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的初秋,同事们都吃过饭各去各处午休,小青独自在29层的办公室里坐着,想给柳毅写一封信。
但她不知道他现在在路上走到了哪里,按照分别时他计划的行程,大约此时他应该到了京城,在会馆里等待着应试。
小青起身,站在窗边,向外张望,念去去烟波浩渺天际,晴空万里。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扇动翅膀的声音,在这29层楼的高度上,寂静里,除了她,会是谁呢?
自从姐姐白素贞退出江湖,在家相夫教子,职场上便只剩下小青独自打拼。
像青衣江逶迤离开峨眉雪山,蜿蜒奔流到苏杭钱塘汇入东海那样,当年修炼千年化为人形的小青儿跟着姐姐,欢欢喜喜地辗转来到人间红尘,这美丽聪慧来自遥远西部的异族外乡女子,在东海边高楼林立的都市里,学会了柔韧地生存。
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已成前尘往事。青儿却还是那个飒爽豪气的单身女子。
窗台上放着一盆盛开的茉莉,那是小青心爱的白色小花,此刻它仿佛是在向着她缓缓吐诉清雅的馨香。小青低下头嗅闻着它,就像很久以前,青儿还在雪山间,醒来时探头于朝雾晨曦中,嘶嘶地呼吸着山川灵气,日月精神。
那扇动翅膀的嘶嘶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
小青寻找着,抬手把窗子推开更大些,她听到了异物与玻璃摩擦的丝丝响声,心里一阵紧张,就疼了起来: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肉身被这猛烈鲁莽的推动击伤了。
小青颦眉细看,在玻璃窗的轨道槽里,露出蝉的一页翅膀,她回身从桌上找了一只细铅笔,小心翼翼地将它的身体挑了出来。是一只身体上沾着泥巴显得有些肮脏的母蝉。
为什么、怎么样、从哪里,它会飞到这里来,飞的如此高远,在并无树荫的窗台上。
像那只乞力马扎罗雪山上的死亡之狮?它看到了什么,为了什么,疲惫不堪地停落在这里?把此地当成了自己的坟场。
青儿有些忧伤地看着蝉,当年她拔剑斩杀,在洪水漫过的金山上,鏖战多少个回合,怒目横眉,眼睛不眨。此时却在这小小蝉儿的尸体前,慈悲心痛。
在这天与地之间,同样也悬浮着小青的生命。像这只秋天的蝉。
小青和柳毅的邂逅,比白娘子和许仙在西湖春天的相遇更空蒙美丽,也曾一起度过比世间任何情侣都更默契浪漫的欢喜。
但他们不会永远在一起。因为他们俩不在一出戏里。
那个贵为洞庭龙王小公主的龙女,离开温暖的南方鱼米乡,远嫁苍凉的陇上,却又被夫君泾河小龙所欺,放逐在冰天雪地的河边牧羊。后来的她,遇到了书生柳毅传送书信,按照剧情,此时龙女正在西部草原上等待传书的柳毅。
青儿看过《柳毅传书》的戏,她明了柳毅还不知道的故事结局。她对柳毅说过:曾经拥有,也许就是天长地久。
书生是爱小青的,但他一个人的力量和勇气,却改写不了剧情。如果改变了剧情,他还是书生柳毅吗,一定不是了。
于是书生奔着前程,沿着轨迹,离开了小青进京赶考去。
站在窗边的青儿,心里默念祝福着,在这个雨后新晴的下午,柳毅能够得中功名。
青儿记起很多年前,姐姐教她背过的《咏蝉》: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青儿觉得这诗句很美,也很残酷。
她离开了清寂的山林洞穴,来到向往的人世里。怎么这人世间,却又变得像冷冰冰的蛇洞,那么多的人都在挣扎踩踏着,纠结向上,渴望爬出洞窟的挤压,上升到洞口顶端的富贵荣华。
有时候小青想要离开这城市,躲到从前的雪山松林中。她悄悄地飞回去过,在雪山融化的冰河里涉水而过,再感受童年的单纯快乐,自由自在行走在漫山遍野的青草鲜花里,她也坐在星空灿烂的苍穹下,但她知道前世的青蛇已变不回去了。
她还是要回到姐姐安家的城里,这一世的命运造化,在红尘中等待着她去完成。
小青又低头去看她的茉莉,它正在不断地绽放花蕾,旺盛地生长在一口小小花盆之中,小青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修去它疯长多余的枝叶,把今天这只恰好飞来、刚刚死去的蝉埋在花盆泥土中,那是绝佳的养分,对蝉儿来说,也算是死得其所,有了个葬身之地。
小青用一只竹筷翻开盆土,准备埋葬蝉儿。
盆土刚被翻起一点点,密集恐怖的虫子们惊惶四散。
在花朵怒放的美丽下,泥土中却掩藏着如此旺盛的丑陋,因此,是丑孕育了美,还是美反衬了丑?
小青想,当初我在峨眉山中洞穴里还是一条蛇虫的模样,一定也惊吓过别的生命吧!
小青想起了波德萊尔的《恶之花》,青儿记得自己在天一阁的书橱中读到过它。当年她顽皮淘气,为了避暑盘踞在书房的檩梁栋柱上,静悄悄听到过书生柳毅摇头晃脑的念诵。
什么是美什么是丑?青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开。她唯愿能成为真正的自己。在离开姐姐的故事之后。
书生柳毅有属于他的故事。小青和他没有被人给写在同一出戏里,即使在同一出戏里,又当如何安顿自己的心,还是不要自寻烦恼的好!她想:她和他的关系,注定如朋友如知己,如父如母如子女,如姐妹如兄弟。
于是小青希望,柳毅离开自己,越远越好,这样他就能够顺利传送龙女的求救书信,一板一眼演好他自己。
青儿的故事,谁也不知道结局。
但小青知道,这样更好。她是她,柳毅也只是柳毅,除了她和他之外,当然还有其他很多未写出来的奇迹。不是吗?
蝉在地下黑暗中生长了许多年,却只有短短一个夏天的歌唱时光,然而只有雄蝉能发声,生为母蝉,却又是沉默不能唱歌的。
埋葬了那只秋蝉。 在29层高的半空中,小青随手翻开一本书,看见陶渊明的那首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青儿的心里,悲欣交集。
过了很久,柳毅在钱塘江边徘徊,钱塘潮水拍打着江岸,卷起的浪涛如雪山壁立。钱塘君得知侄女在遥远的泾水边受难,怒气冲冲前往要去解救龙女。
今天柳毅也收到一封信,信里用娟秀却潦草的字迹抄着几行诗句: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
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不要把一个阶段幻想得很好
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结果
那样的生活只会充满依赖
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
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
——波德莱尔 《恶之花》
柳毅把小青的书信收藏起。虽然她和他没有被写在同一个故事里,但他们确实相爱过,这只属于他们的甜蜜,永远留在了青儿和柳毅的心底。就像那句话所说的那样,恋人会在彼此的生命里封存。
配图:野地美树子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