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周年同学聚会上,大家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叙述着分离后的各自生活,怀念着从前的青涩美好。国际范的包包吸引着爱慕者的眼球,镶钻的金表刺激着追随者的神经。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每个人的故事都能写成一本书。
只有勇默默地坐在桌子一角,轻轻地端起高脚杯,不喝,只是在手里慢慢摇晃,摇晃,眼睛盯着杯里红色的,正在漩涡中慢慢静下来的液体出神。他的神情落寞,动作轻柔,仿佛怕打扰了周围人谈话。
我装作不经意的打量着勇,脑子里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遥想当年,勇是一个风云人物,因为他的刻苦和翩翩少年。他总是在考试中拔得头筹,而又谦逊的在校园里来来往往。不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会报以他赞许的眼光。
那是个奋斗的年代,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想,一个跳出农门,从此不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禾下土的日子。
我们手捧书本,在清晨或者傍晚,结伴出现在学校周围的田野里,伴着麦苗的清香朗读唐诗宋词;在肩并肩回家的路上,一遍遍拆解英语单词的字母组成和发音;在宿舍熄灯后,点上半截蜡烛同练习册上的数理化格斗;还在吃饭时争论着数学课上的一道代数方程的答案的对与错。
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实现我们的梦想。因为我们都信奉:再长的路,一步步也能走完,再短的路,不迈开双脚也无法到达。
那时候,老师是我们最尊敬的人。不光因为他们像园丁一样光辉的形象,更因为教师这个职业是个铁饭碗,是跳出农门最快捷的方式。所以我和勇的梦想就是做人民教师,教书育人,传道授业。
在穷苦落后的小乡村,这是个在当时最伟大的最能光宗耀祖的职业,不光是我俩,成绩好的学生都在努力争取。
可是最后,全校学生中只有勇和另外一个女同学考上师范学校。我记得当年学校里还特地为他们举办了简单的表彰大会,以鼓舞更多的同学前仆后继。在大会上,勇作为学生代表上台演讲,他一出现在台上就引起了台下一阵骚动,那场面不亚于今天的小明星的演唱会。
而落榜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打击和负面情绪。我责怪自己平时不够刻苦努力,责怪自己考试时过于粗心大意,感觉自己就像是世界上那个最笨最倒霉的人,我一度心灰意冷,放弃了前程,更放弃了梦想。
无论勇怎么劝说也无动于衷,他劝说我可以复读一年,他说他在师范学校里等我。而我选择了一所普通职高,离我们的梦想,越来越远。
其实当年还有很多人放弃了梦想,中考后,大家要么结束了学习生涯,走上打工挣钱的路,要么草草选择了一所职高学校,选择了其他行业。只有勇和那个女同学实现了梦想,仿佛从此人生不再辛苦迷茫。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在这期间,我们这帮当年失去了梦想的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
有的经过打拼,一步步从打工慢慢积攒人生的阅历,积攒金钱,积攒创业的资本,正好又遇到了经济快速发展的社会环境,所以就做起了老板,从小老板做到大老板。从光杆司令一个,变成了有房有车有儿有女还有大把票子和员工的公司老总。
生活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喝着茅台抽着中华,开着路虎偶尔还偷偷载着漂亮的女娃,外面大城市里买起了豪宅,老家的土地上盖起了别墅。在相邻们的羡慕赞赏下摇头摆尾的从相间的小路上走过。
当年的梦想已经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过田野,飞过山谷,飞入高耸的云霄,仿佛从未曾属于我们。
而实现了梦想的勇呢?他毕业后自然分配到我们乡镇的一所学校做起了人民教师。那时候我们还偶尔会有点联系,公用电话亭打个电话,或者邮局寄封信,互相报告着平安和一点点的细微变化。
我清楚地记得当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时的喜悦和兴奋。
后来不知道是何时开始,我们慢慢地疏远了起来,也许是生活和工作的忙碌让我们没有时间再去维系当年的同窗情,也或许是环境和经历的改变,让我们没有了共同话题。
我们的一生会遇见很多有缘人,我们可以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梦想,共同的信仰和追求,可是都抵不过时间的流逝,和岁月的变迁,慢慢地就都走散了。
直到有人牵头组织的这次同学会,我才又见到了勇,可是那却再也不是我记忆中的勇,那个意气风发又有点青涩的少年。
我不记得勇是何时来到聚会的酒店的,当我想起他时,我看见他已经坐在一个角落里了。勇的头发已经花白,这让我有点差异,我们都是没到四十岁的人,他怎么就已经白了少年头呢!
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嘴里吸着烟,在烟雾缭绕中看着周围的同学们嘤嘤燕语歌舞升平。
整个过程中,勇始终默默无言,他不主动找别人说话,别人找他聊天他也象征性的应付俩句,而后就缄口不语。他也不和别人喝酒,有人找他闹酒,他一句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就把眼睛看向了别处,让劝酒的同学一脸尴尬,三俩次过后就没人再来找他了。
勇像一尊佛像一样坐在同学们之中,他不言语不互动,不和男同学猜拳打杠子也不和女同学撩拨互斗,他酒色不沾,人情不近,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酒足饭饱过后,同学们都转向了下一个场地。我看见勇没有同行,他和身边的同学嘟哝了俩声就朝另一个方向独自离去了。
我追了上去,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来,感觉有点差异。嘴巴稍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我说,老同学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勇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就那样。
我们沿着街道的一边,溜达着向前。勇问我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起去下半场耍,我说其实我已经厌倦。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去,他说那不是他能消费得起的场合。我看看勇手里推着的自行车没再说什么。
我们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过去,聊同学,聊老师,可是勇就是不聊他自己。当我问起他的工作时,他说就那样,问起他的生活时,他说就那样,让我没有话题接下去。
最后,我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叹息,我知道他肯定听到了我的叹息。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再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无话不谈的岁月里。他不知道,其实我过得有多空虚,再多的金钱和物质享受,也带不走精神上的空洞无物的感受。
第二天,我因为有工作要处理,在同学们还没散去时就先行离开了。后来,我和勇没有再联系过,我不知道他的任何动向。在好事者组织的群里,勇也从没冒过一次泡。
时光又静了下来,我们都忘了同学聚会的热闹场面和勇的沉默不语,各自回到了生活轨迹,重复着城市中的匆匆忙忙,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工作和生活。直到我看到了朋友圈里的那个筹款链接。
那天,我在百无聊赖时点开了朋友圈,一条初中同学发的筹款链接吸引了我。我点了进去。开头的页面上,勇的名字和带着呼吸机的照片赫然在目。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赶忙认真地读下去。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勇不知道在哪里喝了酒,然后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被人发现时,他脖子处肿胀无比,昏迷不醒。送到医院的第二天体温升高到四十度出头,医生说急需要立即开刀手术,整个费用估计要十几万。
这个众筹是勇的侄女发起的,侄女在众筹里说,勇家里很穷,一直靠他微薄的工资生活下去,他有俩个孩子,老婆身体不太好,一直有病,上个月刚刚从医院住院回来。所以这十几万元钱对于勇来说是笔很大的巨款,而如果不开刀手术,勇有可能失去生命。
最后勇还是没有保住性命,虽然我们凑足了他的手术费用。我感慨于他为何会走的如此匆忙,如此不顾一切地决绝。决绝到让我们来不及看他一眼。
送走了勇以后,我来到勇家里,我想像着那里也许会有勇一点点尚存的气息吧。其实中年丧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切,更何况这个友只是存在于记忆中的过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勇的后半生像个谜,这个谜拉扯着我去探寻他的真相,和隐藏在真相后面的东西。
勇的家深陷在村子的最中间部位。那是一排由不规则的石头垒搭起来的小五架梁,房顶铺着淡红色瓦片。房子因为旁边的俩层或三层的楼房的衬托显得格外低矮。
勇的老婆是个瘦黄的女人,大病初愈,又丧夫之痛,让她看上去弱不禁风,眼睛里失去了生活的动力。
我唏嘘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往桌子上放了包里所有的钱,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拉起了家常。
他的俩个孩子看似十岁上下的样子,正趴在书桌上写作业,好像父亲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什么,只是看得出他们的眼角还都残留着痛哭后的痕迹。
我说嫂子你要坚强,还有孩子们依靠你成长。我说勇不会真的离我们而去,他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心里。他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梦想的存续和见证,他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人。你都不知道他当年有多风光无限和风流倜傥。可是这些世故的话语连我自己都觉得听不下去。
庭院里的蛐蛐“瞿瞿,瞿瞿”地叫着,仿佛也发出了抗议,我们在尴尬中沉默着不再言语。
后来勇的大孩子走到我的身边,打破了沉默的空气。她是个清秀灵动的女孩子。她窃窃地说,叔叔,我爸爸真的像你说得那么伟大吗?你们是不是有过共同的梦想?你们的梦想也伟大吗?可是为什么你开着豪车,而我爸爸只拿着区区三千元钱,只够我们一家基本的开销?叔叔你说我长到多大才能离开这里出去打工?
叔叔,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为什么我们家还这么穷?
叔叔你说,如果我的爸爸不是做老师的,也在大城市里打工,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早死?
叔叔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啥?
叔叔,你们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齐帆齐自媒体写作