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孩子,已经在这滞留了大半个月了。
时值春节,没有人邀请他北上欢腾的中原,也没有人相约他暂住温暖的岭南。他就在这长江南岸的山丘林地里歇脚了,躲藏在这群山环抱之间。带着他唯一拥有的一件已经脏成灰色的旧棉絮。据说,他是战争里诞生的孩子。来自西太平洋的母亲想要在西伯利亚的霸占的土地上攻城略地。因战事而疲惫不堪的母亲诞下了羸弱的他。所幸,这些鱼米之乡的樟树们还算热情好客。
他是那种最不受爽辣的南方人待见的脾性。优柔寡断、畏手畏脚、怯于表达。淅淅沥沥的雨丝隐匿在阴冷的空气里,如果不是地面确乎湿了的事实无可辩驳,没有人会为这麻烦的家伙多举一把伞。可是战争中的孩子怎么学得会果断爽朗呢?那是无忧无虑的孩童依仗着父母的宠溺才敢耀武扬威的无畏。而他——他的渴望与希冀只能被死死地踩在踌躇不前的脚下。前方是它渴望与母亲并肩奋战的塞北中原。可他又有什么本事来降服那大漠孤烟外的二月飞雪?那大如斗的碎石啊、那冰冷的铁衣啊,而他能掀起的只有江南河畔边细小的泥沙,他能穿上的只有那团破旧不堪的老棉花……后方是他渴望回归的南海故乡。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和煦温暖的太阳。可那是他永恒沉睡的地方,南岭是他的奈何桥,珠江是他的孟婆汤……
他无助得很、凄惶得很。既没有向前翻山越岭的力量,也没有向后一了百了的决绝。这种感觉难受极了,脚下的路走不了,背后的崖不敢跳,只得站在原地直跺脚,在南国常青的叶尖儿上流连踟蹰。雨,起初还是丝丝地飘着、零星地落下,随后越落越大、越砸越响……
“轰隆——”雷鸣炸、鸟兽惊。他的眼泪像子弹一样,积聚了他全身的力量,倾泻在摩天大楼的水泥天台上、砸在不断摇动雨刮器的车玻璃上、冲进早已湿透了的草皮里、砸进裹挟了大量黄沙的奔流中……他像受伤的狮子一样不停怒吼着,那是压抑、是不甘、是被命运死死纠缠的一颗鲜活的心拼命的控诉;那是释放、是绝望、是生命的自我斗争走向顶点后自杀式的最后出征。他终于爆发了,向着这万类苍天宣告他的无助与愤怒。可没有人来安慰他,也没有人能安慰他。树的震颤、广告牌的瑟缩、积水的飞溅……一切都被卷入他歇斯底里的哭嚎中。他就这样嘶吼,不知疲倦,从不停息。到了夜晚,就连白天街道上偶尔响起的鸣笛声也安分地回到了地下车库,就连昔日最闹腾的广场也不见跳舞的大妈。空无一人的广场上他的呐喊是唯一的街拍,漫天坠落是他唯一的舞姿。远处昏黑的河流自顾自地疾行而去,留下来陪他的,只有看不见尽头的黑夜和三两盏昏黄的路灯……
他累了,瘫倒在自己的旧棉絮上,视线模糊到只剩远方灰蒙蒙的光线;他累了,把自己藏了起来,藏进荒废游乐场里海盗船铁红色的锈上、藏进从人们嘴里吐出久久不能散去的白汽里、藏进已经润得脱皮的潮湿墙壁里、藏进别人家中晒不干的衣服里;他累了,再没有说过话了,那晚的嘶吼是他最后的留言……
后来,来自太平洋的军队增派了几十万大军支援;后来,西伯利亚军队被打得人仰马翻;后来……雨孩子不见了。我特地跑去阳台寻找,才发现,衣服早已经干了。一只麻雀一边哼叫着一边从那不再滴水的山茶叶边略过飞向远处的青空。它的嗓音很嫩很清脆……挺好的。
太阳终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