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盏灯下,都会有一个故事。
【1】
Tyche,一家中国小城市里的西餐厅。
它是任何一个城市都有的那种西餐厅。牛排套餐,披萨,意大利面,甚至中式套餐,比如你可以在这里吃到狮子头和红烧鱼。什么都做。装修上唯一不同的是整个空间的光亮并不充足,角落处是大块大块的灰黑。主要的亮光来自每个离餐桌上一米高的从房顶由长线拉住的小灯,有一半圆的纯白色灯罩。这些灯只有客人入座后才会打开,所以在晚上客人稀少时整个餐厅都会暗下来,从外面看就像没开张。
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晚上。
钱宇明坐在位置上看着对面的女孩不断在点菜单上涂涂改改,他的手则放在西装外套的口袋里。女孩就是他的女友余小鱼。
“怎么跑来这么贵的地方?”余小鱼问,皱眉。
“你前几天不是说你同事和她男友来过。”钱宇明说。
“他们才刚在一起好么。”余小鱼放下笔,看着点菜单点点头。
“我们都快六年了。”
“亏你还知道,说吧,你又准备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余小鱼下意识瞟钱宇明的右眼。
钱宇明能追到余小鱼这朵系花就是靠他的右眼——确切地说是右边的义眼。他大一时遭遇了一场车祸,导致右眼失明。之后医生给他装上一只义眼。他给余小鱼的表白礼物就是这只义眼,借此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钱宇明不知道怎么开口,一只手仍在捣鼓口袋里的东西。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右眼。
“记得我那句话么?”钱宇明问。黑色木桌下的右腿上下抖动,桌子也在微微颤动。
余小鱼皱眉,瞪钱宇明一眼。桌子随即安如泰山。“什么话?”
“那句话啊!”钱宇明用手指指自己右眼。
“你今天没吃药?先是来这么贵的地方吃饭,又是说疯话。”余小鱼拿到菜单第一眼就看见首页“包场特供菜单,Tyche今夜属于您”两行大字,和底部的“服务费和场地费5000元”。她非常反感钱宇明花钱大手大脚这一点。
“就我最开始送你的东西里那句!”
“哦哦哦,‘它对我来说和你一样重要,如果不能得到你,希望能拿回它’,这个?我那时候一看就觉着恶心,话和东西都恶心,差点吐。”余小鱼说。她也很讨厌钱宇明什么事都讲几百遍的习惯,这个典故六年来每年都被他引用数次。她闺蜜最近在劝她分手,她也很动摇,看到这顿“大餐”才让她下定决心分手。但既然钱宇明付钱,吃完再说吧,她想。
“那个是我换下来的众多义眼之一,我可是给好几个女生都送了,就你一个亲自送回来。”钱宇明笑。
“我是怕晚上做噩梦。”余小鱼翻了一个白眼。
“这次你猜是什么?”钱宇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半个巴掌大小的盒子,手压住盖子摁在餐桌上。
余小鱼眯眼打量面前这个盒子,但仍不明所以。
“余小鱼,嫁给我吧。”钱宇明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崭新的白金戒指。他的眼睛记下他的女孩从惊诧到狂喜的整个过程。他永远不敢忘记。
“好⋯⋯好!”所有的反感、讨厌和决心在幸福前烟消云散。两人不约而同起立离开位子相拥。唇舌缠绵,交战。那一晚钱宇明发现女孩身上的香味他从未闻到过。
男孩总是闻不够女孩身上的香气。
“又是对单纯的小情侣。”坐在黑暗中的店主小声说。
【2】
“什么!你说奖金没有了?”从厨房出来的余小鱼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一进门鞋都没脱就仰面躺在沙发上抽烟的男人。
“项目搞砸了。我被从管理位置上撤下来了。”
“那蜜月旅行呢!”余小鱼大叫。
钱宇明和余小鱼经过那天晚上求婚回家后,商量不搞婚礼,打了结婚证后直接旅行结婚。余小鱼提出要环游欧美,发现至少还差十万。但钱宇明说他们最近有个大项目,办成之后奖金下来他们就出发。
“你那天怎么和我说的!”
“钱我先找别人借一借。小鱼你先别生气,我的错,我无能,你别伤着孩子。”钱宇明安慰道。
余小鱼本想旅行完之后在家休息几个月就把孩子生下来。她以为钱宇明今天可以按之前所说拿到奖金,明天就准备联系旅行社。
“不生气!车贷房贷,孩子奶粉钱,你从哪借!你还得起么!”
“说了别生气嘛,我使把力回来过几个月就可以升回去,咱们旅行一样去,钱的事你别操心⋯⋯”
“滚!吃饭!”余小鱼把身上的围裙扯下来往钱宇明脸上一扔,坐到餐桌前自顾自吃起来。钱宇明将围裙的结解开,叠好放回原位后也坐下来吃饭。饭桌上只有碗和筷子相碰的声音。
晚上又是相同争吵。
第二日钱宇明早早起床前往公司。
“哟,钱哥今天来这么早呐。”电梯里一同事问。
“嗯,早。”钱宇明说。
“诶,钱哥你脸色不太对啊,昨晚又和嫂子大战三百回合了?还是要注意节制,身体最重要。”
“是啊,呵呵。”钱宇明挠挠头。
下班得买点礼物哄她开心,毕竟是我无能,可怜小鱼了。钱宇明心想。
【3】
钱宇明回家后坐在书房调试代码。
“钱!宇!明!”
钱宇明“噌”地从椅子上弹起,跑出书房。他刚出书房,水迎面从头浇下。待他擦干脸上的水定睛看向门口:余小鱼气愤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青花瓷瓶,地上是一大滩水和几枝玫瑰花。
“谁让你拿这个瓶子装花了!”
“瓶子不就拿来装花的么。”钱宇明解释到。
“矿泉水瓶也是瓶子你怎么不用!”
“这⋯⋯这瓶子好看。”
“滚蛋!你是不是成心和我作对!你他妈是不是不想过了!”
“我的错我的错,你别生气。先坐下来休息下,小心水,我来拖。”
余小鱼坐到沙发上拿纸擦花瓶,一张又一张。钱宇明用拖把把大部分水拖干净,再用干拖把把残留在角落的水吸干。余小鱼余光扫到被倒入垃圾桶的花,心一颤,眼泪涌出眼眶,滚落在地上。
余小鱼一边擦花瓶一边抽泣,说:“旅,旅行的钱我找,找我们老板,借,借到了,我可不希望,我们,我们到时候住那种,破,破宾馆。”
“那我明天下班就去旅行社。”钱宇明坐到余小鱼旁边,一只手抱住她。
房间里一个擦瓶子,一个擦着爱人脸上止不住的眼泪。
一晚寂静无声。
【4】
钱宇明和余小鱼仍如约进行了一次欧美旅行,回到家的几月后他们的孩子成功降生,小名秋秋。在蜜月和孩子的双重怀抱下,两人的关系逐渐稳定下来。
客厅,余小鱼躺在沙发上闭眼休息,钱宇明则坐在茶几旁看账本。账本上大片大片的赤字。
“以后怎么办?”余小鱼冷不零丁地问。
“我已经开始参与一个新的项目,做完应该就可以重新回管理岗了。”钱宇明说。
余小鱼没再说话,睁眼,死白的天花板填满她的视野。她的左手颤抖地伸进一旁的黑色皮制挎包里,拿出一沓纸轻甩在桌面上。
“签了。”
“什么东西?”钱宇明拿起纸,“离婚?”钱宇明瞳孔骤缩,抬眼看沙发上的女人,手里的纸不断打抖,手握处纸越来越紧。
“你他妈搞什么!”
“没什么,就离婚。”余小鱼转向沙发一侧,无视愤怒的男人。
“你认真的?”钱宇明还是无法相信,但声音突然冷下来。
“签。”
“好,那我看看⋯⋯写的真漂亮。房子归你,孩子跟我,借的钱倒是不用我还,呵呵。”钱宇明一瞟沙发上女人颤抖的肩膀,抽出一支笔。
“具体可以再商量,但一定要——”
“拿去。”
余小鱼一愣,猛地转过身。皱巴巴的纸上“钱宇明”三个字像用刀划出的伤口。
“自己拿纸擦擦脸,我这就带秋秋走,明天八点我接你去民政局。”钱宇明收笔,将一份协议放回包,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
“舟子,我带秋秋去你那边住几天。对现在,我们马上到,好,麻烦了。”
钱宇明再没看沙发上的人,回房开始收拾东西。余小鱼则在对桌上的协议发呆。
“咚!”门口的钱宇明左手抱几个月大的孩子,脚边是一地瓷器碎片,“手滑了。”
门砰地关上,桌上的纸突然被吹飞,散落一地。
北面客厅的窗户被人打开,风嘶吼着冲进来。
【5】
“真他妈贱!”被钱宇明称作舟子的男人狠灌一大口酒,“钱哥,我说句不好听的,那女人绝逼跟那狗老板跑了!”
钱宇明没作声,抽烟,低头看手机。晚上到舟子家后,他放好东西哄完秋秋睡觉就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烟灰缸里堆满烟头。桌上的啤酒则都是舟子喝的。
“钱哥你不打算报复?”
“嗯。不用还债的话,过了明天我和她就没关系了。”
“离婚费咯。”微醉的舟子说完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仰头喝干一瓶,然后顿住猛地抽自己一耳光“不是不是,我不那意思,钱哥你……”
“没事,是我不行,不怪她。你也别说了,秋秋能不能帮我找个人照顾下,我爸妈不在这边。”
“贱人!孩子都不要!秋秋就让我妹过来照顾下,钱哥你放心。”
低头看手机的钱宇明想起那个女人颤抖的肩膀。
“麻烦了,等工资下来我把钱给你。”
“别介啊,兄弟有难我不得两肋插刀嘛。”舟子嚯嚯两声手拿两个酒瓶子交叉地插在自己两腋下,“对了,钱哥你把工作辞了?”
“旅行前一凑够钱就辞了,不然混IT的哪来那么长假。不过一朋友之前邀我出来创业,我早就打算辞掉那边的工作。”
“那我就放心了,说实话毕竟把我卖了也养不活三张嘴啊哈哈哈哈”舟子说。
舟子发现酒喝光了,仰头一躺陷入沙发,转瞬鼾声如雷。
“小鱼……”钱宇明的眼神从手机屏幕上灰色的头像挪到窗外。夜空中分外圆的月亮,像对他们——或只对他的嘲讽。
次日凌晨。
舟子四脚朝天地睡在沙发里。桌上的酒瓶已经被收拾干净,地上也看不到前夜的狼藉。钱宇明坐在电脑前,太阳还未升起,房间里只有显示器的亮光和键盘声。
“咚,咚。”
钱宇明停下细细听了一会,除了窗外的风声没听到什么,就继续敲键盘。
“咚,咚。”
有人敲门!他几步跨到门口,用力拧下把手,一定是她!
一开门只见门外的人向前倒在他怀里。楼道灯昏黄光线下的人只有一条毯子裹住上身,人头皮都被扯下一块,鲜血已经结痂,手臂、大腿、肚子尽是青紫色的淤斑,看得出里面什么都没有穿,脚上也没有鞋,脚趾已经被磨出血。
“小鱼你怎么了!”钱宇明蹲下横抱余小鱼,“小鱼你别吓我!”
钱宇明抱起余小鱼,一个手机从余小鱼手中掉出。屏幕上是他昨晚发的空间说说。
“可怜了秋秋。”,下面还有一行字,是舟子家的位置。
他赌她会来找自己,他赢了。钱宇明眼前一对母女躺在床上,钱宇明又想起他们之前的日子。突然右眼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楚,“我也早点睡好了。”钱宇明回到客厅在另一张沙发里躺下。
钱宇明自秋秋降生以来唯一的安稳觉。
【5】
太阳光穿过纱窗,没被割开,投下大块大块的光斑。
“钱哥醒醒!秋秋不见了!”舟子大喊。
“什么!”钱宇明惊醒,滚下沙发,站起,跑进房间。
床上空无一人,床头钱宇明的钱包被翻出打开,空的。
钱宇明脑袋一下炸开,右眼剧痛,他不得不用手按揉减轻疼痛。
“舟子你去开车!去我家!”钱宇明一手揉眼睛一手去拿包。
“好好好,可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鱼昨天晚上来了。”
“又他妈这贱人!”
“你先去——等下,给我我的电话。”钱宇明听见他电话的铃声。
“是那贱人!哥你别接!”舟子一看便挂断。
“你他妈给我!”钱宇明抢下手机,对方立刻又打了一个过来。
“小鱼!”
“你好,请问是钱先生么?”电话那头是低沉的男声。
“是,你是谁?”
“我是小鱼的老板。”
“小鱼呢?”
“哦,是这样的。昨天晚上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到你们家,小鱼和我说了你们离婚的事。既然已经离婚你们之间也就没关系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小鱼现在就和我在一起。昨天晚上她可能是太思念孩子就跑去找你了,还好今天早上她回家的时候被我的人看到,否则我还以为她跑了。至于孩子我会找人给你送过去,并且给你打了两百万,没什么问题我就先挂了。”
暴怒的钱宇明冲进厨房抽出把菜刀。
老子要杀了他!杀了他!
钱宇明反复挥动菜刀在砧板上砍出数道刀口。钱宇明脑袋里全是余小鱼!他现在想得全是她!
他一刀剁入砧板,拧开水龙头,把头垂在水龙头下,冰冷的水渐渐让他的气息变得平稳。
“喂?钱先生你还好吧?”
片刻后,钱宇明关水,站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许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舟子眼里此刻钱宇明的表情和他到过的北极让人感觉冰冷、残酷。永不停息的暴风雪席卷一切,唯有死去时人才有刹那的寂静。舟子下意识把背靠向阳光。
“你把小鱼怎么了?”音节一个个串连,像彻底咬死的齿轮被人强行扳动发出的刺耳声。
“这你管不着。唉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这小婊子上班穿那么骚我就给上了,拍了几张照片,小小的威逼利诱了下。后来她估计良心受不住就打算和你离婚了。”
“你好这一口?”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正常,甚至带一些调笑。钱宇明用手示意舟子给他纸笔,他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拿给舟子看。舟子一看立马拿起自己的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哪口?哦哦哦,对,怎么,钱兄也是?”
“哈,小弟我哪有大哥您这条件。”
“也是,看她那样也是没遭过的,不过我喜欢这种雏儿,有成就感。”
“大哥我马上要开会先挂了,您先乐着啊。”
钱宇明没等回应直接挂断,把手机往地上一摔,抬脚剁了又剁。睁大的眼睛一阵刺痛,可他没有停下,力气又加上几分。
再痛哪有心痛呢?
【6】
警察立刻定位了老板的手机,接到舟子的报警后没一个小时便冲到老板家里。只见赤裸的余小鱼被套上狗环囚禁在巨大的铁笼子里,阴部红肿,脚旁是已经变硬的粪便。房间里充斥精液和排泄物腥臭晦人的味道,老板和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地上,全身赤裸,桌上还有不少吸毒用具。
钱宇明一冲进去,就用毯子包住余小鱼,和她抱在一起。被注射了毒品的余小鱼分不清抱住她的人是谁,嘴死死地咬住男人的肩膀,男人像铁铐般铐住她。直到钱宇明失血过多晕过去警察才能将两人分开,分开的时候钱宇明的义眼被发疯的余小鱼抠出来捏碎了。
“小鱼!”病床上醒来的钱宇明大叫。
“钱哥你醒了!”舟子惊喜。
“小鱼……小鱼呢!她怎么样了!”钱宇明问。
“嫂子在精神科的病房。”舟子答。
“快带我去,快。”钱宇明刚想起身背上便一阵抽痛,又躺下去。
“嫂子那边有护士在照顾,哥你先养伤。秋秋也找到了,我妹在你家照顾她。”
钱宇明松了口气,瞟到枕边有个小的透明塑料袋,拿起细看,是他义眼的碎片。
“舟子麻烦你了,不过既然已经碎了就不用捡回来了,换个新的就好。”
“那个,不是我,是,是嫂子捡的。你昏了之后嫂子一直不愿出来,到处找。”
义眼,哪有真的眼睛好呢,傻姑娘。钱宇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