!我蒸些饽饽带给你大姑。你姑家离着县城近,杂乱人多,路也远,叫你大送你去。顺便从她家药铺子买点人参和黄芪,等交了九,我用来煮老母鸡。你也别待日子多了,给你大姑添麻烦。”
小改高兴地说:“娘就放心吧!我就去学学俺姑是怎么挑绣的,保证不会给俺姑添乱,顶多住三五天就回来。”
三
转眼进了腊月。听从城里回来的人说,日本鬼子已经占了县城,还有二鬼子跟着祸害百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些杂牌军打着抗日的旗号,经常进村搜刮民财,老百姓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张富贵家里存着粮食,害怕被土匪乱军盯上,心里慌慌的,连大集都轻日不去赶了。两口子在家里要紧看着两个闺女。
过了腊八,小改又想去大姑家,刘氏道:“别去了,路上不安顿。过不多少日子就是新年,等正月里再去吧。眼看着就是做媳妇的人了,也该收收野心,多学着做做家务活。”
小改说:“你让我绣红盖头,没有好看的花样子,我怎么绣?我上俺姑家要几个好看的花样子还不行啊?”
刘氏道:“家里那么多花样子,还不够你绣的?”
小改说:“都是些旧样子,不好看。你不让我上俺姑家,那我上菊儿家看看,她有没有好看的花样子。”
菊儿跟小改同岁,小改姊妹俩上义学的时候,菊儿娘也把她送进学堂,三个人还是同窗的情分。菊儿的姥姥家开着绣坊,菊儿娘嫁过来时,带来不少的花样子和各种颜色的绣花线。菊儿娘在娘家学得一手好女红,嫁过来后婆家没让她干粗活,怕糙了手指不能绣花。她在婆家绣了花,带到娘家卖了赚钱。村里手巧的闺女媳妇都愿意跟着她学绣花,把好看的绣品求菊儿娘带着卖给娘家的绣坊。菊儿娘对绣品非常挑剔,她说,绣工不好,带到娘家不光卖不了,还赚娘家人的数落。能让菊儿娘带着卖的绣品不多,小改小换姐妹两个的绣品是菊儿娘喜欢的,姊妹俩的花样子大多是从菊儿家挑选的。
刘氏听闺女说要去菊儿家选花样子,心里想,一个村里住着,知根知底的,料想也惹不出什么事端!便答应道:“上菊儿家倒是可以,我正心思找菊儿娘给你上头,改天我去请她。”
小改撇撇嘴道:“不就盘个抓髻子嘛!还得求人?”
刘氏道:“女孩子出嫁是一辈子的大事,定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菊儿娘手巧,又是儿女双全的人,邻家女孩出嫁都请她上头呢!好了,叫小换陪着你去吧。”
小改不耐烦地说:“行,行,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小换,咱们走吧?”
小换听说出门玩,高兴地把手里的针线活一扔,下床穿了鞋子就往外跑。
刘氏呵斥道:“闺女家的,做事稳重一点。别毛手毛脚的!”
过了两个时辰,姐妹俩回了家。刘氏问小换:“你没帮着姐姐挑挑花样子?”
小换说:“我姐跟菊儿姐姐在里屋看花样子,我跟香秀妹妹在外头说话来着。”
刘氏见小改从菊儿家回来后安安静静地绣花,暗自舒了一口气。夜里,她对张富贵说:“她爹,我看着大丫这些日子安稳得很,不会作什么妖了吧?”
张富贵说:“这个孩子从小心眼就多,主张大,咱们仔细看着点,等嫁过去就放心了。”
刘氏叹了一口气,说道:“生的闺女也不叫人省心。”
一天天挨到新年。小山村地处穷乡僻壤,一时间没被二鬼子和土匪盯上,日子过得还算安详。张富贵早起拾粪的路上听邻居说,前一阵子,土匪刘黑七在沿海一带烧杀抢掠。这伙土匪心狠手辣,杀人的手段非常残忍,老人婴儿都不放过,许多人家被他们杀绝了根,有的村庄都被他们烧光了。
人心惶惶,赶集做买卖的人出门都很谨慎,连讨饭的人都不敢在白日走官道。人们三五相约成群,趁着早晚的时间赶路。如果碰上国民党抓壮丁,说不准再也见不着家里的人了。更别说还有鬼子土匪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老百姓被逼得走投无路,就有一些不甘受辱的热血汉子奋起抗争。一个月前,邻村义学的几个老师,带着十来个青年学生连夜出走,坊间暗传他们是寻找共产党的抗日队伍去了。过了没多久,那个学校就被县里的保安大队给封了,还把几个学生的家长带走了。家里的人正在四处筹钱,张罗着赎人。
张富贵回家跟刘氏说了这些传闻,把刘氏吓得心惊肉跳。老两口紧盯着闺女,不让她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提心吊胆地过了年,正月初二,小改嚷嚷着要去大姑家。刘氏道:“别去了,外头乱腾腾的,安安稳稳在家做点针线活,要不就帮着我剥苞米吧。”
小改说:“娘,大正月的,干什么活呀?再说了,土匪就不过年了?我不穿鲜亮的衣裳,路上不招眼,不会有事的。”
刘氏说道:“土匪都是些马虎(狼)性子,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你一个大姑娘家出门,我和你爹担惊受怕的,你哪里知道为爹娘的心啊!都快要成家了,还不把性子磨磨?天天当自己没长大。”
小改说:“娘,就为了我快要出门子了,才去俺姑家走走,以后哪里有机会走姑家了?再说了,我从头年腊月肚子疼,隔三差五拉稀,想找俺姑父给评评脉,开两副药吃。”她把衣袖拉起来给刘氏看:“娘,你看我都瘦了多少吧?要是等到二月还不见好,我可不上轿!”
刘氏听闺女说肚子不受用,看看她的小脸黄黄的,确实瘦了,就松了口:“那就让你爹送你去吧!这会子出门不早了,天又短,说着话就黑了。晚上住她家吧!明天早点往家走。她爹,你陪着改去她姑父的铺子,叫她姑父仔细评评脉,帮她把身子调理调理,咱们也能早日抱上大外甥。”
刘氏拾掇了一些过年蒸的大饽饽、发团、红枣还有籽乌和虾米,又让张富贵抓起一只公鸡绑了,归置归置让他们带着,这才送了爷俩出门。
张富贵推着木轮车,一边坐着闺女,一边放着礼物走出巷子。车轮子吱嘎吱嘎响着出了村庄,张富贵没走官道,抄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近路。小改担心大大受累,一出村便下了车,从车头解开一条绳子搭在肩上,帮着大大拉车。她穿了一身臃肿的旧蓝布棉衣,灰色的旧围巾包住半个脸蛋,一眼看去像个中年女人。
正月初二是乡下人互相走亲访友拜年的日子,路上有零零散散的行人,多少有些新年的气象。
近中午,爷俩拐上官道,没多远到了赵庄。进了村庄,新年的气氛更浓了。各家各户的大门上贴着鲜红的对联,街头几个孩子在玩滴滴金,偶尔有小干炸子的响声和孩子们的笑声不知从哪里响起,给暗沉沉的冬天添了一丝生气。赵庄离着县城只有几里路,看村里人的穿衣打扮就比乡下人鲜亮周正。街巷里不时有穿大褂的男人匆匆走过,好像有要急的事需要去处理似的。
张富贵推着车来到妹妹家,药铺的学徒青子给开了门,张富贵把车子交给小学徒。妹妹热情地接了哥哥和侄女进了堂屋,安置哥哥坐下来歇息。听哥哥说小改肚子不受用,赶忙站起来,要带着侄女去药铺找男人给评评脉看看病。张富贵说:“改她姑,药铺不近呀,这么着,我不是推着车嘛?来,我推着你们娘俩去吧!。”
妹妹说:“哥,你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又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也够累得了,就在家里歇歇脚吧,我带着小改,路上看着杂耍就过去了。”她招呼小学徒道:“青子,给你大爷煮壶茶,叫张妈上盘茶肴,我们去去就来。”
张富贵走了十多里山路,腿脚真是累得慌。他嘱咐小改说:“大丫,别到处乱跑累着你大姑,早点回来。”又对妹妹说道:“你别由着她的性子到处跑,叫俺妹夫费心给她评评脉,开点草药就行了。”
妹妹道:“知道了,看看你婆婆妈妈的,有我在呢,你就放心家里歇着吧。”
爷俩在亲戚家住了一晚上。二日一大早,张富贵起了床就要急着回家。大姑简单地做了饭给他爷俩吃了,打点好给哥哥嫂嫂的回礼。又给小改一条淡青色的羊毛围巾,一个洋瓷大花脸盆,两条印花毛巾,说是送给外甥女出嫁的催妆。她把三副中药放篮子里,叮嘱小改:“这药苦,忍着点喝,你姑父说,喝完了看看,有效果再来取三副,没见效让你姑父给改改药方。叫你娘用心熬,别熬焦糊了。”
小改答应着:“大姑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怕苦的。大姑多多保重身体,等我出了门子,来看姑的机会就少了。”说着,抬起衣袖抹了一把眼泪。
张富贵道:“好了,说得怪可怜乎的。哪里就没有机会了?亲戚不都是越走越亲热嘛!以后多来走动,多孝顺你姑就行了。”
正月底,小改的嫁妆都准备停当了,只剩下盖头还没绣好。刘氏催着闺女快一点绣,小改说:“这些花样子我都没看中。你看这对鸳鸯,瘦得就像山雀是的。我不爱绣。”
刘氏道:“丫头,眼看日子就在眼前了,你将就将就,就盖那一时霎,谁还注意它是鸳鸯还是山雀?你把丝线绣得鲜亮些就是了。”
小改把红盖头一扔:“不绣了。烦死人了。”
小换捡起来说道:“姐,你要是不嫌我的手艺,我替你绣了这对鸳鸯?”
小改不耐烦地说:“绣吧绣吧!反正我看着它就烦!你绣花,我去菊儿家要几根丝线。”说完,也不等她娘答应,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刘氏气得直跺脚:“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不通人性的东西!你是要气死我呀!”
小换拉着娘的手说:“娘,不用担心,俺姐是怕成了亲见不着娘和大,心里不痛快。她去俺菊儿姐姐家,两个人说说话就好了。我给她绣盖头。你看,就差这么一点点,很快就绣好了。”
刘氏叹口气说:“亏着有俺二丫头在跟前宽慰我,要不呀,我就叫她气死了。好闺女,你替姐姐绣吧!我知道你的手艺比你姐姐强多了。”刘氏给小换带上门,让她静心绣花。
三
眼看着喜日子就要到了,刘氏请来几个近支姑嫂们帮着炸了些翻花子、糖鼓缒、蛋匹子,又炒了些喜果子。她把凉透的喜果子收进红木箱子和捧盒里,在箱子、捧盒上盖了大红的包布,包布上贴了金色的双囍,收拾停当,都放在西厢房里,就等着来接亲的大劳力搬上车,推到闺女的婆家。张富贵看着老婆忙里忙外,忍不住把喜滋滋的笑容挂在脸上。
小换已经把红盖头上的鸳鸯绣好了。她把露在外面的线头修剪了一下,折叠得板板正正,给了小改。小改把红盖头随意放进一个小木匣子里,又从梳妆盒里取出铁栓子送来的那盒脂粉,对小换说:“这个送给你了,留给你做个念想。”
小换着急地摇着双手:“不行不行,这是俺姐夫给你的,我可不敢收。”
小改道:“他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喜欢给谁就给谁。再过两天我们就分开了,你打开香粉盒子,就像见到我一样。”
小换想了想,把手腕上的银镯子退了下来,递给小改:“姐,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把这副镯子送给你吧!戴在你的手腕上,就像我在你的身边一样。你想家了就回来住几天,这间房子就是我们两个人的。”
小改把镯子戴到自己的手腕上,眼泪骨碌碌流了两行。小换急忙抽出汗巾,帮着姐姐擦拭脸颊上的泪珠。刚擦干了一层又出来一层,擦着擦着,小换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小改一把把妹妹揽进胸前,两个人哭到一堆。
刘氏听见闺女在房间的哭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撩开里间的帘子问:“怎么了?又吵嘴了?小换,你姐姐后天就出门子了,你别惹她生气啊!”
小改擦擦泪说:“娘,俺两个不是吵嘴,我是舍不得离开家呀!”说着又抽抽搭搭哭起来。
刘氏被孩子们哭得心酸,举起袖子试了试眼角:“好了,都不哭了,这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咱们都要高兴才对。女人这一辈子,最美的时光不就是洞房花烛吗?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别叫爹娘惦记着。年啦节啦,抽空回来看看俺老两口子,俺就知足了。”
刘氏检视了一遍闺女床上放着的嫁妆,鸳鸯戏水的花被子,百子图形的褥子,一套大红的嫁衣放在叠好的被褥上,大姑给的洋瓷花盆子里盛着女孩子用的小杂物。刘氏从腕子上退下来一只玉镯,戴在小改的手腕上:“这是祖上留下来的玉镯,这一只给你,还有一只,等你妹妹出嫁的时候陪送给她。”
小改看看镯子,抱住娘的肩膀抽噎着哭成个梨花带雨。刘氏拍拍闺女的后背,轻柔地说:“大丫,成了家就是大人了,可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呢。嫁过去小心做媳妇,你公爹没有了,你婆婆身体不好,做媳妇要吃累了啊。好好持家,别像在娘家随心随意,别使小性子。唉!好不容易把你们养大了,出了飞娘就护不了你们了。”刘氏伤感地看着一对闺女。
入夜,小改将一些贵重物品用一个包袱包起来,又把自己随身穿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小换见姐姐在灯下收拾东西,想着帮帮姐姐,问道:“姐,要不要我来帮你呀?”
小改说:“不用了,我自己拾掇着心里还有个数。你不困的话,就陪着我说说话。”
小换见插不上手,就在一边做着针线,和姐姐说些小时候的趣事。说着说着就到了半夜,小姑娘终于挡不住瞌睡,钻进被窝沉沉睡去。睡梦里,听见姐姐希希索索的响动声,迷迷糊糊问了一句:“姐,做啥呢?”小改轻声说:“你睡吧!我去解个手。”小换翻了一个身,继续她美美的梦乡。
清晨,张富贵发现堂屋门虚掩着,以为是老婆夜晚粗心忘记关门,他扫了一眼院子四周,大门是关着的,并没见有什么异常,便开了大门,撅着粪筐下了地。
刘氏做熟了饭,见男人从外边回来了,便吆喝着闺女:“快起床,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平常日子也没见起得这么晚。快起来吃饭,今天还有大些营生要做呢。”
小换揉着眼睛出了房间:“娘,俺姊妹俩晚上光顾着说话,睡晚了。俺姐早起了吧?她出去了?”
刘氏愣了一下:“你们不是都在里间睡觉吗?你姐姐没在屋里?”
小换说:“我刚睡醒,俺姐没在屋里呀!”
刘氏脸色一白,她跑到天井问男人:“她爹,你见小改了吗?”
张富贵一脸茫然:“我刚从坡里回来,哪里见着小改?”
刘氏急咧咧地说:“我做熟了饭,叫她姊妹俩出来吃饭,小换说她姐没在屋里呀!”
张富贵猛然想起早上虚掩着的房门,一拍大腿道:“坏了,这是夜里就走了!今早起来,我见堂屋门虚掩着,还当是你夜晚忘记关门了呀!我看着大门还是关着的,西墙矮,这是翻西墙走了!”
刘氏道:“小换,你上菊儿家问问,你姐是不是在她家?”
张富贵说:“小换,别说你姐不见了,找个什么由头过去看看就行了。我估摸着,八成没在菊儿家。”
小换答应一声,急匆匆出了门。
刘氏急得眼泪直流:“这可怎么办呀?明天她婆婆家就来娶亲了,咱们上哪里找人去呀!”
张富贵说:“你哭也没用。都怪咱们平日里把她惯毁了,什么事都由着她的性子。唉!当初真不该让她去读书呀!”
刘氏哭着道:“谁能想到她真会抗婚出逃啊!她这是上哪里去了?路上遇着鬼子土匪可怎么办呀!”
张富贵说:“先别急,她不能一个人跑了,肯定有人帮着。想想从谁家能打听个消息。”
刘氏道:“这几个月,她除了上菊儿家,就是上她姑家,别的地方也没让她去呀!”
张富贵说:“你快弄点饭我带着,上她大姑家看看吧!”
老两口正说着,小换急匆匆回家来说:“大,娘,俺姐没在菊儿姐姐家,她们家的房间我都看过了,真的没有。”小换觉得自己没看好姐姐,菊儿家又没找到,心里又是着急又是害怕,小脸苍白地站在一边。
张富贵说:“着急也没有用,你娘俩吃过饭该干啥就干啥,别慌乱。我这就去赵庄问问看看。”
刘氏递给男人一包煎饼,眼泪婆娑地说:“打听着信快回来,省着俺娘俩在家里着急。”
张富贵嘱咐刘氏道:“先别传出去风声,等我从她大姑家回来再合计着怎么办。你留意打听着点,咱村里还有谁家的孩子也跑了?”
张富贵胡乱理了理衣裳,急匆匆出了门。十几里羊肠山路,他走得浑身是汗,不到一个时辰到了赵庄。妹妹家气派的大门立在眼前,他一把推开门,把正在扫地的青子吓了一跳。青子急忙扔了扫帚,引着张富贵进了上房。张富贵看见妹妹妹夫两口子脸色凝重地坐在堂屋里,心里就开始打鼓:平日里这个时候,妹夫都是在药铺坐诊,哪里有时间待在家里呢?
妹妹见哥哥来了,便起身去迎着,妹夫站起来跟大舅哥打了个招呼,说是要去药铺看店。他对媳妇说道:“先让青子顶上吧!以后看看再说。”说罢,理理长衫,扶正了礼帽,儒雅地走了出去。
张富贵顾不上跟妹妹客套,直截了当地问:“小改不见了,她来你家了没有?你知道她上哪里去了?”
妹妹道:“小改没来俺家,我哪里知道她上哪里去了?俺家里还满脑门子官司呢!这不,今天早上药铺的一个伙计不见了。好不容易调教出来的柜上伙计,不打招呼就走了,别的伙计都是生手,给俺一个来不及啊!”
张富贵额头上冒了汗:“小改跟你家的伙计认识吗?”
妹妹道:“认识啊!他们都在一个学堂里念过书,小改来药铺都是那个小伙计给抓的药。”
张富贵一矮身蹲在当门里,摸出烟荷包,将那烟袋锅子在荷包里转了半天也没装满烟沫子。他把烟荷包揣进怀里,两手抱住脑袋,绝望地说道:“这可怎么着好呀?明天就是喜日子,小改跑了,人家来了花轿俺怎么交代呀?造孽哟!当初不该让她去读书呀!”他抬头看看妹妹:“时下怨你也是白搭了,你说,是不是他们两个一起走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妹妹说:“哥哥,我没说他们两个有私情啊!咱们可不能瞎胡猜思。我要是早知道,还能让柜上的伙计偷跑了?你妹夫还没来得及清点库房,不知道他是不是偷了什么东西。我们正合计着要报官来着,你这一说,我跟你妹夫再慎重点吧!传出去还不被邻居笑话?”
张富贵站起来,瞥了妹妹一眼:“你们看着办吧。你说没看出端倪,我也不信。怎么就那么巧,俺家的闺女不见了,你家的伙计也跑了?都这个样子了,我坐在这里也没有用处。你以后知道他们的音信也不用告诉我,就当俺家从来没生过这么个畜狸闺女!”说罢,踉跄着走出妹妹的家门。妹妹站在门口目送哥哥孤独的背影,忽然发现哥哥的腰弯得像一张弓,她心里一阵酸楚,有种想哭的感觉。
张富贵没有直接回家,他拐了个弯,去了三姑家。他想,这么大的事,得找个明白人商量商量。三姑是媒人,这事瞒着邻居可以,三姑那里是万万不能瞒着的。
张富贵低眉臊眼地进了三姑的家门。三姑吃惊地问:“富贵,你今天不在家里忙活,来我这里做啥呀?”
张富贵看着自己的双脚说:“三姑,俺家小改不见了。”
三姑瞪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明天就要过门了,你说小改不见了?你别不是糊弄我吧?”
张富贵蹲在院子里,两只手抱着脑袋说:“三姑,我哪敢糊弄您呀!我把小改常去的人家都找了,都说没看见。这可怎么办呀?”说着,眼泪骨碌骨碌流下来。
三姑道:“黄天神!这不是把天捅了一个窟窿吗?”
张富贵半天的憋屈,在这一霎都涌出来了。三姑见这五十多岁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心里是又气又怜:“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你们两口子都是死眼珠子,连个小丫头都管不住。想想明天怎么办吧!”
张富贵擦擦眼泪道:“三姑,我的心里乱成一锅粥了,想不出来主意,这才来您这里,求三姑出个主意。”
张富贵跟在三姑身后进了堂屋,三姑若有所思地坐下来,从烟笸箩里拾起一杆烟袋,慢慢按上一锅子烟沫沫,张富贵急忙帮三姑点着了火。三姑抽了一袋烟,说道:“你听说过山后头媒婆老李的事吧?”张富贵没说话,三姑继续说:“有一回,她给一个山前的后生做了个媒,人家婆婆家什么都准备好了,也投契了,也下了聘礼了,女子家里忽然变了挂,那个闺女死活不嫁了,说是要退彩礼。偏是那个婆婆家要人不要钱,要不就报官告老李跟女方连手骗财。老李被逼得没有办法了,只好把自己的小闺女顶上,这才算是安顿下来。从那以后,老李再也不说媒了。”她抽一口烟,眯着眼随意问了一句:“你家小闺女也有十七八岁了吧?”
张富贵静静地盯着三姑看,把三姑看得发毛:“你不用看我,我又没有闺女往里搭。我就给你提个想法,怎么办,还得你们两口子拿主意。回去吧,明天头午我去你家里听个信,是好是歹我得去老徐家回一声。”
张富贵给三姑作了一个揖,匆匆出了三姑家的门,心急火燎地往家赶。
四
只半天的工夫,张富贵的嘴唇上就起了好几个小水泡。他一回家就把大门关上,把在妹妹打听到的事跟老婆说了一遍,刘氏抽抽搭搭哭起来:“老天爷,这待怎么办呀?我怎么养出这么个畜狸呀!传出去咱这老脸没处搁了!”
张富贵说:“你还惦记老脸?快想想明天怎么跟亲家交代吧!明天娶亲的人来了,空着轿让人家回去?”
刘氏顿了顿,又抹着泪哭了起来:“怎么办?我还会给他变出个媳妇?等着人家报官吧!”
张富贵道:“你真是糊涂透了。还敢叫他报官?你没听说前些日子连夜跑了的那些学生?学校都被官府封了,学生家里的人也受了牵连下了大狱。万一小改也走了这条路,官府还不把咱们都押进牢里?”
刘氏听男人这么说,除了哭,更是想不出主意了:“老天爷呀!这个死丫头作孽啊!好端端的一家人都没有活路啦!”
小换听爹说姐姐跟着一个药铺伙计跑了,心里一动说道:“娘,我大概知道那个小伙计是谁了。在义学的时候,有一个姓明的同学,他说他的老家在东北,因为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跟着爹娘逃难,奔着亲戚来的。听俺姐姐说,她在俺姑家的药铺里见过那个明同学。”
张富贵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小丫,你怎么不早说?”
小换说:“就是说闲话时听了那么一句,我哪里知道有今天这样的事?”
张富贵说:“嗯,任谁也料想不到。你回房间做针线去吧!我跟你娘商量商量这个事怎么办。”
小换进房间去了。张富贵小声跟老婆说道:“丫她娘,二丫头也十七岁了吧?我说给你听,咱们让二丫头替她姐姐上轿行不行?”
刘氏吃了一惊:“哎呀天神!你怎么想到这么个主意?就算是她同意,老徐家不嫌咱们给的是假的?”
张富贵说:“你小点声,别叫她听见了。我问你,你还有好办法吗?明天女婿带着花轿坐在门前,到时候咱们给不了人,丑事传出去,咱们想找个洞钻进去都找不着呀!万一老徐家告了官司,咱们一家人都完了。咱们老了无所谓,小换怎么办?到那时,真是家破人亡了!你慢慢把这些道理给二丫头说道说道,我看着二丫头不像她姐姐,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兴许有个转还。”
刘氏的眼泪又往外流,张富贵说:“行了,别哭了,本来心里就够乱的了,哭也哭不出来主意。我往家走的时候拐弯去找了三姑,这个事儿咱们背着谁也不能背着三姑。三姑说,明天早上来听信。铁栓子真告官,三姑也受牵连,咱们家造的孽就大了。”
刘氏发了半天的呆,站起来擦擦泪,拍拍身上的灰尘,走过去推开闺女的房门。
小换正在低头做着针线,听到门开的声音,抬头见娘走进来,便停了针线,问了句:“娘,怎么办呀?能找到俺姐吗?”
刘氏流着泪,拉着闺女的手说:“换,我就当你姐姐没有了,娘只有你一个宝贝疙瘩了。”
小换从怀里掏出汗巾子,给娘擦试腮边的泪水:“娘,不哭了,咱们跟俺姐夫说说,让他再等些日子,俺姐姐说不定是耍性子,过几天就回来了。”
刘氏道:“我的儿呀!你还小,想不周全。你姐跟着别人跑了,再不敢回来了。明天徐家的花轿接不到人,铁栓子发了怒,上官府递上状子,咱们全家都得蹲牢狱,当真就是家破人亡了呀!”说着,又哭了起来。
小换说:“娘,那天我隔着门看了俺姐夫一眼,我看他是个厚道的人,不会把咱们家往绝路上逼的。”
刘氏听到小换这样说,心里暗自欢喜。她抚摸着闺女的头发说:“换,爹娘想求你一件事,你答应了,咱们家就有救了。你如果不答应,咱们家就完啦!”
小换惊讶地说:“娘,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
刘氏一下子跪在闺女的跟前,小换吓得跳下床来,扑通跪在地上,死命往上拉刘氏:“娘,你这是要折煞我呀!有什么话您就说,别这样啊!”小换可怜巴巴地哭着求她娘。
刘氏道:“闺女,你答应了爹娘,娘就起来,要是不答应,娘就跪死在这里啦!”说着哀哀地大哭。
小换急头赖脸地喊:“大,你快过来呀!快把俺娘拉起来呀!”
张富贵在外间抹着泪说道:“换呀!咱们一家人的命都在你的手里啦!”
小换哭着说:“大,娘,你们有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呀?”
刘氏道:“儿啊!我就拉下脸来说了,明天你替姐姐上花轿吧!”
小换大惊失色:“娘呀!你是糊涂了吗?怎么出这样的主意呀?那是俺姐姐的婆家,是她的丈夫,这个也好替换?”
刘氏道:“儿呀,我和你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不答应,咱们都没法活了。咱们一家子完了也就罢了,反正都是被你姐姐这个畜狸害的。要是牵连到你三姑嫲嫲可怎么办啊!她那么大年纪的人,为了咱家的事儿跑前跑后,咱们不能让她老人家跟着吃你姐姐的害呀!”
小换跪在刘氏的面前,娘俩哭成一团。小换哭着说:“娘,您起来吧!我得想想。”
刘氏听得闺女松了口,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把小换扶起来,给她擦擦眼泪,又把闺女裤子上的灰尘弹巴了弹巴,叹上一口气说:“换啊!要不是爹娘被逼得没有法子,哪里出得这样的馊主意!儿呀!你是爹娘的救命之人啊!”
小换把娘送出门,回身坐到床边,望着姐姐的嫁妆出神。想不到姐姐不负责任的出走,带给自己如此大的困扰。爹娘一辈子要的面子,如今被姐姐任性地踩了一地,爹娘的苦楚让她心疼。自打今天早上发现姐姐不见了,她就感觉像踩在云里雾里般虚幻。直到听了娘的说辞,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在眼前,一时间让她不知所措。她的心里浮着铁栓子壮实的身影,想着那天他的窘态,脸上不由得一红。她沉吟思忖自己应该怎样选择。如果不答应爹娘,明天老徐家的花轿空着回去,两家人的疙瘩就系下了。如果答应下来,谁知道铁栓子是什么想法?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想来想去,拿了一个主意。她猛然觉得自己像成年人一样成熟。她照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站起身来推开里间门,神色端庄地来到堂屋。
张富贵和老婆坐在昏黄的豆油灯下,泪眼婆娑地等着闺女怎么决定。见闺女走出来,老两口急忙站起来,眼巴巴看着闺女的脸色。
小换见爹娘这个样子,心里酸酸得难受。她拉着娘坐下来说道:“大,娘,我答应你们。”
张富贵喜极而泣,说道:“闺女,你可救了爹娘的命了,你有什么要求爹娘都答应!”
小换沉静地说:“大,我还真是有要求。大,我这里是答应了,怎么知道老徐家也同意?这个事儿必须跟人家说清楚,这是一个。”
张富贵说:“好,明天上午求你三姑嫲嫲去说说,他家同意,咱就这么办。不同意就求他家退婚。”
小换又说:“大,我还有一个要求。”张富贵说:“你说吧,就是要俺的脑袋,俺也给你。”
小换说:“大,我还想让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多享享福呢,你说这话太重了。大,娘,我是顶替了俺姐姐出嫁,老徐家的人一定是瞧不起咱们,我在他家也抬不起头。我想,您得多给我陪送嫁妆,不然我在他家活得没有底气。”
刘氏道:“儿呀,我这里还有你姥姥当年给我的玉佩,是祖上传下来的,别的除了多做几床棉被,多推几车粮食,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小换道:“娘,这些我都不要。我要俺大陪送我十亩地。”
张富贵一听,惊得烟袋掉到地上。他低下头找着烟袋,稳稳心跳说道:“闺女,你这是分了咱家一半的家产呀!”
小换说:“大,你不给就算了。”说着,就要回里屋。张富贵连忙道:“给你,给你。我把西岭上的地留出来三亩地,那三亩是祖上的林地。剩下的都给你,十亩只多不少”
小换说:“大,西岭上的地,十亩也顶不了南坡二亩地。我还要南坡的地。”
刘氏说道:“儿呀!按说,你救了合家人的命,要什么都行。可是儿呀,你得给爹娘留着些活命的家产呀!咱们一家全指着南坡的地糊口,你要了去,爹娘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小换说:“娘,我又没说全要,南坡的地给我一半就行了。”
张富贵道:“罢了罢了,我都答应你啦!”
刘氏道:“她爹,咱们两口子不吃不喝了?”
张富贵道:“丫她娘,这些年,咱们依仗着祖上留下的这些地,养活了一家人,过着比邻居们富实的日子。想不到呀!我张家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小改跟着人跑了,她还有脸再回来?小换明天出门子是老徐家的人了。就剩下咱们老两口,还扑弄那些家产做什么?我老了,也干不得累活啦!这样也好,女婿来种地,他不会看着我磕磕绊绊的不管不问吧?他出手帮帮我,咱们不就像一家人一样吗?”
小换道:“大大知道我的用意就好。”
张富贵说:“换呀!我跟你娘本来打算把你留在身边,招个女婿继承家业,给老张家接了香火。唉!该着咱们家绝户,都叫你姐姐那个死畜狸把好好的日子搅黄了。人算不如天算呀!换她娘,你不必想多了,咱们有口吃的就行了。只要小换在老徐家过得好,咱们就放心了。”
小换道:“大,您得给我地契。空口无凭的,我没法跟老徐家说。”
张富贵道:“好好!今天晚上我就去找庄长给你作证明。你还有什么要求?”
小换说:“没有了。大,娘,明天的事儿,我是为了大和娘才答应的。如果老徐家同意咱们这样做,我就当是替姐姐去服侍他们一家子。如果老徐家不同意,咱们就听天由命吧!”说完,含着泪进了里屋。
张富贵见小闺女答应了顶替她姐姐出嫁,心里一阵轻松。至于大闺女的名声,他已经顾不上在乎了,先救命要紧。他连夜去找了庄长,说是要分家产,请他给做个证明。庄长对邻居的家事不去多想,拿起笔给张富贵的地契上划了押做了证明。
二日大早,三姑急火火地来到张富贵家听信。听张富贵两口子说,小换同意替姐姐嫁人,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南无阿弥陀佛!我悬了一晚上的心,算是归回原位了。我就知道恁家二丫头是个贤惠的好孩子,真真是恁家的救星啊!我这就上徐家庄,跟铁栓子家里说说去。”
三姑一路疾走来到徐家庄,累得直喘粗气。铁栓子他娘王氏正在院子里忙着张罗迎接来吃喜饭的亲友,见三姑进了门,料着是有大事要说,她让大儿媳妇先替自己照顾亲友们,一只手挽着三姑的胳膊进了里屋。
三姑看着眼前没有别人,顺手抓起饭桌上放着的一碗茶水喝了,定了定神,匆匆忙忙把张家发生的意外跟王氏说了一个清楚。
王氏听了,吃惊地张着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过话来。她稳了稳神说:“三姑,我怎么像是在听说书的呢?我若是不信吧,您老人家不会编排是非。我若是信吧,这事儿像在梦里似的。张家的大闺女不见了?她没看上俺家栓子?您说他们家续上小闺女,那人家小闺女能同意?”
三姑说:“她娘都下了跪求着,小闺女到底是心疼爹娘,就答应下来了。这不,人家闺女说了,要把这替换的大事放在明处,问问您家铁栓子同意不同意?”
王氏狐疑地问:“是不是他们家小闺女长得没有大闺女好看,嫁不出去,才想出来这种荒唐法子来?”
三姑道:“栓子他娘,我说了半辈子的媒,从来没有哄着瞒着谁家成亲。我跟你们老徐家老张家是一样的远近,都是沾亲带故的。要不是跟你们两家子走得熟,知道两家都是厚道人家,哪里会撮合这门亲事?想不到的是如今世道变了,闺女孩子也进了学堂,认了几个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连爹娘的话也不听了。幸亏他家的小闺女通情达理,知道孝顺爹娘。要不我今天真是捧着刺猬过河,难为死了。张家的两个闺女我都见过,小的比大的更叫人喜欢,手脚勤快,针线活也好,等过了门你就知道了。栓子他娘,你是知道的,我不是说谎的人啊!”
王氏沉思了一下说:“三姑,我信您老的话。可是,这事儿也忒大了!我叫栓子和俺大儿过来合计一下,听他们怎么说。”
三姑道:“嗯呐,你叫他们过来,一起商量商量也好。”
王氏走到门口,见大儿媳妇正在院子里忙活着,便喊了一声:“妮子她娘,叫妮子她爹过来,我跟他有话说。顺便叫栓子也过来。”
大媳妇回头差了闺女:“妮,去叫你大跟三大大来,你嫲嫲有事找他们。”
不一会儿,兄弟两个都来到堂屋,见过娘和三姑嫲嫲。
弟兄两个听了三姑嫲嫲一通话,惊讶地面面相觑。
铁栓子疑惑地问:“姑嫲嫲,您说小改姑娘没看上我?那天,我是看见了的,她偷偷开了门缝看我,那眼神明明是喜欢的呀?”
三姑嫲嫲怔了一下,忽然拍着手笑了:“哎呀!看来你们两个真是有缘呀!那天偷看你的不是小改,是二姑娘小换。我坐在那里正好对着里间门,看得明明白白的。”
铁栓子红了脸说:“我一直以为是小改姑娘啊。”
王氏听三儿子这样说,明白他的心里已经是愿意了,便追问了一句:“这么说,咱们娶张家的二姑娘,栓子没有意见喽?”
大哥说:“娘,咱们家一切都准备好了,亲戚也来了,就等去娶亲了。按说,他们张家临过门了把姐姐换成妹妹,是失了礼数的,咱们去告官也占着理。我琢磨着,这门亲事是俺三姑嫲嫲说成的,俺三姑嫲嫲说老张家是厚道人家,想来差不了哪去,咱们还得往三姑嫲嫲脸上看。好处是俺三弟对张家二姑娘有一面之缘,只要俺三弟同意,咱们就放了张家一马,把张家二姑娘迎娶进门,也是皆大欢喜。”
铁栓子红着脸说:“娘,哥,我听你们的。”
王氏看着三姑说:“三姑,俺儿子说了可以,我也没有意见。烦劳您老人家给通个信,俺家的花轿都准备好了,过晌就去张家娶亲。”
三姑听了这话,自是满心欢喜。她急忙站起来,喜滋滋地去张家回信。幸亏她那一双天足,走起路来轻快得像刮了一阵风。
刘氏请来菊儿娘给闺女上头。菊儿娘进门见是给小换上头,便怔了一下,抬头看见刘氏眼泪汪汪的样子,就没开口问什么事由。她把小换长长的发辫打开,细心地盘起一个黑亮亮的发髻,头发上抹了香香的桂花油,又在发髻旁边斜插了一枝红绒花。她打量着小换青春靓丽的风姿,嘴里啧啧感叹着:“好漂亮的闺女,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小换没说话,眉眼间盛满了愁郁,仿佛一开口泪珠就会掉了出来。
过午,张富贵家大门外停了一顶八抬花轿,后头跟着一顶两人抬的蓝布小轿。十个壮汉收拾得精壮威武,随行的青壮年有的扛着扁担,有的推着木轮车,四个吹唢呐的汉子穿着红黄喜庆的衣服,齐刷刷站在门外,喜庆的唢呐声把邻居们吸引过来,围在周围看热闹。
蓝布轿帘打开,走出穿了喜庆服饰的喜婆。她扭着小脚走进张家院子,来到闺房,帮菊儿娘给小换盖上红盖头,扶着一身红衣的新嫁娘出了房间。
张富贵两口子陪着小心,把眼泪汪汪的小换送上花轿。刘氏叮嘱道:“儿呀!上了花轿就不许哭了,欢欢喜喜地过门,把喜气带进你婆婆家,以后的日子红红火火。”
眼看着一行人吹吹打打远去,刘氏擦了一把泪,丢了魂般一步一回头地回了家。看热闹的邻居们都散了,刚刚还很热闹的小院子更显得冷冷清清。刘氏转头看向空荡荡的房间,两行泪不住地往下流。两个闺女都像是出巢的燕儿飞走了,她的心空慌得无着无落,就像闺女空荡荡的房间。
喜庆的唢呐声缭绕在宽敞的官道上,十多个精壮汉子簇拥着八抬花轿自西向东迤逦而行。他们已经算好了行进的速度,保证花轿进村的时候,西去的太阳刚好压到山顶。身着大红嫁衣的小换姑娘坐在花轿上,头上罩着垂了流苏的绣花盖头。她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稳住忐忑不安的心。
两天来的经历,超出了年轻的小换姑娘对世事的认知。十七岁的女子,还没来得及考虑将来的生活,柔嫩的肩头忽然被上天强迫着压上千钧重负。姐姐的出走,改变了她的生活之路。从现在开始,她的身份由父母宠溺的小姑娘,蓦然变成徐家的媳妇,再也回不到过去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妹妹替姐姐嫁人,儿戏般荒唐的事情,使自己处在如此尴尬的境地,她不知道明天将要面对什么,不知道铁栓子是不是会真心接纳一个顶替妻子进门的女人。她把爹娘给的地契揣在怀里,这是她嫁到徐家的底气。她心里是恨着姐姐的自私,又佩服姐姐不顾一切的勇气。在这短短的两天里,她一直暗暗思忖着:如果姐姐提前告诉了她的计划,自己会不会支持姐姐出走呢?她想来想去,忽然明白了,自己没有姐姐那般勇敢,事到如今只好认命了!既然替了姐姐出嫁,就听任命运安排,安心做徐家的媳妇吧!
太阳下山的时候,花轿停在徐家门口。小换知道,这个时候黄昏已经笼罩了村庄,因为她听娘说过,山乡有自古传下来的习俗,花轿进村的时候,新嫁妇看不清婆家屋脊是最好的时辰。小换姑娘孤独无助地坐在轿子里,听由喜婆掀开帘子,扶着她下了轿子,将她凉冰冰的小手交到一只温暖厚实的大手里。她的心慌乱地怦怦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她知道,前方的路,只能靠自己走了。
(摘自长篇小说《岁月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