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了。
敏一走在迈出考场的臃肿人流中,表情有些出神。他长得很高,人群中显得有些突兀,他的背不自觉地有点驼。他听到耳边很多男孩女孩格外轻松而愉快的对话,他们说着今晚要熬个通宵、要跟同学们一起聚一聚、要和老朋友一起上网打打游戏、要一口气看完自己一直没时间追的电视剧。喜悦与期待的语调嗡嗡地飘进敏一耳朵里,他心里突也为他们感到一丝丝高兴——他知道,像这样的开心、这样一种对身后美好夜晚的期待,对他们来说,可能美好到再不会有第二次了。
人流拱得很慢,前方不到二十米的大门似乎隔得太远,跟着人群移动,敏一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敏一的目光在周边一张张面孔中游移飘散,试图搜寻着一些自己曾经熟悉的脸;可当他捕捉到了几副和记忆相重叠的眉眼,伴着他们之间有说有笑的情景,他又立刻低垂下头,生怕他们发现自己的存在。
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班主任在旁边送行。敏一看到,她笑得很灿烂,像一个满脸欣慰的母亲。很多敏一所陌生的同班同学上前和她拥抱,在欢笑中别过这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刻。轮到敏一的时候,班主任拉着他的手,笑着对他说:“恭喜你毕业啦!”敏一轻轻地回了一笑,淡淡地说了一句:“那拜拜啦。”随后便径直向大门外走去,没有回头。不过在走之前,敏一还是把贴在自己掌心里班主任的那双手反复揉搓了几下,感受着她手心的余温——他心里清楚,作为一个特殊学生,在他这两年苦难的历程里,她真的帮了他太多,也为他付出了太多。他想过太多次和这位对待自己如母亲般的恩人分别的场景,可当真到了这最后一刻,他却只是用最简单的言语和她说了再见,或许他并没有想好该怎么表达很多东西,他习惯了掩藏太多东西。
大门外,人头攒动,拥挤的家长们被挡在护栏外。一丛丛黑色的头发,急不可耐地往前挤,发出千万声呼喊的聒噪,像群鸦。敏一看到,无数台手机被他们高高举在面前,无数的灯光在闪烁。他们在记录学生们走出考场的这一刻,手里捧着自己并未亲身体验的、心中之于“高考”二字的仪式感。
母亲在距离学校几百米外的停车场里等他,她本也想来门口接他,但敏一摇着手说不用,她在车里等着就好,在门口一直站着太累,况且他也知道走过来的路。母亲还是不放弃接他的想法,但敏一只是摇头,不再说话,也不再解释自己心中更多的原因——高考的这三天来,每次考完一科回到车里,母亲先是问他感觉考得怎么样,敏一总是用“正常发挥”来搪塞;而后在漫长的等待下一科考试的时间里,敏一就要忍受母亲把成天在手机上看到的所有关于高考的讨论和短视频讲给他听,说是网上都在说他刚考的那一科有多难、要不要现在把她在网上找到的答案给他看之类。敏一不想听,男孩思想里有种异常的理性,并没把高考的仪式感看得那么重,只把考试当成一个自然的过程去经过,考完后也不想再过问。母亲这几年没有去工作,他知道母亲活在对自己的寄托里,对于母亲过度的关心,他习惯了简单的推辞,或是选择一言不发。
敏一走在去往停车场的路上,离开了人群的掩护,他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势走路,他太害怕过路人的眼光落在他身上。转过一个拐角,敏一的视线中闪进一个纤细的身影,走在他的左前方,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的背影——舒,他喜欢在心里这么叫她,事实上,这两年来,他曾无数次独自在心里这么叫她。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孩会这么叫他念念不忘,她真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他搞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和她做同学的日子里,对他吸引力那么大的舒,却又叫他丝毫不敢与之亲近,只能把自己从小以来自卑的内心化成对待朋友的体贴和温柔。敏一自我感觉舒似乎也对他本人的温柔与深沉有过好感,但他始终不敢有一丝情感试探的旁敲侧击;暗恋似乎是他的习性,矜持就成了他的全部。
敏一放慢了脚步,他不敢走得太快,怕从舒身边经过时就被她发现。但敏一又突然想起,舒刚刚好像是从自己身后走到前方的,也就是说,她可能也认出了自己,因为舒也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她现在所在的那个班的,对于这种已不再联系的同学,不如快些走开,避免相互认出时的尴尬。敏一眼望着她过了马路,走在对面的街道上,她的步子有些急,好像真的是要快点甩开敏一,她的身影在变小。敏一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感到一种不用顾忌太多的倾心,这对他来说真是件愉快的事情。这时,舒却突然回头,望向敏一的方向,有那么一瞬间,二人骤不及防地相视,随后又赶忙羞怯地低下头,加快了步子往前逃……
坐上车,母亲替他感慨着那似乎是高考后该有如释重负,说着“这下你终于可以放松了呀!”之类的话。敏一看着窗外,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对母亲不休的话语简短地应了声:“嗯。”他不想解释太多,因为母亲可能无法理解,所谓高考完的放松,对他而言只不过是重新回到昏暗的卧室内,面对那熟悉而又无止境的孤独。
敏一凝视着车窗外,他又看到了几个曾经所熟悉的身形走在一起,他和他们曾有过友情,却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兄弟”;他又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掠过,以为那是舒,就赶忙摇下车窗,决定想让舒最后看自己一眼,可最终却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结束,毕业,这一刻敏一感到,三年的结尾正慢慢地铺展在他眼前,跟着眼前的一景一物,这结束似乎显得异常的平静。敏一回顾着自己这破碎而充斥着痛苦的三年,想起自己一开始不怎么交朋友,刚入学就考了年级第一,却感到日渐增长的压力与孤独;想起自己第一次分班分在了最好的班级,又在那里无法自制地爱上了舒;想起后来自己心中的压抑和愁郁决堤,成绩很快下降,最终走向停学,和班里的同学也再不联系;想起学校凭成绩升降级把他所属的班级分到了次一级的班,可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家停学,去班里上学的时间根本没有几天,最后就这样走到了如今。
敏一越想越感到难受,便低头看了看手机。手机里,班主任刚刚发了个消息,问敏一要不要让她把毕业照寄给他,还问他要不要参加明天的班级聚餐。敏一谢绝了毕业照,又推脱说明天母亲要带自己办事聚餐不了。其实,毕业照里并没有敏一,班里拍毕业照那天,敏一对班主任说自己在家里隔得太远,没有来拍,其实班主任心里也清楚他不来的真正原因。
敏一在家待了两年,他习惯了孤独,却又从未真正接受孤独。忧愁最开始让他烦恼,如今却渐渐变成了他的个性,眼下高考已完,他将要进入大学。他时常跟母亲说自己的病好了许多,他会正常地去上大学,他真的不想再成为母亲的负担。但对大学,他的心里实际也充满了担忧和不安,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性格,或许他再难全神贯注地去学习和工作,也再难和周边的人产生深入的联系。
敏一翻着手机里稀少的联系人的列表,发现有个被自己折叠了的群,点开后才发现是之前他待过的最好的那个班的群聊,只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发过消息。他点开群成员列表,不出意外地寻到了舒的账号,他的手在“添加好友”的按键上犹豫,感到自己如果放弃,可能今晚回到孤独的卧室里就再也睡不着了。可最后呢?他最后并没有点,他点的是屏幕另一边的“退出群聊”。
就这样,敏一还是毕业了。
王之一
20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